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白水宫条约
大炮的轰鸣声响彻了罗萨雷斯海峡。
本以为和平到来的罗萨雷斯岛,再一次陷入了恐惧之中。
白水宫里也乱作一团。
月季大公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慌慌张张地派人去联系老提督海棠,自己则无助地在白水宫办公大堂里,不知道该干什么。
可是过了很久,还是没有海棠的消息传来。
炮声停息之后,一名官员慌张地跑进大堂,他的脸色煞白,声音不住地颤抖。
这样的情况连那天罗萨雷斯岛全面大溃败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过。
“大,大公阁下!岛上……岛上有敌人的内应,他们夺取了海岸要塞,然后……然后用要塞的炮台,向我们舰队开火了……”
越是说到后面,官员的声音就越小。
听到这里,月季呆呆地张大了嘴巴,傻坐在那里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敌人是谁?内应是谁的内应?舰队怎么样了?月季什么都没搞明白。
另外几个官员在一旁一直看着月季,可是不管他们等多久,也没有等到任何一个字的命令。
许久之后,月季才问了一个问题:“海……海棠呢?”
在场的官员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以示不知。
不过就在下一刻,月季得到了答案。
“大公阁下!”老迈而浑厚的声音从大堂外面传来,海棠穿着名为“倒吊人”的胸甲,提着带血的军刀,混着一身火药味与血腥味就走进了大堂,这个架势把在场所有人都吓退了好几步,不由自主地为他让出一条道路来。
“快跟我来!”海棠如同命令一般对他的领主月季大公说道,然后他也不等月季的答复转身就往外走。
月季没有思考,本能一般就站起来,跟着海棠走了出去。
其他官员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们很快就确信,海棠是打算带着月季乘船逃走。于是海棠和月季刚走,他们就连忙离开了办公大堂,四处逃散。
“我已经吩咐一艘快船过来接我们,现在我们必须要迅速离开这里。”在跨过鸥桥的时候,海棠对月季说。
“为……为什么?”月季问。
“他们派人偷偷渡过海峡,占领了我们的海岸要塞。在要塞大炮的掩护下,他们的主力部队冲过了石桥。”海棠说,“现在他们在罗萨雷斯岛如入无人之境。我们再不走,就会沦为他们的刀下亡魂了。”
“可……可是,洛斯兰的军队不是都已经投降了吗?”
“蠢材!”海棠怒斥道,“进攻我们的不是洛斯兰的军队,是纳西索斯近卫军!”
月季一下就呆住了,以至于连脚步都停了下来。
“快点,我们必须在他们来到白水宫之前,带上他们的女皇一起离开!”海棠再次像命令一般对停下脚步的月季说道。
走过鸥桥之后,在这里站岗待命的水兵们全都看向了海棠提督。
“把女皇带下来!”海棠命令道。
“等,等等……”刚刚像孩子一样顺从的月季,现在突然犹豫了,“为……为什么要逃跑?您是说……女皇陛下是和石楠一样要杀我们吗?”
“月季!”焦躁与愤怒在年老的海棠脸上,显得有些吓人,“现在是我们控制着女皇,控制着未来的帝国,如果近卫军冲进白水宫,情况就会完全相反,到时候我们就会变成帝国的附属!”
“可是……我们本来不就是帝国的封臣吗?”月季不解地问。
“你们还在等什么,快把女皇带下来!”海棠没有再理会月季的疑问,转而斥责旁边的水兵们。
“等等!”然而,月季却大声而又颤抖着地喊了出来,“这是挟……挟持女皇,是叛国死罪,我……我是南水大公,你们听我命令,不能擅自行动!”
“蠢材,你如何对得起你的父亲!!”
海棠转过身,一巴掌重重地打在月季的侧脸上。月季连惨叫都来不及,就被打退了好几步远,跌坐在鸥桥的桥头上。
“你早已成年了,为何还要像一个孩子一样不顾大局、蛮不讲理!”海棠怒吼道,“你的父亲将整个南水交给你,你却这样轻易就要败掉它吗!”
坐在地上的月季捂着红肿的脸,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双眼中掉落。
“我……没错,我早已经……成年了,所以我才……我才是大公,你不再是摄政,我有我自己的主张……”月季哭着说,尽管像是在和海棠对抗,但他的语序混乱,语气已经完全没有了斗志,随着他的哽咽,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
“跟我来!”海棠不再管月季,他对水兵们喊了一句之后,就带头冲进了铃兰所居住的别墅。
铃兰所居住的别墅一共有两层楼,铃兰自己的卧室在二楼。而当海棠带着几个水兵试图上楼的时候,却发现楼梯被一张翻到的木桌挡住了,铃兰的护卫山茶正举着马刀站在木桌后面,早有准备地等待着他们。
楼梯上最多只能并排走两个人,如果要挥刀作战的话,一个人就已经是极限了。山茶站在翻倒的桌子后面,一个人就能轻松守住整个楼梯。
但是面对这阵势,海棠丝毫没有慌乱,他果断向水兵们命令:“所有人,跟着我上!”
“他们来了。”山茶对后面房间里的铃兰说,然后他后退半步,平举着他父亲给他的马刀“隐者”,摆出了进攻的架势。
当海棠跨上翻倒的桌子上时,山茶果断先手向对方劈刺过去,海棠则用军刀格挡住。招式上来说山茶并未占到便宜,但是当两人的武器牢牢锁在一起之后,海棠便逐渐落于下风。毕竟海棠已是一个迟暮的老人,而山茶正值少年。
不过,强大的意志支撑着这个老人。
“啊啊啊啊——”海棠如同一头年迈的猛兽一般大吼了起来,整个别墅的楼道都开始为其而颤抖。水兵们看到这一幕,纷纷从背后冲上去,推着他们的老提督向前。
本来即将被山茶逼落楼梯的海棠,在水兵们的帮助下站稳了脚跟,而且很快将对面的山茶反压回来。
翻到的桌子也随着两人的力量对抗而移动起来。
最终,力量敌不过多人的山茶选择了后退,然而在后退时他把所有力量集中在手腕上一扭,海棠原本就已僵硬的手没能抓稳他的军刀,于是军刀就那样飞了出去。
没有了武器的海棠,却浮现出了一个念头:“赢了!”
由于山茶的后退,海棠和其中两个水兵已经登上楼梯,此时的山茶已经无险可守。这两个水兵立刻举起弯刀向山茶扑过去,而后面的水兵也正从楼梯间蜂拥而至。
海棠没有管山茶,他的目标是女皇铃兰,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再让铃兰有机会逃走。于是海棠连掉落在远处的军刀都没有去捡,而是直接拔出腰后面的小刀,趁着山茶与水兵们交手的时间,冲进了铃兰所居住的卧室里。
然而,对于海棠来说,这是一个致命的失误。
在酒馆里,在西岛大剧院里,人们一次又一次地传唱着铃兰的故事,这些故事固然是虚构的,背后却也有着不可忽略的意义。然而海棠从来没有认真去看待过这些故事,他只将铃兰看作是一个狡猾、有野心的小女孩,却从未注意到她那一身军装和皇后佩剑。
铃兰扬起嘴角,宛如下棋时稳操胜券的棋手走出最后一步,说道:“将军!”
蓝宝石的光芒撕开空气,剑锋如同暴雨一般向海棠连续袭来。
海棠先是在海岸要塞与夺取要塞的近卫军战斗,后来又在街道上指挥防守过桥的近卫军,接着又一路跑到白水宫,最后拼了全力与山茶较量。现在的老提督筋疲力尽,手中的军刀也已丢失,面对铃兰那宛如战场上职业军人般的猛烈攻势,他再也无法招架。
“呃——”随着海棠一声苦叫,皇后佩剑刺入了他的右手手腕,他最后的武器——小刀也掉落到了地板上。他连忙后退,试图躲开铃兰的攻击,并希望得到门外水兵们的支援。
可是铃兰的步伐太快了,她轻松追上海棠,用已经带染上鲜血的剑锋,刺入海棠的腋下,那里是“倒吊人”胸甲也无法护住的弱点。
海棠的身体因为疼痛而向一边倾斜,紧接着他被自己后退的脚步绊倒,整个老迈的身躯歪斜着,“咚”地一下摔倒在了墙边。
没有丝毫迟疑,皇后佩剑的剑锋精准地压在海棠的喉咙上,老提督距离死亡只差最后一厘米。
这一刻,胜负已定。
“海棠已经被制服,所有人给我住手!”铃兰手中的剑停住了,她作为胜利者,向周围大声宣告。
随着她的宣告,原本打算支援海棠的水兵们,还有在和山茶战斗的水兵们,全部都停了下来。
倒在墙边的海棠抬着头看向铃兰,他头发散乱,满身满脸都是新旧的血污。尽管已经落败,但他还在想着反败为胜的方法,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彻底宣告了他的失败。
密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别墅的外面响了起来。
“不许动,所有人都出来!”一个声音在别墅门外喊道。
海棠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垂下双眼,无力而又痛苦地舒了口气。
门外喊话的声音,正是曼珠沙华。
纳西索斯第一近卫军已经控制了白水宫。
海风吹来,满带着北方所不可能感受得到的南水冬天的味道。
在海风经过的鸥桥上,铃兰终于和阔别多日的部下,纳西索斯第一近卫军军长曼珠沙华重逢。显然,这个一直以来就对铃兰抱有意见的将军,早已积蓄了一肚子的怨言。包括这次的作战方案也是,在他看来定然是有着更稳妥的选择,结果却又差点变成铃兰以命相搏的结果。
但是,当他站在鸥桥上,看着女皇笑着向他走来时,满腹怨言却全部被咽回到肚子里。
“太棒了,曼珠沙华,你们近卫军真是做得太棒了!”铃兰夸奖着他,夸奖着近卫军,不过从满满的笑容上,她倒是更像是在夸奖自己。
曼珠沙华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向久别重逢的女皇敬了礼,然后便跟着铃兰,一起向白水宫的办公大堂走去。
一进大堂,铃兰便看到了在近卫军士兵看守下,蜷缩在座椅上瑟瑟发抖的月季。而月季看到铃兰和曼珠沙华进来,更是颤抖得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了。
铃兰穿过大堂,走到了月季的面前,然后在他旁边坐下。
“陛……陛下……”月季的声音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他现在不明白面前的女孩到底是敌是友,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现在毫无反抗能力。
“嗯,”铃兰点了点头,说,“放心吧,这并不是你的错。”
“诶……错?”月季小心翼翼地看了着铃兰,慌张的他完全不理解铃兰的意思。
“快打起精神来,你可是南水大公,整个南水的战后重建工作,还都要依靠你才行。”铃兰对这个大她十岁的男人安慰道。
月季仍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铃兰接着说:“嗯,我和近卫军会在这里帮你一段时间,开春的时候我会去往千镇,到时候南水就要由你一个人来统领了。”铃兰说。
月季唯唯诺诺地点着头。
现在他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点,刚刚铃兰那句“南水就要由你一个人来统领了。”似乎对他来说是一个安慰,但仔细一想,便又一个疑问浮上心头。
一个人来统领是什么意思?月季忽然发现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海……海棠……呢?”月季慌张地问道。
听到海棠的名字,铃兰的脸色变了,她用冰冷的声音说:“他是挟持、监禁,以及试图伤害一个帝国女皇的人,如今已经成为我的囚犯,我会给予他应有的惩罚。”铃兰回答说。
月季听到这里,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又变得慌乱起来。
“走吧,曼珠沙华,我们去城里看看。”铃兰站了起来,一边对曼珠沙华说,一边转身准备离开。
“陛……陛下!”月季喊住了铃兰。
铃兰回过头来。
月季扑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下。
宛如一个犯了错的奴隶,在渴求主人的原谅。
月季说:“陛下……您……可以放过海棠吗?”
铃兰没有说话,但冷峻的表情缓解了一些。
“他……他已经年老了,即便不判死刑,恐怕也活不了多久……”月季低着头,用恳求般的声音说,“他……他也不是故意要伤害陛下……而是,而是为了我才这么做。”
“我知道,”铃兰说,“但帝国的法律就是如此。”
“陛下!”月季抬起头说,“那我可以用钱赎他吗?要多少钱都可以,或者别的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的都行!”
铃兰没有说话。
“求求您了,陛下……”月季哀求的声音变得哽咽,“不要让他死……从我小的时候开始,他就是我的老师,就像我的亲人一样。我成为大公之后,也是他全副身心地在替我管理整个南水……海棠他……海棠他……”
说着说着,月季这个堂堂南水公国的大公,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有那么几秒钟,铃兰想起了过去的自己。在纳西索斯,在利利安,在千镇时候,那个离开了老师款冬,便一事无成的自己。
片刻之后,铃兰说:“我答应你,但是我会提出相应的赎金条件。”
“嗯,嗯!”月季抬起头,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回答,“不论……不论赎金多少,我都愿意!”
听到月季的表态,铃兰不再说什么,转身就向白水宫门外走去。
现在,月季也好、海棠也好、还有那些罗萨雷斯岛的水兵也好,再也没有人盯着她了。当海风吹拂在脸上的时候,她露出了开心笑容。
“陛下,您这是在敲诈他。”走在一旁的曼珠沙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提醒道。
“没错。”铃兰坦然承认,我来罗萨雷斯岛,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这个,“不然我拿什么养活你们这群官兵呢?”
罕见地,曼珠沙华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当然,短短几秒之后,他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向铃兰问道:“但是,把海棠重新放出来,会不会太危险了。”
“放心吧,等他出来的时候,罗萨雷斯岛已经不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了。”铃兰说,“更何况,还有一张控制南水的王牌,在我们的手里。”
“王牌?”曼珠沙华不解地问。
“你知道,我的父皇,他是怎么控制南水公国的吗?”铃兰反问。
曼珠沙华愣在那里,不知不觉中连脚步也停了下来。铃兰没有等他,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看着这个女孩的背影,曼珠沙华隐隐感觉到了那种久违的熟悉。
就像当初看着那位皇帝陛下的时候一样。
就这样,铃兰控制了白水宫,也通过月季大公间接控制了整个南水公国。铃兰对海棠老提督的监禁,带来了权力的真空和混乱,但这一举动并没有得罪南水的各界权贵,相反还受到了他们的欢迎。毕竟,那个骑在自己头上的“大权臣”没有了,贵族们庆祝都来不及。
至于平民之中,铃兰的声望更是高涨。因为对平民来说,世界上没有比结束战争更幸福的事情了。这位女皇的确有如歌剧里所赞颂的那样传奇,在她的帮助下,原本昏庸又懒惰的大公也变得勤政、亲民起来,南水公国再也没有不欢迎她的理由。
不过,该走的终究还是要走。
冬天已然结束。
从罗萨雷斯岛启程之前,铃兰女皇与月季大公一同,签署了白水宫条约。
白水宫条约为南水公国的内战彻底画上句号,铃兰亲自露面,宣布月季为南水大公,宣布石楠为篡权者。洛斯兰及其他被千镇所占领的地方,全部将归还南水,但是洛斯兰的战俘、还有那些向千镇投降的军队则全部划归铃兰所有。由于石楠本人被怀疑策划了对女皇的谋杀行动,因此被交予女皇进行进一步的调查和审判。
至于在白水宫被逮捕的海棠,铃兰也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将他交还给了月季。
当然,月季也要兑现他的承诺——支付赎金给铃兰。
铃兰让近卫军从白水宫去取赎金,而这个取赎金的过程,即便用“劫掠”来形容也毫不过分。
白水宫举世闻名的原因之一,是它独一无二的“展示厅”,在这座大厅里面存放了无数的金银财宝,聚集了来自整个大陆两个宗教数个王国的各式各样的艺术品。近卫军出动数百名士兵,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将这里搬空。连曼珠沙华本人站在车队前的时候,都彻彻底底看呆了。
那一夜,月季呆呆地站在展示厅外,看着红衣士兵们把白水宫的珍宝一件一件地搬走。有些珍宝在这里存放了数个世纪,有些甚至连他自己都还没好好了解过。最终,士兵们撤走的时候,展示厅里只剩下一个小角落,散落着那些看上去不值钱的“垃圾”。
月季走过去,然后一点一点地看起这些从来没入过他眼的东西来。
这里有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几个世纪前的,绘制得还不准确的南水地图,那是他的祖辈们用过的地图。小盒子旁边还有一枚古老的铜币,那是南水公国成立之后所发行的第一代货币。再往远一点的地方,可以看到已经生锈的盔甲和长剑,这些装备的风格看上去像是两个世纪前的东西,大概也是他的祖辈们在战场上所用过的。
他也许不知道,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正是铃兰要求不能搬走的,但至少现在,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些一直被他所忽视的东西,也许是比那些被搬走的东西是更珍贵的财宝。
就如同他腰间的,名为“节制”的,朴素的腰带一样。
很快,铃兰的队伍就从罗萨雷斯岛出发了。铃兰和曼珠沙华所率领的近卫军,在距离洛斯兰城堡不远的小镇外,与烟堇伯爵所率领的千镇军队汇合。
铃兰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与之战斗了大半个冬天的敌人,如今已成为阶下囚的石楠。
石楠的外貌与月季相差甚远,很难想象到这两人是血亲。年近四十的石楠身材更高,皮肤更黑,体型也更加精壮,他此时虽然坐在囚车里,却依然抬着头,流露出一名贵族特有的,不卑不亢的气质。
或许大家说的是对的,比起软弱昏庸的月季,石楠才更应该成为南水的大公。
铃兰来到了囚车前,做了一件让近卫军的士兵们都感到意外的事。
她把石楠放了出来。
“我知道,在罗萨雷斯岛杀我的并不是你。”铃兰对他说,“你在战场上已经稳操胜券,大可不必再做这种节外生枝的蠢事,对吧?”
石楠站在那里,他的手脚镣铐被解开,可他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铃兰早已有了答案。
“刺客的背后老板是谁,我也基本已经猜到了。”铃兰说,“因为一年前,我就已经被他们好好招待了一番。”
石楠仍然没有说话。
“现在的你已经是一个死囚。”铃兰继续说,“不过请放心,你只要跟我来就好,我现在就带你去千镇,替你洗刷你的冤屈。”
铃兰说到这里的时候,石楠突然向着铃兰深深地鞠了一躬。
因为他明白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石楠已经经历过一遍了。
石斛兰老皇帝曾经将他纳入麾下,一方面发挥他的军事才能,一方面用来钳制距离纳西索斯遥远的南水公国。显然今天,老皇帝的女儿要将她父亲的戏码再从头上演一遍。
“现在我将你暂时划归纳西索斯第一近卫军,接受曼珠沙华将军指挥,希望你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有所表现。”铃兰说着指了指不远处,正将目光聚向此处的众多洛斯兰降军士兵,“你看到那些士兵了吗?他们曾经是你是士兵,现在效忠于我了,不过我希望以后有一天,他们能再次成为你的士兵。”
石楠单膝跪了下去,向女皇行礼,并说道:“我将为您尽忠至死,陛下。”
石楠用浑厚而略带沙哑的声音高呼着,在他的嘴角却偷偷地浮现出一丝微笑。
春天已经来临,千镇的山峰从远处映入眼帘,可以看见那里的积雪已经融化。
铃兰骑着马往前走,与她并排前行的,是千镇军的统帅烟堇。
烟堇似乎与他的堂兄罂粟一样,是个不爱言辞的男人。不同的是他没有用厚实的头盔面罩将自己的面容藏起来,他的表情铃兰看得一清二楚。
“女皇陛下,您为何要一直看着在下?”烟堇主动问,他似乎不太适应铃兰的视线。
“我只是觉得你和罂粟先生有几分相似。”铃兰回答说,“一年多之前,我在千镇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一年多之前,铃兰的确在千镇和罂粟有过“一面之缘”,罂粟拿下头盔面罩之后所露出来的相貌,铃兰就只见过那一次,不知为何一直在铃兰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或许是因为这位骑士那令人无奈的结局吧。
“罂粟先生的死和我有着直接关系,他是你的堂兄,我也应该向你赔罪才是。”铃兰想到这里,便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烟堇看了看挂在旁边马背上的龙纹盾牌“塔”,微微向女皇低了低头,说:“请不要如此,女皇陛下,我想这大概只是众神的一个恶作剧罢了。”
铃兰歪了歪头,说:“罂粟先生从不叫我‘女皇陛下’,他只称我为‘王后殿下’。”
烟堇说:“这大概也只是神明的一个恶作剧吧。”
这个骑士虽然和之前那个一样不爱言辞,但是说起话来却意外地有些幽默感。
铃兰浅浅地笑了。
烟堇沉默了几秒,又说:“他如果还活着,现在也一定会称您为‘女皇陛下’的。”
铃兰知道,烟堇说得没错。
并不是因为铃兰是女皇,所以拥有权势,而是因为铃兰拥有权势,她才是女皇。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铃兰还是纳西索斯街头的孩子王时就已经明白,只是过去那段时间里,自己忘掉了而已。
就在铃兰与烟堇交谈的时候,后方的军队中出现了小小的骚乱。
一匹快马从南方疾驰而来,追上了正在行进的大军。马背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身材瘦小的东方少年,另一个是一条腿残疾的贵族少女。
听到马蹄声,铃兰回过头来。
“陛下~女皇陛下~”少年一看到铃兰,远远就高喊起来。
铃兰这边却少有地呆住了。
那个少年正是铃兰最近一直在派人寻找的芦苇,自从西岛大剧院分别,她就再没能联系上他。但是让铃兰呆住的不是芦苇,而是芦苇身后的少女,阿泽利亚家的大小姐丁香。
她不应该在这里。
很快,马匹来到铃兰面前停下,芦苇先是从马背上跳下,然后在他的帮扶下,丁香也跳下马来。芦苇转身向铃兰敬了个礼,挂着满脸笑容说:“陛下,我回来了。”
铃兰一眼也没有看芦苇。
而且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陛下。”丁香低下头,对铃兰恭敬地说道。
周围的士兵们都将目光投向这里,铃兰身上的气场几乎每个士兵都能感受得到,似乎这里将要有什么不得了的事要发生。
结果什么也没有。
忽然间,铃兰咧开嘴,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她翻身下马,来到丁香面前,然后给了她一个简单又直接的拥抱。
铃兰说:“好久不见了,丁香。”
这个拥抱也许太过用力,只靠一条腿站立的丁香摇晃了几下。
“陛下……”丁香再度开口,可是之前面对芦苇、面对刺客时,那个傲气十足的她仿佛消失了。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有点谦卑的女孩。
铃兰松开手,说:“不要叫我陛下,叫我铃兰。”
“铃兰……”丁香点了点头,可是她的语气不像是答应朋友的请求,更像是执行君主的命令。
这一瞬间,铃兰的眼里闪过了一丝落寞,但是下一瞬间,那一丝落后又被她藏了起来。
丁香说:“铃兰,我们院长大人有信给您。”
听到“院长”这两个字,铃兰的眼中又闪过新的光芒。她一边从丁香手里接过信件,一边问:“院长?是你们罗萨雷斯岛大学神学院的院长吗?”
丁香点了点头。
铃兰先是细细端详起信封,和普通信封不同,这个信封上面一个字也没有,纸面也是出奇地整洁。封口的印泥上面,盖了一个八角星形状的印章。
八角星代表着遗迹信仰,代表着八位神明。
她拆开信封,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上面写着寥寥几行字。
我们在千镇王国的灰烬城堡,静候您的到来。——紫菀•遗迹观测团圣女
这不是什么信件,而是一封邀请函。
遗迹观测团,还有紫菀,那都是遗迹信徒们如雷贯耳的名字。多少人前往千镇,翻越陡峭的高山,穿越深邃的溪谷,就位了能到达遗迹观测团所在地进行朝拜,就位了能见一面传说中的圣女本尊。只是遗迹观测团隐居在灰烬城堡,圣女本人更是几乎从不露面,她的外貌绝大多数人都无从知晓。
不过,圣女紫菀有一个双胞胎姐妹,那就是人尽皆知的舞伎蒲公英。蒲公英那足以迷倒全世界男人的美貌,也成为了人们脑海中对圣女紫菀相貌的想象。
铃兰把邀请函放回信封,再把信封收到马鞍边上挂着的小袋子里。接着她重新把视线转移到丁香身上,说:“谢谢你,丁香。谢谢你为我送信,也谢谢你之前冒险为我借船。”
正因为从神学院那里借来了船只,曼珠沙华才得以派人偷渡海峡,袭击海岸要塞,从而近卫军主力才能突破海军封锁,冲过石桥,占领罗萨雷斯岛和白水宫。
丁香低下头来,视线落在的铃兰的双脚下,说:“那么,我可以要报酬吗?”
“当然了。”铃兰马上答应,“你要什么报酬……”
话音未落,丁香就抢先回答:“我要跟着你,一起去纳西索斯。”
面对这个要求,铃兰却沉默了。她也像丁香一样低下头,当然,她看到的,只有丁香的一只脚。
“不行。”铃兰开口说,“木犀先生还被……”
“我的父亲还被叛徒关在牢房里。”丁香打断铃兰,再次抢先说出来,“你是害怕叛徒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然后借此加害我父亲。”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跟我走呢?”铃兰问。
“因为叛徒是否会加害父亲,在于叛徒而不在于我。”丁香说,“我应该做的事情,是回去纳西索斯,打败他们,然后把父亲救出来。而且这件事情,必须由我亲力亲为。”
铃兰愣了一愣。
确实如此,她应该比丁香更明白权力斗争的道理,只不过涉及到自己亲近之人的身上,又莫名地动摇了。
“好,我答应你,会去把木犀先生救出来。”铃兰的视线仍然停留在丁香的一条腿上面,她说,“但是你不用跟我们一起,行军、作战是疲劳又危险的事情,你没必要让自己……”
“不,我刚才说了,这件事必须由我亲力亲为。”丁香又一次打断铃兰,她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清晰响亮了。“我是阿泽利亚家的孩子,谁也不能夺走我的权利和责任。”
“如果我不答应呢?”铃兰问。
“我会自己再想其他办法,回去纳西索斯,把父亲救出来的。”丁香回答。
铃兰明白了。
过去在纳西索斯的时候,她是孩子们的王,可是总有那么一个人跟她一样好强,总是在重要的事情上不服从她的“指挥”,还总要和她争个对错。
而每次争到最后,铃兰都会自己让步来迁就她。
经历了这两年的风风雨雨之后,铃兰发现,自己还是自己,她还是她。
“我知道了。”铃兰答应道。
听到铃兰的应许,丁香抬起头来,看向铃兰。
这时,站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芦苇知道了,原来这位大小姐,并不是永远都只有一副冷冰冰的表情。大小姐笑起来,比平时还要更加好看。
但是铃兰没有像丁香一样抬头去看对方,凝固的神情也没有丝毫缓和,她只自顾自地转身,抓着马鞍回到马背上。
“对了,当初和你一起来的流苏呢?”铃兰问。
“……”丁香听到这个问题,一瞬间没法回答。
流苏是丁香父亲派来,陪同丁香到罗萨雷斯岛求学的随从和护卫。他不同意丁香跟随铃兰前往纳西索斯,结果丁香用计谋把他绑在了学院的寝室里。现在这个时间点,恐怕他已经被其他人发现并救出来了吧。
即便他被救出来,现在也追不上丁香了。
不过,身边的人不同意她回纳西索斯这件事,丁香却没办法对铃兰说出口。
铃兰倒也没有再追问,相反,她把目光移到了芦苇身上。
不用等铃兰开口,芦苇就知道有任务要来了。
铃兰说:“芦苇,你违背了我的命令,准备好接受处罚了吗?”
芦苇点了点头,虽然铃兰说了“惩罚”两个字,但是芦苇知道这绝不是真正的惩罚。
“克洛瓦的芦苇,你违反了我的命令,不但在丁香大小姐面前暴露身份,还把她带到我这里来,这是背叛女皇的行为。按照常理,我应该将你逮捕并治罪。但是考虑到在大剧院保护我和借船进攻海岸要塞这两件事上的功劳,我减轻对你的处罚。你的罪责我不予追究,但是你以后就不再是我的随从了。”
听到这里,芦苇低下了头。
铃兰接着说:“现在我将你赠予阿泽利亚伯爵,从今以后,你就是阿泽利亚家的人。去纳西索斯的路上,倘若阿泽利亚伯爵的女儿出了什么意外,我将会那你问罪,明白了吗?”
“明白了,陛下!”
芦苇大声地答应道。
看到芦苇答应,铃兰就转身跨上马背。她没有再去看丁香一眼,没有去和丁香再说一句话,便骑着马,连头也不回就朝远处去了。
听着哒哒的马蹄声,看着铃兰远去的背影,丁香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动作。
芦苇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很久很久之后,铃兰、烟堇、曼珠沙华等一行人的身影,都已经消失在了队伍的前面。周围的士兵、民夫、车队也已经换了好几轮。
终于,丁香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变回来了,站在这里的又是那个高傲的大小姐了。
大小姐把视线移向了她的新仆人,芦苇。
芦苇问:“大小姐,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丁香想了想,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两枚纳西索斯银币,把它们放在芦苇手中。
她说:“我累了,不想再骑马了,我们找一辆马车吧。”
“好的,大小姐,请在这里等我。”
“快一点,五分钟之内。”
“这,这可不行。”
“那十分钟之内。”
“没问题!”
芦苇答应着,将银币收到自己的小背包里,然后跨步上马,向铃兰刚才消失的方向跑去。剩下丁香一个人,拄着一根拐杖站在那里。
趁着谁也不在的这瞬间,她偷偷地舒了口气,再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下面终于露出了小小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