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风暴交汇之处
西海岸地区的夏天出现了往日少有的闷热,低矮的阴云在天空中徘徊数天,遮蔽了阳光,却并没有带来预料中的风雨。
带来的,是在荒芜麦田上响起的军乐鼓点声。
踩着鼓点的节奏,他们端着火枪和长矛,整齐划一地前进。
汗水从每个人的额头上渗出,顺着每个人的脸颊流下,浸湿了每个人的红色军装。昏暗的天空和闷热的空气压迫着他们,让他们身上的装备行囊重量翻了数倍,让他们感到无法呼吸。
不过,真正让他们呼吸困难的原因恐怕不是天气,而是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敌人。
北国军主力部队。
旗帜和军装上那极具代表性的蓝色和橙色,在这样的天气光线下,都变得不那么鲜艳了,放眼望去只剩就是黑压压一大片。
看上去似乎有着数倍于己的数量。
独臂将军曼珠沙华坐在马背上,身体微微前倾,通过右手手里的望远镜细细观察着战场。
从各方面的情报来看,北国军相当一部分兵力,甚至包含一些精锐部队,已经被牵制在了纳西索斯城内,纳西索斯的守卫军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牺牲。
这是决战的最佳时机,也是最后时机。
再拖下去,纳西索斯城内的守军就会支持不住了。
因此曼珠沙华率领天平堡的军队主动出击,与城外的北国军进行主力决战。
无论哪方胜利,纳西索斯都将成为失败方的孤城,这场战役的胜负也就最终敲定。
当然,曼珠沙华知道形势绝不乐观,因为他是被迫“主动”出击的。
“将军,敌方人数众多,这样下去我们就要被包围了!”一位参谋军官说道,他的脸上和士兵们一样,流下了豆大的汗珠。
曼珠沙华一边继续透过望远镜观察,一边说:“敌人数量并不比我们多。”
参谋军官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但是我们将要被包围这一点,是正确的。”曼珠沙华补充道,“北国军仗着自身部队的素质,以及强大骑兵、炮兵的支援,把阵线压薄并拉长了许多。所以看上去,敌人的人数要比我们多得多,而且有从两翼包抄我们的态势。”
“既然如此,就让我们骑兵来冲垮他们!”一位近卫军骑兵指挥官说道。
“不,不能用骑兵……”与其说曼珠沙华是在打断骑兵指挥官的提议,不如说他是在看着望远镜里的景象自言自语,“我们的骑兵正面作战不是诺尔人的对手。”
骑兵指挥官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辩驳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我们没有‘试一试’的资本,一旦输了,就会赔上我们所有人的性命。”曼珠沙华说,“听我命令,骑兵后撤,在敌人形成包围之前先脱离战场,等我信号再发动进攻。”
“是的,将军先生。”骑兵指挥官应道。
曼珠沙华放下望远镜,回头审视了一下自己的部队。
除了自己的第一近卫军,这里还有从北境撤回来完成重组的第二近卫军、纳西索斯常备军、千镇远征军,还有曾经因丁香女士保护而死里逃生的几百人组成的阿泽利亚守备军,共计十余万人,这阵容比起当初女皇陛下出征北方时可没有逊色多少。
当初拉起这支队伍的是女皇陛下,带着这支队伍输掉北境之战的是女皇陛下,在康尼河畔挽救这支队伍免遭覆灭的是女皇陛下,在纳西索斯让这支队伍重新凝聚起来的是女皇陛下。
现在,女皇陛下将这支队伍交给了他。
战场的另一边,雪柳王子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与对面的曼珠沙华不同,他站在一个小山坡上,因此不但能看出对方部队的“宽度”,还能一下看出对方部队的“厚度”。从天平堡以及附近区域集结起来的这支纳西索斯部队,虽然“宽度”不如他的北国军,但厚度却异常惊人,这人数远远比他想象得要多。显然只是因为骑兵和火炮的匮乏,才刻意缩短了自己的阵线,加强了纵深厚度。
的确,根据雪柳王子所掌握的情报,纳西索斯唯一可以和北国正面交锋的骑兵——骑士团已经覆灭在纳西索斯人自己手中,大量的火炮又在北境战败时损失殆尽。没有骑兵和火炮的保护,步兵不敢轻易散开阵型,很容易就会被分割包围。所以雪柳理解,曼珠沙华如此布阵的原因。
但雪柳王子不明白的是,这样一支溃败的队伍,怎么能在极短时间里又被重新组织起来,怎么有勇气再度走上战场与他对抗。
此时,王子想起了父王的一句话:
没有倒下过的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倒下了之后还能再爬起来的敌人。
然后,父王还告诉了他下一句话:
你要做的,只有让她倒下,且再也无法爬起来。
一丝自信的微笑出现在了雪柳王子的脸上,没错,尽管对方的实力让他稍微吃了一惊,但是这还不足以影响最终的胜负。毕竟在北境,他的军队已经打败过他们一次了。
鼓点声停了。
这是战场上最为可怕的时刻,双方的军队同时停下脚步,然后和上了发条的机械一样,按照长官的命令举起手中的火枪。鼓声停止后,到开枪之前的时间里,短暂的寂静就像是死神在向战场上的每个人低语。
然后降临。
寂静被撕裂,一排排士兵应声倒地,火枪从沾着汗水的手中滑落,掉在血泊之中。
北国军一方,宽阔的阵型提供了更多的射击位置,更强大的火力输出,也降低了来自火炮造成的杀伤。帝国军一方,则意味着正好相反,他们要承受来自各个方向的射击伤害,承受来自快速火炮的大面积打击,还要面临被敌人包围的危险。但是他们不能分散,因为这里是无险可守的平原,一旦分散就会遭受敌方骑兵的收割。
交战开始之后,曼珠沙华亲自骑着马在军阵之中来回奔走,这是一个冒险的举动,但同时也有着额外的收益。
在步兵们角逐较量的战场上,这位骑在马背上的独臂将军如此显眼,无异于将价值巨大的自己暴露在敌人的进攻之中。以此换来的是确保他能够快速调动部署部队,能够让许多指令精确到每分钟的时间和每一米的距离。
更重要的是,让每一个在一线血战的士兵回过头来,都能看见主帅的身影。以弱敌强的时候,每一个士兵的士气都至关重要。
面对下属的担忧,他这样说道:“我经历的战斗太多了,在这样的距离上,没有人能够杀死我。”
说完的时候,连曼珠沙华自己都微微楞了一下。这个回答不是以理性细致甚至冷血著称的红色死神的作风,而更像是某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的做派。
在跟随那个小姑娘走过半个大陆的旅程之后,曼珠沙华忽然有些理解她了。
北国军逐渐展开,对帝国军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
子弹交叉着从好几个方向飞来,帝国军士兵纷纷倒下,由于许多士兵并未当场毙命,军阵中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军医们趴在地上爬过来,把这些伤兵从枪林弹雨之中一点点拖回到方阵中间去;那些仍然站着的士兵则按照军官的命令,一轮又一轮地装填,射击。
装填,射击,装填,射击……直到自己和战友一样倒下。
数轮对射之后,帝国军这边的伤亡已经明显高于北国军,不过仍然保持着完整的密集阵型,保持着良好的组织度。
这样一来,北国军的第一轮进攻就等于失败了一半,因为无法快速击垮帝国军的士气,战斗将会进入漫长的相持阶段。尽管北国军的伤亡少于帝国军,但长时间持续下去的话,自己也会受到难以承受的损失。
毕竟帝国军人数更多。
现在战场主动权在北国军手上,他们有两个选择。
第一是发起冲锋,用近战解决战斗;第二是进一步展开阵型,包围对方,用优势火力解决战斗。
在山坡上的雪柳王子选择了第二个,因为他看到帝国军虽然损失不小,但阵型反而愈来愈密集。北国军队强在火力配置和军队素质,而非人数上,向密集有序的部队发起冲锋绝对不是好选择。相反,对付密集的敌人,用火枪、火炮等各种远程火力给予杀伤,是最好的办法。
于是,北国军接到命令之后开始进一步散开,用并不多的军队试图从两翼完成对帝国军的包围。
曼珠沙华就在等这一刻。
正当北国军向曼珠沙华的后方包抄时,前线的纳西索斯方阵兵让开了一条路,蓄力待发的千镇远征军如猛兽一般,扑向北国军单薄的阵线。
千镇远征军,他们在一年之前跟随铃兰一起离开千镇,经历了天平堡、纳西索斯、白色荒原、康尼河多场战役。期间大量士兵退伍返回千镇,由千镇补充了部分新兵,后又经历了康尼河撤退的惨败。现在这支军队人数并不多,但却是曼珠沙华手上除红衣近卫军之外最忠诚、战斗力最强的军队。
远处的山坡上,看到帝国军竟然主动出击,雪柳王子露出了始料未及的惊讶神情。
纳西索斯城里的战事仍在继续。
铃兰登上了皇宫的塔楼顶部。
这座塔楼是纳西索斯城里数一数二的高建筑,可以眺望到皇城东郊的大片麦田,看到麦田上正在发生的决战。
“曼珠沙华危险了!”
尽管铃兰不是职业的军事指挥官,但麦田上的局势她看得十分清楚。
曼珠沙华是一个谨慎的将军,绝对不会做出冒险举动。马背山之战,白水宫之战,拉凡杜拉之战,类似的冒险行动,都是靠铃兰的一意孤行才得以实行,为此她和曼珠沙华产生了一次又一次分歧。
但是现在,曼珠沙华却在冒险。
他需要帮助。
可是要怎么做才行呢?
纳西索斯城已经被北国军团团围住,近一半的街区落入了北国军的手里,从西边的港口到东边的城门,到处都是北国的士兵。城内的军队光是守住现有区域就已经拼尽全力,根本无法再做到什么了。
不对,应该还能做一点事情。
“去找大法官先生,让他把部队全部收拢在中央广场至万神殿一线!”
“陛下……其他地方……全部都放弃防守吗?”陪同在旁的军官吃惊地问道。
“没错,”铃兰说,“全部放弃,只留下中央广场到万神殿一线。”
“那……皇宫……”
“你没有听到我的命令吗?”铃兰转过头来,看向这个军官,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和年龄体型毫不相称的坚定意志,“放弃除中央广场到万神殿一线以外的所有区域。”
“是……是的!”军官马上答应道。
“将剩下的平民全部安置在这条线附近,继续由这条线上的部队进行防御。然后其他集结起来的军队全部跟我走,打通中央广场到东门的路线。”
“是的,陛下!”
“好,快去吧。”
军官敬了个礼,马上转身跑下了塔楼。
铃兰继续看向东边,看向阴云笼罩下的那片麦田。
只要她能打通路线,占领东门,就能对城外正在决战的北国军侧翼造成威胁,就能缓解曼珠沙华面临的被动局势。
当然,这么做也许仍然挽回不了劣势,只是她能做的也就那么多了。
“陛下……”
想要获胜的话,还需要更强大的力量。
“陛下,”
铃兰抬高视线,将目光投向东方更远的地方。
她在等那个人兑现承诺。
那个人从未食言。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打败他。
“陛下!”
山茶的声音传来,这时铃兰才意识到她的卫队长已经喊了她好多遍了。
“陛下,我们是不是应该马上撤离了?”山茶问道,因为刚才铃兰下达了放弃防守皇宫的命令。
“当然了。”铃兰说道。
可是山茶仍然在看着她。
“怎么了?”铃兰问道。
“陛下,您需要换上一身更加方便行动和作战的衣服吗?”山茶问道。
此刻的铃兰头顶戴着帝国的皇冠,皇冠下面长发整整齐齐地往后披洒,脖子上挂着一串耀眼的项链,往下则是一身雪白的连衣长裙。非常符合女皇的身份,却完全不是能够上战场的样子。
“不必了。”铃兰说道,只是把皇后佩剑拿在了手中。
然后走下了皇宫塔楼。
一些年长的士兵和官员,看见身穿长裙却手持佩剑的铃兰时,不由得多驻留了几眼。因为女皇这身打扮,和多年前他们看到的帝国皇后康乃馨有着几分相像。
千镇远征军取得了突破,他们将纵深薄弱的北国军撕开了一个缺口,阻止了对方试图包围帝国军的计划,但是他们也将自己陷入了危险之中。
北国的骑兵出动了,而且一开始就直接投入了最精锐的诺尔骑兵团。
这一举动完全出乎了曼珠沙华的意料。
按照他的设想,北国应该会出动部分轻重骑兵的混合部队,配合步兵攻击千镇军,这样他就可以让千镇军原地防守,进一步消耗敌人,为接下来近卫军的出击创造机会。
然而此刻,身披铠甲、手持重剑的诺尔骑兵兵分两路,如同两把利剑直插千镇军的两翼,刚刚在冲锋中耗费大量体力的千镇军绝对是绝对无力抵挡的。
因此不能再等了,曼珠沙华命令部队在方阵中升起狼烟,然后便下马步行,带着近卫军向千镇军靠了过去。
至少替千镇军挡住其中一翼的冲击。
近卫军的战斗力可谓不在北国军之下,他们曾经在天平堡以极小的伤亡挡住了瑞文骑士团的死亡冲锋。在列队完毕,以逸待劳的情况下,没有任何一支骑兵能够打垮他们。但是现在,紧急出动前往救援的他们,根本来不及排成有效的阵型。那些凌乱松散的长矛可以吓唬住普通的骑兵,却挡不住铁墙一般的诺尔骑兵。
一轮激战之后,近卫军保住了千镇军的一翼,千镇军也因此能组织起来抵挡住另一翼的进攻。但是损失非常惨重,无论近卫军还是千镇军,都付出了巨大的伤亡。
诺尔骑兵在冲锋过后并没有后撤,而是利用帝国军阵型混乱,开始了与帝国军的肉搏。附近的北国步兵接到命令,也纷纷跟着骑兵一起投入到这场肉搏之中。
之前双方交火时清晰的阵线,一下变得混乱起来。
由于看到了狼烟,帝国军的骑兵出动了,按照曼珠沙华的约定,狼烟就是对方诺尔骑兵团已经投入战斗的信号。没有了诺尔骑兵团,帝国骑兵才有活动的空间。
然而这一点,又是曼珠沙华想错了——或者说并不是他想错了,而是他能为骑兵们提供的条件,也只有这么多了。
现在,帝国军骑兵前来支援,却遭到了北国军骑兵的阻拦。
人们对诺尔骑兵团的强大津津乐道的同时,总是会忘记北国其他的骑兵们,他们尽管不是最精锐的部队,放在全世界里却一样是一流的骑兵。
装备手枪和马刀的轻骑兵、装备胸甲和长枪的重骑兵,装备短管燧发枪的龙骑兵,他们拆分成一个个小队,相互配合向帝国军骑兵发起了反冲锋。
几轮交锋下来,纳西索斯的骑兵们就被冲散了,他们不能组成阵型就无法和敌人对抗,于是只能一路后撤。
北国骑兵自然穷追不舍,这时龙骑兵们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轻装的他们能快速追上帝国军正在撤退的骑兵,手里的火枪能在中距离上形成巨大的火力杀伤。因此两军追逐的这一路上,留下了一具又一具纳西索斯人的尸体。
山坡上,雪柳王子露出了笑容。
千镇军和近卫军的反击已经被压制,纳西索斯骑兵又已败下阵来,现在的局势似乎非常明朗了。他只要让剩余的部队继续前进,完成对帝国军主力的包围,接下来的就是简单的屠杀。
年轻的王子,马上就要迎来人生中第一场属于自己的胜利。
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出现了。
纳西索斯的城门上,升起了帝国的凤凰旗。
“怎……怎么会……”王子的笑容迅速僵住了。
没过几秒,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王子殿下,东城门失守了!”
“怎么可能!”雪柳王子开战以来第一次露出了激动的表情,“我们的部队呢?我们在城内应该处于优势!优势!”
“他们……他们不知道从哪里集结起了很多人,一口气从广场打到了东门。”
这个士兵一边喘着气一边说道。
雪柳王子愣了十多秒,然后似乎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快,让城里加强攻势,把东门和广场分割开!”雪柳王子命令道,“剩下的军队停止包围,第七军、第八军去东门,把他们剿灭掉!”
听到王子的命令,传令兵们立刻向各支部队四散奔去。
纳西索斯的东城门以及附近的城楼、城墙、街区早在数天之前就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
“陛下,这下轮到我们要被包围了。”身披战甲的文殊兰大法官平静地说道。
“我们本来就已经被包围了。”身穿长裙的铃兰也平静地回应道。
他们爬上废墟,看着城外北国军将原本试图包围曼珠沙华的队伍重新收拢,并且让预备队朝城门的方向猛扑而来,又看着城内放弃的地区逐渐被北国军占领,大量的敌人也朝他们这里逼近。
“我们在这里能坚守多久?三天?两天?一天?”铃兰问。
“最多十个小时。”文殊兰回答道。
“如果超过十个小时呢?”铃兰又问。
“不可能,”文殊兰微微摇头,“我在港口附近有一座宅邸,真的超过了十个小时,我愿意将它送给陛下。”
“那座房子不是在半个月前,就已经被北国人一把火烧掉了吗?”铃兰认真地问道。
曼珠沙华起初没有明白为什么北国军突然停止了攻势,直到他的副官告诉他,不远处的城门上升起了帝国的凤凰旗。
现在北国主力的侧翼受到了威胁,他们不得不开始收缩,分兵对付东门的纳西索斯人。
为什么城里局势每况愈下的时候,还能打出反击夺取东门?曼珠沙华不用思考也知道,这是女皇放弃了城内战局的最后一搏,为他争取的一线生机。
至于怎样让这一线生机变成胜机,就是他的职责了。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挂起凤凰旗的城门,汗水从他的额头上大滴大滴地掉下,落在早已面目全非的麦田里。
他在思考,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但是就是想不出胜利的方法。
就像一个剑客,在面对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对手时,每一次出招都达到了自己的极限,剑锋却始终距离对方差了一点点。
大概自己终究只是一个军长,无法像款冬、烟堇、木犀那样统帅一方。
“将军,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但是自己肩负的使命,必须要去完成。
就算想不出胜利的办法,也要用尽所有力气,坚持到最后一刻。
“南水的两个佣兵团留为预备队,其他部队全部展开,近卫军保持攻势,一定要拖住诺尔骑兵团,不能给对方抽身出去。”
“是的,将军!”
两军战斗的形式改变了。
原本殿堂上两位棋手的优雅斗智,变成了竞技场里两只野兽的野蛮厮杀。
北国军一改沉稳的作风,向东门发动了近乎疯狂的进攻,城外的帝国军也不惜一切代价,紧紧地咬住北国主力不放。真正的鏖战开始了,转眼之间,城门下、麦田里,两军留下的尸身堆积如山,血流成河,惨烈程度超越了这些年从曦城到北境,铃兰经历的每一场战役。
即便如此,铃兰仍旧站在这片废墟之上,站在一个敌人和自己人都看得到的醒目位置,和他的将军曼珠沙华一样。
原本用于打击曼珠沙华方面的北国火炮调转了炮口,对铃兰所在的方向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轰击。由于有着残垣瓦砾的保护,炮弹并没有对她个人造成什么威胁,纯粹只是撼动着她脚下的废墟而已。虽然铃兰小小的身姿,也不时随之摇晃,不过她的视线却丝毫没有移动,一直稳稳地盯着东方。
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任何言语,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直到有一瞬间,她动了动眉头。
蓝宝石般的双眼明亮起来。
“快过来,把我的头发和裙子整理一下。”铃兰突然对身边的女仆说道。
然后她从自己身上拿出了一面小镜子,透过镜子观察起自己的容貌来。当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眉骨上那道无法遮掩的伤疤上时,稍稍驻留了两秒钟。
当然,也就是稍稍驻留了两秒钟而已。
“山茶,你叫人去通知大法官先生,”铃兰又说,“虽然已经烧毁了,但那栋临海宅邸马上就要归我了。”
山茶一开始愣了一下,但他马上就猜到,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他随着铃兰之前的视线看去,发现远方麦田的那一边地平线上出现了某些东西。随着距离逐渐逼近,“那些东西”也愈发清晰起来。
是一支军队。
“白色”的军队。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犹如雷神尼古拨动的琴弦,发出震撼的巨响。
阴暗、沉闷的天空终于被撕开,雨水倾盆而下。
麦田之上,士兵们在雨中抬头看向东方。
“是利利安的旗帜,将军先生!”
“利利安人来了!利利安人来了!”
“我们胜利了!利利安援军到了!我们胜利了!”
仿佛麦田被落雷击中一样,帝国军的所有士兵心间,都燃烧了起来。
曼珠沙华和身边的实习副官一起拿起望远镜,向那支“白色”的军队望去。
“一个营、两个营、三个营……一支纵队……”他们仔细地数着他们的兵力数量,不敢出现一点差错,“一共两支纵队。”
“只有两支纵队,不超过两千人,这会不会太少了……”副官露出了担忧的表情。
显然,这位年轻的副官并未参与过当年王者之桥战役,红衣兵团和利利安军的对阵。
“不,这一定只是先头部队而已,”曼珠沙华说,“而且……就这两支纵队,已经足够扭转败局了。”
“真……真的吗?”
“没错,组织部队放弃射击,向敌人全线冲锋。”曼珠沙华说,“接下来,你们要看好了,这可是难得一遇的利利安白衣骑兵冲锋。”
山坡之上,雪柳王子,全然不顾打在自己身上的雨水,大声咆哮道:“怎么可能!他们前两天还在三百公里之外!!是我们的情报出现了问题,还是这些利利安人真的如此神速?!”
确实难以置信,两千人的骑兵部队能躲过一路上的间谍、眼线、斥候,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殿下!王子殿下!他们马上就要朝我方侧翼攻过来了!”
“殿下,我们要不要把东侧的步兵调过来,阻挡利利安骑兵的进攻?”
“不,我建议应当用诺尔骑兵去迎击,其他军队都不是白衣骑兵的对手!”
“可是你的诺尔骑兵还陷在红衣兵团的方阵里!”
“这个时候只能牺牲部分兵力,把他们从中抽身出来!”
由于大部分老将军都已经带着自己的部队进入战场,此时王子身边的军官们大都是和王子一样年轻的新秀。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局,军官们很快陷入了混乱,并因为意见不合而争执起来。
不过,第一个大声咆哮的人——雪柳王子,现在倒是第一个镇静下来。
“不对,如果他们能在我们获得情报之前就已到达面前,那么说明他们是快速强行军,也就是说现在他们经过长途奔袭,一定人困马乏……而且,利利安也只来了区区两千人,恰恰证明了后面的主力不可能像这样长途奔袭,一定和这些骑兵脱节了……或许形势并没有那么糟糕。”
雪柳王子这样想着,犹豫了数秒钟。
然后又一次改变了注意。
“不,还是不对!”雪柳王子努力保持着清醒,“即便他们是长途奔袭,体能状态比起我们鏖战数小时的部队,只会更好。而且哪怕只有两千人,也足够对我们形成致命一击了!”
雪柳王子很清楚利利安白衣骑兵的战斗力,这支部队过去的辉煌战绩,和它的创始人女武神白杨一样,早已被诗人们传颂了一遍又一遍。
对于雪柳王子来说,战机不能拖延,必须当机立断。
“让轻骑兵和龙骑兵撤回来,保护西侧左翼部队。”雪柳王子命令道。
“什……什么?”年轻的军官们大都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我们的骑兵正在追杀纳西索斯的骑兵,眼看就能歼灭对方了……”
“让轻骑兵和龙骑兵撤回来,保护西侧左翼部队!这是命令,不要让我再说第三遍了。同时诺尔骑兵团脱离交战,和快速炮兵一同转移到北边塔楼位置。等诺尔骑兵团和快速炮兵就位之后,全军撤出战斗,保持阵型交替向北撤退。当步兵后退至北边塔楼的时候,诺尔骑兵团转移到东北山区。另外——让纳西索斯城内的军队停止攻势,死守北门、港口和中央广场,待主力脱离战斗后,全部从北门撤出,退回大本营。”
雪柳王子一口气下达了一连串命令,虽然他的表情看上去并不那么镇定,但是他的语速极快,每个字都毫不犹豫。
负责传令的官员们几乎连记录命令都记录不过来。
说完之后,雪柳王子就拿起了望远镜,看向东方。
纳西索斯城东方,森林边缘。
战马在湿润的草地上前进,四周都是低沉的嘶鸣。
被雨水浸湿的长枪高高举起,白色军装在风中纹丝不动。
一双双锐利的眼睛,在轻骑兵头盔的外沿下,注视前方。
缓缓加速,缓缓加速;
缓缓加速,缓缓加速。
直到他们的敌人进入死亡距离。
而在更遥远的纳西索斯城东南方,另一支部队已悄悄出现。
“款冬大总督阁下,白衣骑兵已经发起攻击了。”
“我知道了,我们按照原计划继续前进。到达战场之后不必理会白衣骑兵和北国在城外的部队,直接从南门进城。然后进入中央广场,和海燕王国的军队会师。”
“是的!”
“另外,命令后续的步兵部队,原地休息三十分钟。三十分钟之后出发,直到到达纳西索斯城东北山区之前,都不能停下来。”
“是的,大总督阁下!”
几个军官接了命令,迅速骑马散去。
身边的黑衣骑兵正快速前进,他却停在原地。
高挑的身躯站在雨中,一动不动宛如画卷。斗篷没能完全挡住雨水,纳西索斯的大雨仍旧打湿了利利安的黑色军装。
“这场雨……才刚刚开始……”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棱角分明的脸上,却看不出一点点内心的思绪。
战马的步子变大了,从草丛、麦秆、水洼和湿润的泥土地上大步跨过。
刚刚还远在天边的、慢悠悠地迈着步子的利利安骑兵,突然间已经来到在北国士兵的跟前,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变成了狂风一般迅捷。
雨中的白衣骑兵,宛如双神经典里描述的幽灵大军,带着可怕的尖啸向他们的灵魂直扑而来。
城里的北国军在撤退。
铃兰下达了追击的命令,但再没有投入更多的关注,相反她在城墙废墟边缘努力地探出身子,全神贯注地看着东边。
曾经有一位忠诚于她的白衣骑兵,仅用自己一副血肉之躯,打败了所有试图伤害她的敌人。此刻,成百上千的白衣骑兵就在大雨的那一边,仿佛就要将挡在面前的所有敌人、连同大雨一起一扫干净。
她见过利利安黑衣骑兵的冲锋,并为之感到震撼,但那种感觉和白衣骑兵完全不同。白衣骑兵的盔甲比黑衣骑兵更轻,战马比黑衣骑兵爆发力更强,长枪比黑衣骑兵的马刀更适合在马背上作战。为此,他们的组织与训练要求也比黑衣骑兵更高,士兵数量也更少。
如果说黑衣骑兵冲锋时像一堵黑色城墙,那白衣骑兵冲锋时就像一道白色闪电。
此时白衣骑兵目标明确,战术简单。他们甚至没有像世界上其他精锐骑兵那样展开密集的线列阵型,而是直接分为几路的楔形纵队,或直线或弧线,以最快的速度直奔同一个目标——正在与纳西索斯近卫军缠斗的诺尔骑兵团。
对同是世界顶尖骑兵的诺尔骑兵团来说,这并不是一场公平的正面较量。但是战场上并没有什么公平,只有胜利与失败,只有生存与死亡。
北国军做出了一些应对措施,例如将部分步兵组织起来建立防线,派出少数斥候骑兵进行骚扰,用炮火打乱对方的阵型等等。但是一切都来得太快,面对闪电一般的白衣骑兵,临时组织起来的防御根本无法奏效。那些松散的临时防线或被击穿、或被绕过,几乎没有起到任何阻滞的作用。
转眼间,白衣骑兵的兵锋已经如同数柄尖刀,逼近了连阵型都没来得及重组的诺尔骑兵团。就在这关乎北国军生死存亡的时刻,一支意外的队伍阻拦在了白衣骑兵面前。
那是回援的北国轻骑兵和龙骑兵。
自从白杨大总督组建白衣骑兵以来,还没有轻装骑兵胆敢正面阻挡白衣骑兵的冲锋。然而此刻,这些来自北方的轻骑兵和龙骑兵们,竟然纷纷放下火枪,拔出马刀和佩剑向白衣骑兵冲过来。
自寻死路。
一个又一个北国骑兵被白衣骑兵的长枪刺穿,鲜血宛如红花一样在雨水中绽放开。可是后面的北国骑兵没有退缩,居然前赴后继地补充上来。
终于,北国用轻骑兵和龙骑兵巨大的伤亡,迟滞了白衣骑兵的冲锋,为诺尔骑兵团赢得了时间。诺尔骑兵团终于撤出了战斗,并在友军的掩护下恢复了阵型。
经过长距离冲刺和近身搏斗的白衣骑兵已是强弩之末,在北国步兵、骑兵、炮兵的联合防御面前,已无法再进行追击。
白衣骑兵的到来虽暂时改变了战局,但是因为北国军应对得当,他们还远不足以奠定胜利。
城内和城外的北国军同时开始由攻势转为守势,一边和帝国军保持正面对峙,一边组织起了缓慢的、有条不紊的撤退。
因为雪柳王子和能征善战的老将军们意识到,真正的危险还在后面。
果然不久后,雪柳王子就收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加急情报。
在东南方向,利利安大军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接近。这是雪柳王子已经预料到的,因此他才下令进行逐步撤退,依托更有利的地形来与帝国军对抗。
但是另一个情报,却完全出乎了雪柳王子和将军们的预料。
在西面,一支敌友不明的庞大舰队已在完成集结。这是一支拥有数十艘风帆战列舰的远洋舰队,远远不是北国近海舰队能够抗衡的力量。
山坡上的雪柳王子似乎慌了神,恍惚地站在那里,只有这时才真正像一个王宫里长大,第一次踏上战场的年轻人。
一个老将军走了过来,他是负责在纳西索斯城内指挥战斗的将军。
“王子殿下,”老将军说,“那应该是海燕王国的舰队……”
雪柳王子没有说话,呆呆地站在那里。
“殿下,一旦利利安军队入城,城内的部队就会面临海上和陆上的两面夹击,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我……知道,”雪柳王子这才开口,“快让他们撤离吧,不顾伤亡,以最快速度撤走。”
“不,殿下。”老将军用厚重的嗓音说道,“现在东门被控制,南门也即将落入利利安军手里,我们只有北门一条路,全速撤退只会造成拥堵和混乱……”
“港口里不是还有我们的近海舰队吗,让他们把部队运……”雪柳王子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了什么。
老将军没有说话,在等待王子的命令。
雪柳王子重新开口:“让港口的舰队立刻撤离,剩余部队原地坚守,分批由陆路从北门撤出。”
“是的,殿下。”老将军答应道。
这个时候的近海舰队,的确已经没有输送陆军的可能了,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保存自己。
老将军走了,雪柳王子仍呆呆地站在山坡上。
雨水打在这个年轻人的斗篷上,打在斗篷遮盖不住的双眼和脸颊上。
怀着不甘与不舍,雪柳王子再度看了看远处的纳西索斯城。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直到一切又恢复了沉寂,只剩下远处麦田里传来的枪炮声,他才转过身,向北方走去。
纳西索斯东城门,北国军撤退了。
雨逐渐停了,原本闷热压抑的空气被雨水一扫而空,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硝烟和铁锈的味道。
铁锈的味道就是血的味道。
铃兰从东城门的废墟上走了下来,积在地上的血水没过了她的脚背,染红了她的裙摆。
敌我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街道和废墟里,伤员们也同样或躺或坐在这样的血泊中,痛苦的呻吟声和歇斯底里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铃兰看着他们,久久没有动。
“我骗了他们,”她这样说道,“祈祷之夜的时候,我给了追随我的人希望,现在我却带他们走进了深渊。这样惨烈的战斗,我过去只在文字和图画上见过,可曾想到今天,我竟然也成为了制造如此杀戮的罪人……”
“不,陛下,您至少成功保护了大部分人。”
一旁的文殊兰大法官摘下自己的头盔说道。
满是苦涩的味道,铃兰笑了一下。
“不要再追击了,我们伤亡已经够大了,而且大家也太累了。”铃兰说。
“现在战斗还未结束,我只听命于曼珠沙华将军,陛下。”文殊兰说,“这是一开始您就定好的规矩,不是吗?”
“这只是我的请求而已,大法官先生,您要拒绝吗?”女皇问。
“当然不会。”大法官也苦苦地笑了下。
“山茶,我们走吧。”
“去哪里?”山茶楞了一下。
“去中央广场,我的老师应该已经进城了,我要去迎接他。”
“是的,陛下。”山茶马上答应道。
“等等,陛下。”文殊兰忽然说,“我刚听说,港口那边好像有什么情况。北国军的军舰急急忙忙撤退,连驻守港口的军队都没来得及带走。”
“你是说,港口和城里的敌人会对我们造成威胁吗?”铃兰说,“别忘了,我现在有利利安军队。”
“不,陛下,我是说港口那边,好像有些不太对劲,也许是北国后方,或者海上的方向出现了什么情况……。”
铃兰微微一怔,不过仅仅一瞬间之后她就恢复了从容,再次说道:“不论那里有什么情况,别忘了,我现在有利利安的军队。”
说完,她便在血水中迈出了步子。
沉重的马蹄在血水中溅起了朵朵红花。
作为利利安大军的前锋,利利安黑衣骑兵已经穿过城门,他们沿着街道快速前行,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
利利安的大总督自己也在这前锋军队之中。
纳西索斯城,款冬终于又回到了这里。经历了统治者更替,经历了战火洗礼,这座城和几年前他离开时比起来早已面目全非。
但利利安大总督不是艺术家,更不是吟游诗人,他并没有停驻下来感慨一番,甚至连四周张望的时间都没有。
顺着熟悉的街道路线,他带着骑兵们迅速往中央广场的方向走。
“山茶,快看看我怎么样,头发有乱吗?脸上有脏吗?”
“一切都很好,陛下……”
“对了,等等他过来的时候,你们全都要跟着我一起向他行礼。记住,你们一共站成两排,全部在我后面五步的地方,不能近也不能远。”
“是的,陛下。”
“身上的盔甲、手里的武器都不用擦拭,保持战斗时的样子就可以了。”
“是的,陛下……”
“呼……还有,你们行礼一次之后,就不要再做任何多余的举动了,你们的使命依旧是保护我的安全。”
“只能在五步之外么……”
“对,五步之外!”
“是的……陛下。”
“还有,大法官先生呢,伤员转移的事情安排好没有?曼珠沙华那边军队联系上了没有?和北国方面的接触怎么样了?大法官先生,大法官先生在哪里?”铃兰并没有看到文殊兰大法官的身影,却有些焦急地把问题一个接一个地问了出来。
“在这里,陛下。”过了一会儿,远处的文殊兰大法官才出现并往这里赶来。
山茶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铃兰。
刚刚从残酷的战场上走下,还踏在血水里的铃兰,似乎已经没有太在意这场战斗了,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到了接下来与利利安大总督见面的事情中。而且看上去,一直以来无所畏惧的女皇,居然也会如此忐忑不安。
是在紧张么?
她的表情太复杂,让人无法判断。
“陛下……为什么您会这样紧张?”山茶试着大胆地问了一句。
“这不是紧张,是害怕。”铃兰回答。
山茶愣了愣。
“我害怕等一下自己会不再清醒,不能再向你们下达任何命令了,所以先把能想到的事情都安排好。”铃兰说。
“陛下,利利安军队来了。”文殊兰大法官说道。
大法官语音刚落,马蹄声便出现在了广场的那一头,黑衣骑兵排成几列队伍,井然有序地进入了中央广场。他们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黑色军装,披戴着闪亮的头盔与胸甲,还握着一柄柄寒气逼人的马刀。
这副军容,与铃兰身后那些队形歪斜混乱、装备折损不全,甚至不少人还绷带缠身的民兵部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山茶想,现在他知道为什么铃兰忐忑不安了。
不过他还是想错了。
黑衣骑兵全部停在了广场的南半边,排成一排排整齐的横队。
他们的领导者——款冬从马背上下来,黑色的马靴也踩在了血水里。他将手中的“正义”利刃收在腰间,然后摘下斗篷和头盔,向对面的铃兰走来。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
双方的面容,在彼此的眼中愈发清晰。
历经沧桑的脸孔、棱角分明的硬朗轮廓、几乎从未透露出情感的眉宇眼睛,那个男人仍旧是当年的模样。
被风雨侵蚀得粗糙的皮肤、被刀剑划出的伤痕、被子弹撕裂的眉骨,那个少女却已面容更改,美貌不再。
唯独那双眼睛,依然和皇后佩剑上的蓝宝石一样,映射着雨后天空的光彩。
“陛下,我来了。”
款冬停在距离铃兰五米的地方,在血水中单膝跪了下来。
一瞬间,款冬身后所有的黑衣骑兵全部向前伸手,整齐划一地低头举刀致礼。
他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嗯,”铃兰迈出脚步,走到了款冬面前,“但是,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
铃兰身后,贵族们驻足不前,民兵们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只有山茶的克洛瓦卫队随之向前。
“我回来了,老师。”铃兰对款冬说,“可是和您不一样,我并没能兑现当初的诺言。”
那是数年前利利安分别时,她对他许下的诺言。
等她回来的时候,一定会成为一个让他满意的,真正的女皇。
等她回来的时候,一定会成为一个美丽的,让他喜欢的女人。
“我把美丽的纳西索斯变成了血海,也把自己糟蹋成了这副模样。”
款冬没有说话,只是把头放得更低了。
铃兰也没有再说话了,相反她也单膝跪了下来,只为和自己的老师相视。
她曾以为自己的身体成长了不少,可在款冬面前,她才发现自己仍是那样矮小。
整个中央广场都陷入了寂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对于两边的官兵来讲,这是乐曲中一段漫长的空白;而对于铃兰和款冬来讲,却是乐曲中最高潮的篇章。
短短几分钟,她和他的心里,就将过去分隔的几年又经历了一次。
一滴不起眼的眼泪掉了下来,无声地融入血水里。
铃兰终于起身,露出了和年龄不相称的苦涩微笑。
她曾以为自己会将这些年里满心的快乐、苦闷、担忧、期望、思念都一泄而出,尽情地在自己最信任的男人面前纵情倾诉、纵情炫耀、纵情哭泣。
可是并没有,她的冷静出乎自己的意料。
而她的冷静在款冬的意料之中。
“您果然已经兑现诺言了,女皇陛下。”款冬如此说道。
他仍记得在利利安,铃兰逃离郁金香控制,只身到波伏要塞与他见面时,那落魄又失态的模样。时至今日,那个稚嫩的少女早已不在,眼前的正是君临天下的女皇。
只可惜,女皇没有想到,如今的款冬也与当初不再一样。
嘴上是称赞与认可,他的眼神却有了闪烁。
直到第二滴眼泪无声掉落,融入血水之中,铃兰才猛然惊觉。
那不是铃兰自己的眼泪。
就在这时,巨大的炮声突然响起,接二连三地摇撼着整座纳西索斯城。刚刚走下战场的士兵们慌忙重拾自己的武器,不知所措地顾望四周。
铃兰后退了两步,而克洛瓦卫兵同时上前,护在铃兰与款冬之间。
款冬一人原地起身,身后的黑衣骑兵仍然一动不动。
款冬平静地说:“是海燕王国的舰队来了,他们在清扫港口区域的北国军。”
铃兰睁大了眼睛:“海燕王国……海燕王国?”
现实与理智一点一点地从放大的瞳孔里进入,重新流入她的灵魂里。
“所有人跟我走,我们去港口。”铃兰命令道。
款冬没有回应。
铃兰也不需要他回应,她口中的“所有人”一开始就没有包括款冬。但是当铃兰转过身,大踏步带着民兵们离开广场的时候,款冬也带着黑衣骑兵跟了上去。
纳西索斯城西面港口。
大大小小各色船只都已靠在岸边,身着黄色军服的士兵们从甲板上跳下。他们或拿着剑盾,或举着长矛,或端着已经点燃的火绳枪,潮水般地汹涌而来。更壮观的是在海上不远的地方,数十艘巨大的风帆战舰排列在那里。每隔一段时间,船舷上共计上千门火炮就会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任何防御在这样的火力打击下,都会顷刻间化为乌有。
来不及撤退的北国士兵试图抵抗,却只是徒劳无功。
转眼间,港口以及沿海岸向南北延伸的大片区域都落入了这支军队的手里。
当铃兰一行人穿过街道到达港口时,迎接她的已是整装列队的黄衣军队和高高飘扬的海燕王国旗帜了。
每个人都知道,海燕王国原本就是帝国的属国,是纳西索斯的盟友。打败北国军的海燕军队没有伤害纳西索斯人,纳西索斯人当然对他们报以最热烈的欢迎和感谢。
所以,并没有发生冲突。
大家都在高声欢呼,为海燕王国援军到来而感到兴高采烈,只有铃兰、文殊兰等少数几个人一脸诧异,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一会儿,一艘风帆战舰停靠到了岸边,仿佛姗姗来迟的主人终于登场。
他们从船上下来了。
走在第一个的,是一个老将军,瑞香公爵。虽然纳西索斯年轻人中见过他的不多,但那个大烟斗的名气,和他当年在大洋上传奇的海战经历可谓是家喻户晓。
当铃兰知道来者是海燕王国的舰队时,瑞香公爵的出现就在她的意料之中了。
可是,紧跟在瑞香工学身后的那个人,却完全超出了铃兰的所有预料。
应该说不只是超出预料,说他的出现颠覆了铃兰的整个世界也不为过。
或者说,颠覆了纳西索斯人的整个世界也不为过。
仆人们替他摘下遮挡风雨的斗篷,展露出了他与众不同的形象。
一身华美的,无可挑剔的尊贵长袍;一柄精致的,镶嵌着红宝石的佩剑;一张英俊的,让人过目不忘的脸;一双会说话的,和铃兰一模一样的眼睛。
铃兰呆住了,她身后的纳西索斯人也都呆住了。
就像纳西索斯的时间停住了一样。
那个人从容地走下地面,从容地看向铃兰这边,然后从容地迈出脚步一步一步走来。
铃兰没有任何动作,文殊兰大法官没有任何动作,纳西索斯的贵族们没有任何动作,众多的民兵们也没有任何动作。
只有山茶和克洛瓦卫兵动了,他们将手放在腰间的马刀上。可是没有铃兰的命令和指示,他们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做不了。
这个人是谁?山茶拼命地想,但是他想不出来,这个人显然和铃兰、和纳西索斯有着非同一般的密切关系。这个关系,甚至比款冬和铃兰还要密切。
终于,他停在了铃兰的面前,停在了距离铃兰仅仅不到数十公分的地方。他的目光和铃兰的完全交织在了一起,他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然后他举起手,先是放在铃兰的后脑上,轻轻地抚摸着。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他低声说道,“让您受苦了,我的妹妹,我的女皇陛下。”
和款冬重逢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心如铁石。可短短几刻钟之后,这个发现就被推翻了。
她之所以心如铁石,只是因为心底最后固守的那层防线尚未被突破罢了。
款冬可以带她回去利利安,却不能带她穿越那个火光冲天的纳西索斯的夜晚。那一夜,她的幸福随着亲人的死亡,故土的沦陷,全部付之一炬。
但是他可以。
他只要像站在自己眼前,向自己露出微笑,一切就都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里面。
她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近在咫尺的亲人的脸,也变得模糊起来。
“哥哥……”终于,铃兰开口唤道。
“欢迎水仙殿下回归!”
“欢迎皇子殿下回归!”
“欢迎皇子殿下回归!”
先是瑞香公爵,在他的带领下海燕王国军队纷纷向这位客人——石斛兰皇帝的儿子、铃兰女皇的哥哥水仙皇子行礼。
接着从纳西索斯一些本地的贵族开始,到北方贵族,再到文殊兰大法官,在他们的带领下,纳西索斯民兵也在向皇子行礼。
然后便是款冬,在他的带领下利利安的军队也全部向他行礼。
到最后,没有行礼的,只有克洛瓦卫队,只有这微不足道的数十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