【六】铃兰山谷
纳西索斯皇宫。
宽敞的卧室中央,有一张宽阔的床,床上有一位身材和这个大房间并不相符的少女。
她脸色黯淡,嘴唇苍白,额头缠着绷带,头发随意散乱在周围,完全一副没有生气的样子,只剩下一双眼睛,还保留了一点点蓝色的微光。
房间四周,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有换下来的满是泥水的衣服靴子,有已经僵硬结壳的深红色绷带,还有沾满了血污的皇后佩剑。
铃兰就这样躺在床上,在绝对宁静的世界里,无神地看着上方。
直到这安静被门口的脚步声和交谈声打破。
“陛下正在休息,任何人不能打扰,如果你有事的话可以直接跟我说……好,我……知道了,我会告诉陛下的。”
这是山茶的声音。
铃兰吃力地转过头看向门口,然后看见山茶正在向自己走来。
“陛下,前线信使回报,拉凡杜拉城的战斗获得了胜利,但是曼珠沙华在战斗中负了伤,恐怕暂时无法指挥部队了。”说完,山茶将一份报告放在了铃兰的床头。
这里已经累积了厚厚一叠的文件和报告。
“然后,烟堇先生和千镇的援军已经进入纳西索斯境内,预计几天之内就能抵达纳西索斯城。”
说完,山茶将第二份报告放在床头。
然后,山茶手里还拿着第三份。
不知为何,他犹豫了,久久没有开口。
铃兰看着山茶手里的这第三份,眨了一下眼睛。
“还有呢……”然后她用虚弱的声音问道。
“还有……”山茶迟疑了一下,才开口说,“还有阿泽利亚城堡陷落了,他们为了保护纳西索斯,坚守了五天。”
说到这里,山茶再次停了下来。
铃兰仍然看着他手中迟迟没有递过来的报告,仿佛知道山茶的话只说了一半。
最后,山茶终于鼓起勇气说:“女公爵丁香落入敌军手中,正被带往北国。”
铃兰听到这里,整个人就像人偶一样静止了,连眼睛都不再眨一下。
好久、好久之后,她才开口说:
“我们和北国谈判吧……”
这是山茶跟随她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个女孩低头认输的表情。
尽管春天已经降临,北境的港口却依然保留了一丝冬天的寒意。
漂亮的庄园里,迎来了一位新客人。
她受到庄园主的热情招待,又受到邻居们的热烈欢迎,仿佛她是这个国家期待已久的贵宾。在她的身后,总有一群仆人跟随,总有一队士兵跟随保护,她的排场待遇和这个国家的公爵完全相同。
不同的是,这些招待欢迎并非她所愿意,这些仆从士兵也不会听从她的指挥。
“大小姐,吃一点东西吧,您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了。”
丁香站在二楼走廊的窗户旁,呆呆地看着外面陌生的异国世界。
芦苇捧着一盘蔬菜和面包,站在丁香的身边。
“我不舒服,吃不下。”丁香说。
也不知道这是她今天第几次这样回答了。
“芦苇,你说我这样做,是不是背叛了帝国,背叛了神明呢?”
然后她幽幽地问道。
“当然不是,您拯救了阿泽利亚,拯救了纳西索斯,人们不会责怪您,神明也不会。”芦苇回答。
丁香摇了摇头。
“但是现在,我身在敌营,我的领土也全部落入敌手。这样的我对帝国来说、对神明来说又有什么用,和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芦苇没有回答,他知道此刻纵然自己说得再多,丁香也不会感到半丝宽慰。
“对了,大小姐。”芦苇改变了话题,他放下手里的食物,拿出了一个包裹,“这是蒲公英女士送来的礼服,她希望您今晚能到剧院去看冬语剧团的演出。”
“蒲公英?”丁香想了半刻,“那个旅行与各国之间,毫无信仰、毫无原则的轻浮舞伎吗?”
“是的,她也是冬语剧团的主人。”芦苇说。
丁香的脸色并不情愿,但过了一会儿,她还是从芦苇手里接过了包裹,然后将它拆了开来。
一件精致漂亮的礼服,和窗外的北国风光一样,散发着浓浓的阿泽利亚风格。
她将礼服展开,在身前稍微比了一下。
“太好了,大小姐,好像很合适的样子,您穿上一定很漂亮。”芦苇说。
这件礼服让她想起了什么,曾经的美好回忆浮现在她眼前,她的脸色也在一点一点地改变。
夜幕降临时,丁香把饱经战火与旅途风霜的黑色衣装,换成了崭新的白色礼服。然后在北国士兵们的带领和“护卫”之下,她离开住所,来到了剧院。
北国的剧院,和她家乡的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您好,阿泽利亚的丁香女士,感谢您的莅临,请问小女子能否在您的身边与您一同观看这场演出?”
刚刚走进剧院大门,丁香就受到了剧团主人蒲公英的邀请。
然后,在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之前,又受到了来自北国异教贵族们的欢迎。
一个又一个来自北方的陌生人,在用陌生的语言,对她友好地微笑着问候,旁边的翻译官则忙着一句接一句,把这些话翻译过来。
丁香用纳西索斯的方式,与这些贵族们相互行礼致意。
小小年纪,身患残疾的贵族女孩,在敌国的土地上,没有丝毫胆怯。
“年轻的异国女士,您年纪轻轻,为何如此勇敢,如此美丽?”一个北国贵族这样问丁香。
“因为她是阿泽利亚的女孩。”蒲公英微笑着,代替丁香回答。
“哦~阿泽利亚的女孩,怪不得您的高贵,与您的母亲一样。”北国的贵族感叹道。
今天的演出,是冬语剧团的拿手好戏——《草原上的铃兰》,它讲述当今帝国女皇铃兰两年前在政变中独自流亡到曦城之后,怎样与红色兵团成为朋友,怎样组建自己的势力,怎样在大草原上打败强大的异教徒,怎样一步步回到自己祖国的故事。
是的,在双神信仰的国度里,演绎遗迹女皇的故事。
可能正因为异教文化的神秘,正因为这位异国女皇故事的迷人,这个故事在这里受到了热烈的欢迎。那些平日里向双神祷告的诺尔林纳耶男女,从贵族到平民,都乐此不疲地为它着迷。
演出刚开始的时候,丁香的注意力完全在周围的观众身上。
明明是异教徒,明明是正在交战的敌对国家,他们却在全情投入欣赏着这部作品,为舞台上的表演而喝彩。
不过到了后半,丁香自己也被作品本身吸引了。
明明在罗萨雷斯岛的时候,同样情节的演出她已经看过无数遍。
现在,她又有了新的感想。
“丁香女士,今天的演出,是否能让您感到有所收获呢?”
散场的时候,蒲公英这样问道。
“当然,感谢你的邀请,让我看到诺尔林纳耶这个国度的另一面。”
听到这句话,蒲公英露出了一丝笑容。
“是的,女士。”蒲公英说,“也许我们一直以来都误解了神明的意思,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那么多仇恨,没有那么多隔阂。贵族也好,平民也好,为何要为了一面旗帜和名字,为了不同的语言和信仰,相互残杀呢?不如放下成见,让所有人都像您现在这样,在异教异国也能享受到自己的美好生活。”
面对蒲公英这番话,丁香昂起头,用并不太友好的眼神地看着她,说:“蒲公英,冬语剧团的主人,效忠北国的外交官,服从利利安的间谍,帝国女皇的部下,还有……自称我们阿泽利亚的朋友。大陆上到处都是你的传说,人们猜测着哪个才是你真正的身份。但我想,这些都是真的,因为对你来讲,并没有永远单一的忠诚。”
蒲公英没有说话。
“我在看着你的眼睛,看着你的笑容时,就已经知道你的想法了。你想让我接受现在的生活,投降到敌人的阵营之中,对吗?”丁香继续说道,“想必之前你也这么劝说过我的父亲,和他身边的战友们吧?”
蒲公英仍然没有说话。
“然而身为平民的你,根本不懂我们贵族的荣耀,不懂阿泽利亚的一丝一毫。我的父亲不会因为你的巧舌如簧放下武器,我也不会因为你的一出戏剧就背叛信仰。”丁香微微提高了音量,“可怜的人,你不配来说服我,你只配抱着你毫无操守的自私与卑贱,在这个世界的夹缝中苟且偷生。”
蒲公英继续沉默着,到此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的笑容也终于全部消失。
“最后,感谢你今天提醒了我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差点就把它忘记了。”丁香继续说,“我差点就向这个世界认输了……明明在那么困难的时候,我所痛恨的那个人都没有认输,我至少要比她做得更好才行。”
说完,丁香就拄着拐杖,抛下蒲公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剧院。
自从那晚从剧院出来以后,丁香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心情开朗了许多。她和芦苇每天都要出门,去周围不同的地方游玩。哪怕负责看守丁香的北国士兵,每天也跟着他们四处行动。
“芦苇,我饿了。”
“芦苇,把我的新衣服拿来。”
“芦苇,马车准备好了没有?”
“大小姐,您今天决定好去哪里了吗?”
“没有,但是我们先出门再说,既然我们都来了,就要把港口附近都游玩一遍!”
“是的,大小姐。”
转眼间,半个月就过去了。
又一个晚上,丁香和芦苇一同出门,前往剧院看一场北国本土话剧团的表演。
不过这一次,他们在出行的时候,遭遇了一场意外。
一个在路边酒馆喝得伶仃大醉的酒客,与走在路上的丁香芦苇,面对面相遇了。
这个酒客不是别人,正是和丁香来自同一个国度的,她父亲曾经的好友。
前纳西索斯第二近卫军军长,石楠。
“叛徒。”
在第一眼认出他的时候,丁香就咬了咬牙,从自己背后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燧发手枪。
然后在大街上,当着对方的面就是一枪。
不过神明没有眷顾她,这一枪打偏了。
旁边的芦苇在看到丁香拔枪的一瞬间,自己也以最快速度拔出了手枪“命运之轮”。
但是慢了。
毕竟石楠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已经一个箭步冲到丁香的身边。下一刻,他抓住丁香的手腕,轻松地缴了她的械,同时另一只手拔出腰间的匕首,顶在了丁香的喉咙。
这身手,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个醉汉的样子。
“哦哦哦,真有缘呢,阿泽利亚的大小姐……啊,不,应该叫北方女公爵了,对吧?”石楠用嘲讽的语气说。
芦苇的枪口虽然对准了对方,可是现在大小姐被抓住并挡在身前,他不但无法开枪,甚至连移动一步都无法做到。
同样的,还有周围一群拔出武器,随时准备上前的北国士兵。
“别冲动,否则这个女孩可能会死哟。”石楠用醉醺醺的语气说道。
但他手中的匕首毫不含糊,锐利的刀锋已经切进丁香锁骨上面的皮肤里,一丝血液渗了出来。
“你想怎么样?”芦苇问。
“哈。”石楠笑了一声。
“石楠先生。”这时一个北国军官用纳西索斯话开口了,“您是我们北国的客人,但丁香女士也是。如果您伤到了她,我们可没办法简单交代。”
“那就是在威胁我咯?”石楠斜着眼问。
“不,我们只是想提醒您而已。”军官回答。
石楠看了一眼军官,然后又看了一眼芦苇,说:“那好,先让他把武器放下。”
军官转头向芦苇点头示意,于是芦苇慢慢弯下身,把手里的火枪放在了地上。
“你可真了不起,丁香大小姐……哦,不,丁香女士。”石楠一边说着,终于一边把匕首收回自己腰间,不过他的一只手还是牢牢抓住丁香,将她的身体挡在自己和芦苇之间。
“您已经喝醉了,石楠先生,”北国军官继续说,“请尽早回去休息吧。”
石楠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军官说话,他的注意力始终在丁香身上。
“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付出了那么多努力,最终却什么都得不到?我为了北国出卖了我的朋友,出卖了我的国家,可是为什么他们对我仍然形同陌路?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港口里就不管不问?”石楠一字一句地问,“而你,明明是他们的敌人,为什么现在一过来,就被他们奉若上宾?”
丁香咬着牙,想从石楠的手里挣脱却做不到。
“这个世界真是不公。”石楠摇晃着头说道。
“是的,我想您是应该争取更多属于自己的东西,很抱歉我们打扰到了您……”芦苇马上做出一副诚恳道歉的样子,希望先让石楠的心情平静下来。
可丁香不打算配合芦苇。
“这只是一个叛徒应有的下场。”丁香冷冷地说道,“而且这只是开始,今后你还要用一生来偿还犯下的罪恶。”
“哈……哈哈,哈哈哈。”石楠大笑起来,“多天真的小姑娘,多天真的小姑娘啊!”
然后话锋一转,他的眼睛里露出凶狠的光芒。
“那么我们就来说说我‘背叛’之前的故事吧!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就开始跟着石斛兰出生入死、征战四方,可到头来我获得了什么呢?石斛兰死后,我终于可以回到南水,去取回本应是我的大公头衔。可是石斛兰的女儿又将我囚禁在她的身边,然后还想让我像效忠她父亲一样效忠她。那个愚蠢的女孩,竟然以为我堂堂石楠会第二次再上同样的当!”
在石楠说话的时候,几个北国士兵偷偷从侧面的街角阴影中绕了过去。
“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做了什么?区区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到底为什么会让石斛兰的女儿对你另眼相看?从罗萨雷斯岛到千镇再到纳西索斯,她一路上花了无尽的心思在你的身上。现在,你落入了北国的手里,哈哈哈哈,她竟然要用北方十四座城市以及她自己手里一半的城堡来交换你!你知道这是多少吗?这可是三分之一个纳西索斯……”
正说到这里,已经绕到身后的北国士兵抓住机会突然扑上,一下子抓住了石楠并且把他从丁香身上分开,往后拖去。
反应过来的芦苇第一时间弯下身捡起手枪,不过就在他要瞄准石楠的时候,北国的军官拦在了他的身前。
而丁香,既没有去捡自己的手枪,也没有做其他任何的动作。
就像被什么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一样,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几秒之后,她才因为没有了拐杖的帮助,摇晃着跌坐在了地上。
“十四座城市……一半城堡……”
“三分之一个纳西索斯……”
“大小姐!大小姐!”
当她回过神来时,芦苇蹲在了她的身边。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扶我起来。”然后用恢复平静的语气说道。
等两人站起来之后,石楠早已在士兵们的拖拽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
“我们不能再等了,明天晚上就开始行动。”
“是的,大小姐。”
“我们的方案已经准备好了吗?”
“当然,经过这些天外出时的观察,我已经熟悉了这里附近的地形和道路,也记录下了士兵的巡逻路线和行动方式。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们没有坐骑,没办法进行长途的奔跑。”
“港口的西边不是有马厩吗?”
“可是我们从这里穿过街道过去花的时间太长,很可能路上就会被发现并追上。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找到有别的更好的路线。”
“那也只能试一下了!”
“是的,大小姐。”
“我们不能再等了。”
……
这是她来到这里的第二十一个晚上,也是最后一个晚上。
在夜幕的掩护下,他们踏上了旅程。
丁香抛下了她一直依靠的拐杖,因为现在它只会拖慢她的步伐。在狭小的街道间,她一大步一大步地往前跳,然后双手张开或者偶尔撑扶墙壁来保持平衡。芦苇则走在她的前面,在错综复杂的道路网中一边寻找正确的路线,一边紧盯周围敌兵的动向。
“他们逃走了!”
“他们逃走了,快去找!”
“第一队跟我来,第二队去那边!”
“他们有可能往西边去了,给我最快速度追过去!”
虽然他们听不懂北国的士兵们在吆喝什么,但是他们知道危险就要来了。
“给我仔细搜索!他们没有坐骑,又有残疾在身,走不远的!除了第三队去西边控制马厩,其他人都给我仔细搜索,一个角落也不能放过!”
声音从远处传来,虽然距离他们还有一定距离,但恐怕神明没有留给他们太多的时间。
“这边,大小姐!”芦苇压低了声音说。
“这不是……大路吗?”
丁香没有细想,跟着芦苇就跳着跑了出去。
一瞬间,他们遇上了密集的人流,涌动的人群一瞬间就把这两个瘦小的少年少女给淹没了。在这激流之中,芦苇回身一把抓住了丁香的手,然后死死地拉住不放。借着他的力量,丁香才没有被这人群冲倒。
一群正在搜索他们的北国士兵出现了,但是混乱的人群反而帮了丁香和芦苇的忙,相隔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士兵们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
芦苇和丁香顺着穿过了人群,走进了一幢大型建筑。
“这是……剧院?”
“是的,穿过剧院就是第三大道,大道直通码头,到了码头之后往西边走就是马厩了。”
“呼……呼……”
丁香显然是有些累了,仅仅靠一条腿跑到这里,哪怕是一个成年男子也会疲劳。
但是这段旅程才刚刚开始。
没有时间给他们休息,芦苇紧紧拉住丁香的手,这样她才能更好地跟上自己的速度。他们两人进入了剧院的内部,然后穿过大厅向后门走去。
台上正在进行演出,一瞬间,他们取代了演员成为了主角,成为了大厅中所有观众的目光聚焦所在。不过两人毫不在意,拉着手飞快地从观众席中间的通道上飞奔而过。
接着,他们走出了剧院的后门。
出了门之后,是一个小小的后院,剧院里的工作人员常常在这里出入。
此刻,院子里只有一个人,不过正是这个人,竟然让正在拼命奔跑的芦苇和丁香停了下来。而正准备进入剧院的对方,也一瞬间怔住站在了原地。
她是蒲公英。
是敌是友?
丁香无法判断,连芦苇也不敢肯定。慌乱中,他本能地先从腰间拔出了转轮手枪“命运之轮”。
这支枪在出门之前,他就已经装填好了。
但是,他没有敢开枪。
而在这短短的两秒时间里,蒲公英脸上的神情却连续变化了几次。
从惊讶,到伤心,再到坚决。
这变化之快,连一向敏锐的丁香和芦苇两人都没有察觉。
他们只看到了两秒之后,蒲公英所作出的动作。
她举起空空的,大概一辈子都不曾用过武器右手,向自己的侧面指了一下。
那里有几匹马,而且不是剧团用来做苦力的马,而是马鞍上有着水银湖佣兵徽章的高大战马。
一瞬间,芦苇和丁香就明白了。
来不及说任何话,芦苇一个箭步上去,然后像所有草原上长大的男孩一样轻松地跨上马背。紧接着,他一个回身拉住丁香的手。
因为丁香只有一条腿,没办法踩住马镫往上爬,仅仅靠芦苇的力量又不足以把她整个人拉上去。就在这时候,旁边的蒲公英上来,从下面抱起丁香用力往上一托。
就这样,丁香终于坐到了芦苇的身后。
因为上马的动作太大,她背后的燧发手枪掉了下来。
然而,他们没有时间了,芦苇知道一秒钟都不能多等,带着丁香直接往街道上疾驰而去。
剩下捡起手枪的蒲公英,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渐渐消逝的背影。
在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丝落寞的笑容,一丝之前丁香也好、芦苇也好,其他任何人也好,都无法读懂的落寞笑容。
“愿遗迹众神,永远与阿泽利亚同在。”
她如此祈祷道。
在呼啸而来的狂风中,丁香紧紧地抱着芦苇,她原本梳理整齐的头发,现在和她的漂亮礼服一同,向后翻飞起来。
“芦苇,我已经看不到城市了,周围一片漆黑,我们这是在向哪里走!”丁香大声地问,因为只有这样她才听得见自己的声音。
“往南,往南!大小姐,现在开始,直到康尼河之前,我们都不会停下!”
“康尼河!”
“对!过了康尼河就是阿泽利亚!过了阿泽利亚就是纳西索斯!”
“阿泽利亚……纳西索斯……”
“阿泽利亚!纳西索斯!”
芦苇大声地,像是在对丁香喊着,更像是在对自己喊着。
“嗯!”丁香把芦苇抱得更紧了。
时间逐渐过去,一直在策马狂奔的两人无法得知现在的终点,也无法判断自己的具体位置。随着路程越来越远,他们的坐骑体力开始渐渐不支,速度明显放慢下来。
这让两人的心紧张地提了起来。
而他们的担心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几组火光出现在了他们的后方,同时还响起了许多急促的马蹄声。
“有人……是追兵,追兵来了!”丁香大喊道。
芦苇回头扫了一眼,然后什么也没说。
虽然看不清对方的人,但显然是来者不善了。
“没关系,我有枪!”芦苇说道,“如果他们靠近,我会把他们都干掉!”
一场马拉松式的追逐比赛在进行。
芦苇和丁香沿着北境的大路,穿过一个个村庄,一亩亩麦田,一片片树林。身后的追兵一直在跟着,不过也没有能轻易地拉近距离。
虽然芦苇和丁香是两个人乘坐一匹马,但显然他们的体重为他们带来了优势,他们的坐骑并没有感受到比追兵的坐骑更大的负担。
经过一段漫长的拉锯之后,他们走出了村庄田地为主的地区,进入了一片空旷的大平原上。
“我们到哪里了?”丁香问。
“白色荒原!”芦苇回答,“阿泽利亚人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接下来,形势发生了变化。
又一组火光出现了,它们出现在荒野远处,芦苇和丁香的侧前方。夜幕之下难以辨认地形,但他们显然是从某条小路包抄过来的。估计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来到前面,挡住芦苇和丁香的去路。
如果那样的话,这场追逐就结束了。
芦苇马上就明白了他和丁香的处境,但是他没有对丁香说。
还有什么办法呢?
接下来,在他的脑海中掠过一套又一套方案,甚至包括牺牲自己的做法。但是即便舍弃自己,孤身一人的丁香又如何能够应对这些敌人?
“芦苇,他们快追上来了!”丁香大声说道。
这一瞬间,芦苇发现前方有一条岔路。
跟随木犀作战的时候,就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北境地图,浮现在了芦苇的眼前。
这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是——现在只有一试了!
“抓紧了,大小姐!”
下一秒,芦苇控制坐骑猛然转身,向旁边的岔路跑去。
这样一来,原本即将对他们造成包围态势的追兵,一下子又全部甩到了自己身后。
接下来,随着他们的前进,道路变得越来越崎岖。由于水银湖佣兵团是出身千镇的佣兵团,他们的战马大都有着绝佳的山地适应力,因此没有过多久,追兵们与他们的距离就被逐渐拉开了。
“山区?”看见周围景象逐渐出现变化的丁香感到了疑惑。
“这是白色荒原北部的山区,前面就是君影山谷!穿过君影山谷,有另一条通往南方的路!”芦苇说道,“我们可以从那里回去纳西索斯。”
“嗯!”
丁香完全信任芦苇的判断。
但是芦苇自己知道,这是个危险的选择。
不知道又跑了多久。
丁香回过头的时候,发现追兵的火光已经被甩在非常遥远的身后,这段漫长的山路,恐怕他们再也赶不上来了。
“我们要成功了,芦苇!”丁香说。
芦苇正要应答,但他马上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这不对劲,来自于他胯下的坐骑传来的不安,这是马背上长大的草原男孩特有的直觉。
果然,他们的坐骑,突然间停了下来。
无论芦苇接下来是大声吆喝还是踢坐骑的肚子,它都只是原地转圈,不肯前进一步。
“怎么了?它已经没力气,跑不动了吗?”丁香问道。
然而,芦苇知道,这匹马并没有被累倒下,它依然从容地负载着两个人,只是不停地原地转圈而已。
“恐怕不是的……它只是不想……只是不敢再前进了。”芦苇说道。
丁香也明白了。
这也许并不只是一个传说。
君影山谷,北境的人都叫它亡魂山谷,传闻在这里有着无数的亡魂,任何动物都不敢靠近。
这前面到底有什么?
倘若进入山谷,又会发生什么?
不,绝对不能进入!
芦苇回过头,看了一眼虽然遥远,但仍然在一点一点逼近的追兵。
他们现在已经再无路可逃。
“芦苇,我们下马,走过去!”丁香大声喊道,“我们的马不能前进,他们也是一样!”
芦苇看了丁香一眼,和他不同,他的大小姐还没有放弃,大小姐的目光里依然充满着斗志与希望。
“是的,大小姐!”
于是,芦苇下马,然后把丁香也扶了下来,两个人抛下战马,一起往前方走去。因为在马背上长途跋涉,只有一条腿的丁香下身早已麻痹,刚走了几步就摔倒在地上。爬起来,继续走了几步之后,又摔倒在了地上。
于是芦苇把她背了起来。
和当初在罗萨雷斯岛的时候一样,虽然丁香身体非常娇小轻盈,但对于相对瘦小的芦苇来说,却也是沉重的负担。
不过少年咬了咬牙,一声不吭地就向前跑去。
一股风穿过山谷,扑在芦苇的身上,差点就要把他吹倒。不但如此,这股风还夹杂着浓郁的香味,让疲劳的少年呼吸更加吃力。
“这个香味……”
芦苇可能不知道这个香味是什么,但他背上的丁香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铃兰……”
“什么?”芦苇不明白,为何他的大小姐,这个时候在他背后说起了这个名字。
但是下一秒,神明揭示了答案。
初生的阳光,犹如一柄佩剑,穿过厚厚的云层,划破了昏暗的天空,落在了两人的眼前,它的光芒映亮了周围的世界。
两侧,巍峨的山峦延绵不绝,仿佛是千镇才能看到的景色。
中间,巨大的山谷笔直通向远方,正是史诗里神明创世时留下的奇观。
在这山谷之中,翠绿的叶子如海水般在风中滚起波浪,白色的花朵如大雪般在风中飘扬纷飞。
漫山遍野、无穷无尽。
如同铃兰的海洋。
亡魂山谷,那不过是孩童枕边的怪谈。
君影山谷,这也只是诺尔林纳耶的叫法,也许应该有一位纳西索斯人,把北国语言中的“君影”两字翻译成另一个名字才更合适。
铃兰山谷。
这也就是为什么,许多动物到了山谷前会踌躇不前了。
单单几棵铃兰的小草,其毒性都能让人畏惧几分,更何况是这片货真价实的剧毒海洋。
幸运的是,铃兰虽然全草有毒,味道本身却对人无害。只要小心,不误食或长时间接触伤口,它们就不会成为前行的阻碍。
“大小姐……”芦苇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嗯,我们过去吧。”丁香说道。
芦苇背着丁香,纵身走进了花海之中。
北国的骑兵们也在山谷前停了下来,他们的马匹也像芦苇的那样不再前行。
如果他们自己也停下来,不敢深追的话,那么无疑芦苇和丁香就从他们的手中顺利逃脱了。
然而,他们并没有停下。
诺尔林纳耶王国的人,早已知道这君影山谷的秘密。
“他们来了!”丁香说。
的确,虽然没有回头去确认,但他们已经听到身后靴子在花丛中穿行的声音。
“没关系……我还能……再加快一点!”
芦苇说着,脸上的汗珠却不停地掉落。
虽然前面在马背上的追逐中,他们和追兵拉开了足够遥远的距离,但是下马之后,那些追兵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让他们的优势全部化为乌有。
“对不起,是我拖后腿了。”丁香说道。
“不……不,大小姐。”芦苇艰难地在脸上挤出了一点笑容,“如果我能像……木犀先生一样强大就好了……至少……”
说到这里,芦苇似乎觉得这个话题不应该继续下去。
“对了……大小姐,您知道……铃兰花……代表着什么吗?”于是他改变话题问道。
“当然了,这个怎么难得倒我呢?”丁香说,“铃兰,幸福就在彼方。”
“对,幸福……就在彼方。”芦苇说,“只要我们……坚持下去,就一定会……成功的。”
因为脚下地形不平坦,再加上芦苇体力不支,他一步没有踩准,然后身体失去了平衡,带着背上的丁香一起摔倒在了花丛里。
“大小姐!大小姐……没受伤吧?”尽管上气不接下气,他还是第一时间爬起来,想把丁香从地上扶起。
“算了,我们不走了。”从花丛中坐起身的丁香说道。
“啊,怎……怎么?”
“这次算我们输了。”丁香面对芦苇,无奈地笑了笑,“我们就这样让他们带回去吧。下次,下次我们再想个更好的逃亡方案。”
芦苇先是看着他的大小姐,愣了好几秒,然后看到丁香一脸认真的样子,他才确信了这是丁香的命令。
然后,体力已经到极限的他,一屁股就坐在丁香旁边的地上,弓着身子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丁香侧着头,一直看着快为自己累倒的他。
直到他的喘息稍稍平稳了一点。
“芦苇,结果是你和我并肩作战到最后一刻呢。”她若有所思地说。
“诶……怎么了,大小姐?”虽然还在喘气,但芦苇感觉到这话中不寻常的语气,抬起头来看向丁香。
“你记不记得我在阿泽利亚城堡时说过的话?”丁香微微笑了笑,“我承诺,谁能和我并肩作战到最后一刻,我就嫁给谁?”
“这……”
一下子,刚刚还在喘气的芦苇,现在连呼吸都忘记了。
这时他才发现,坐在身边的大小姐竟然离自己如此之近。
在白色的铃兰花海中,在甜美的山谷芬芳中,他一直心仪的女孩正在与他对视。那雪白的肌肤,那精致的脸,那长长的睫毛,那扣人心弦的眼睛,一瞬间就占领了他的全部世界。
“大小姐,我……”向来聪明的芦苇一下子也没了主意,他满脸通红,就像所有遇上自己初恋的青涩少年那样。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下一秒,丁香小小的身躯靠在了他身上,柔软的双唇轻轻重叠在了他的双唇之上。
芦苇的最后一丝理性,在这样突如其来的幸福冲击之下支离破碎。他的世界里,变得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空白一片的大脑已经无法进行思考。
所以他感觉不到,追兵已经近在咫尺的脚步声和吆喝声。
所以他感觉不到,女孩那颗已经冰冷的心脏。
当他明白过来,这只是大小姐的诡计,而自己犯了绝对、绝对、绝对不该犯的错误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丁香从芦苇身上离开,然后依靠着仅有的一条腿,在花海之中站了起来。
她的手里,拿着本应牢牢保管在芦苇腰间的,已经装填完成的转轮手枪。
命运之轮。
一丝美丽而又悲伤的微笑,扬起在她的嘴角。
一滴晶莹的眼泪,落在她的锁骨上。
骄傲又坚强的阿泽利亚女孩,抬头面向南方。
“铃兰,其实我……
并不曾真正讨厌过你。”
巨响震碎了空气中的芬芳。
子弹穿过了女孩的头颅。
娇小的躯体,倒在铃兰的花海里。
曾经美丽的脸庞,被炽热的子弹撕开。
鲜红的血,从那里一点一点流出。
染红了她的头发,染红了她的礼服,染红了地面,染红了绿色的草叶和白色的花朵。
染红了铃兰的花海,染红了铃兰的芬芳。
染红了传唱几代人的歌谣。
“你问我,可曾记得纳西索斯的美丽光景。
我当然记得,那是我深爱的地方。
你问我,为何要抛弃它北上?”
“寒风刮过我的脸庞,雪花落在我的翅膀。
我是阿泽利亚的雄鹰,守望帝国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