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之后,二十多天前发生车祸的那条通港路上,一辆跑车向东缓慢地行驶着。前面,就是利先生的码头;车里,坐着高思。
当然,这里的“高思”,是生物人高思的窥甲。
哥哥离开地下室后,高思并没有睡去。车祸当晚直至今日的种种反常,搅得这个聪明、敏感、或者说多疑的男孩脑子乱哄哄的。尤其是监狱为什么用一个毫不相干的死者来顶替那个肇事司机?那个司机到底背负着什么秘密?他现在怎样了、是否还在人世?虽说G5的监狱一直毫无章法也毫无王法,但他从雷局长的眼神里,察觉到事情不是有没有章法、王法这么简单。
这么想着,高思干脆不睡了。他慢慢起身,重新坐到轮椅上,打开电脑、戴上AR和一应装备,通过已经站在玄关那里“待命”的自己的窥甲,来到了外面。
为什么出来、为什么来到通港路这边,高思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是鬼使神差吧:那些困扰他多日的疑点、使这个大男孩不由自主地想“重走”一遍当晚那个司机的行驶路线。
不消说夜里,即使白天,这条路上也很少有人。只有通港路尽头的码头上,偶尔闪现着零星的灯火和人影,那是码头工人在装卸货物,或者忙碌着其他的业务。
高思开着车,缓缓地行驶着。这是一辆崭新的银色轿跑,产自意大利;那辆白色的,已经送到了废弃车辆处理厂。因为前车之鉴,这款银色跑车特别加固了车身。高思的眼睛凝视着前方,仿佛漫无目的地随便兜了两圈。路边,一个警察斜倚在一辆警车旁,悠哉悠哉地吸着烟,同时朝左右观望着。他是在巡查宵禁的执行情况。见高思的跑车驶过,警察站直了身体,侧着脑袋向跑车看了看,然后朝座驾上的高思扬了扬手,喊道:“快到点儿了啊!”随即看向一边。
高思把手伸出窗外,朝那个警察竖了竖拇指,继续前行。这期间,高思有时会放缓车速、把头探向窗外、查看着地面。经过风雨和车辆的消磨剥蚀,地上早没了那晚的痕迹。他把车子停到一旁,凭着当时的记忆,来到那个肇事司机撞车之后最终的落脚点、道路北侧的一条排水沟。
这地方鲜有人来,车子剧烈撞击在路面上形成的凹陷还依稀可见,甚至还有一些金属屑和车漆。当然,车子早就没影了。
高思站在原地,四下张望。东边就是利先生的码头,南边的马路斜对面,是自己和袁子芊坠落的河沟。昏黄的路灯、昏黄的残月、翻滚的黑云,还有码头忽明忽暗的灯影,如此情境之下,高思想起了已经不省人事的袁子芊。
一声哀叹。
万籁俱寂之中,附近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像是野狗在草丛里散步,不仔细听,根本感觉不到。
声音从西边传来,移向北边。那里,是一座自然形成的小渔村,只有几十户、百十来人,都是靠着从附近海面打鱼为生的贫苦百姓。村落成长条形排列在通港路的北侧,南北跨度不过几十米,狭长局促,因为再往北就是A9了。
高思俯下身子,循着声音,抬眼望去。排水沟对面,半米多高的蒿草丛之上,一个高大的黑影猫着腰一步步走向渔村的边缘。
这个黑影,高思觉得有些眼熟。
“哥利亚?”在地下室里、操控着自己的窥甲的生物人高思一惊:这么晚,他来这儿干嘛?
作为高远的弟弟、王道的朋友、G5市四大家族之一的成员,高思曾与利先生有过几次蜻蜓点水般的接触,虽然基本没什么话,但气氛还是友好的。这期间,高思有幸目睹了利先生最为得力的助手哥利亚的风采:像一座高塔似地耸立在众人面前,威猛霸气却目光空洞、少言寡语,跟没头没脑的机器人似的,惟利先生之命是从,也就是说,傻里傻气的一根筋。
史前巨人,私下里,高思曾如此称呼哥利亚,引来袁子芊和高美杉的捧腹。
高思戴着AR、正了正身子,利用远在通港路那边的另一个自己,跟了上去。
高思没看错,那人确实是哥利亚。
哥利亚先在路边站了两分钟,前后左右地看了几看,然后从容地掏出一个白色小塑料瓶,从里面磕出两粒同样白色的小药片,一仰头扔到嘴里咽下。这之后,哥利亚穿过随风微微晃动的蒿草丛和坑坑洼洼的泥路,走进村子,在第二间铁皮壳子搭起来的简陋的房子外站定,弯着腰朝四周望了望,确定没人后,从地上捡起一块什么东西、扔向那个铁皮壳子外面的垃圾桶。
“砰”地一声闷响之后,一个矮个子渔民模样的男子从房里走了出来,举着手电到处查看,嘴里发出沉闷的“呜呜”声。
此时,高思的窥甲已经随着哥利亚来到那栋铁皮房子外,他在停在房后不远处的一辆只剩下车架的货车旁蹲下,想看看这个史前巨人到底要干嘛。
村子里没有路灯,头顶的月光和各户人家透出来的光线也十分暗弱;周遭跟不远处的海水一样,深不可测的漆黑一团。渔夫拿着电筒在屋外照了照,然后绕过屋角,来到房子后边。他走路有点儿晃,可能刚喝了。
惨淡的月光打在这个中年渔民的脸上,他就是二十多天前车祸的当晚、把肇事司机送到莲山医院的哑巴何灿。
这个渔村,是何灿、还有其他百十来号渔民的家。
何灿搔着头皮、困惑地往前挪了两步,刚要转身,哥利亚突然从他背后窜出,一把扼住何灿的脖子:“何灿?”
渔夫点点头,但说不出话来,只是“呜呜”地低声叫着。
哥利亚扳起何灿的手,用对方的电筒仔细打量了一下猎物的脸,确认是何灿,道了声“对不起”,另一只手伸向腰间,从那里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虽然何灿没看到哥利亚掏出匕首,但被他紧紧扼住后,心知不妙,拼着死力欲挣开巨人横亘在自己脖子上电杆般粗壮的手臂,手臂却纹丝不动。
高思惊得一哆嗦:怎么办?
他现在有些后悔没有让王道给他的窥甲配置S-M特异肌能模块。以他目前跟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的身体条件,决然不是那个两米多高巨人的对手。
车匙?手里攥着车钥匙!在哥利亚将匕首举高的同时,高思在车钥匙上揿动一下,停在几米外的那辆跑车随之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分外清晰。
何灿在垂死挣扎,哥利亚却被汽车的鸣叫声震了一下、赶忙收起利刃、左右巡视着。借这个当口,何灿在巨人的胳膊上死命咬了一口、推开哥利亚、兔子一样地窜了出去。
哥利亚疼得脸都变了形,想来何灿那一口着实拼尽了全身的气力。哥利亚咬着牙、捂着渗血的胳膊、攥着匕首、借着夜光来回查看一圈儿,发觉声响来自路边的一辆车子。他朝地上啐了口痰,悻悻地走出渔村。在高思的车子旁,他往里瞧了瞧,一脚踢在车胎上,然后走向自己的那辆“嘎吱”作响的小货车。
躲在车架后面的高思,直到远处传来哥利亚发动汽车、驶离现场的声音,依然没有挪窝,他怕对方杀个回马枪。约莫十几分钟之后,高思才站起身,定睛四顾,周围空无一人。
眼前的小渔村灯火寥落,一片凄凉。高思绕过藏身的车架,来到何灿的房前,轻轻敲了几下门,没人应声。他干脆推门进去。
铁皮壳子的破房子里空荡荡的。这是何灿的“家”,除了必须的吃喝拉撒用品,要什么没什么,跟原始社会的洞窟一样粗粝简陋,还弥漫着一股呛人的馊味儿和不知哪儿冒出来的臭气。
高思正好奇地看着这个和他生活的地方两重天的房子,一阵密集紧促的脚步声从外面由远而近地传来,当中夹杂着几个男子的咒骂:什么人!敢欺负我们灿哥!
高思虽然救下了何灿,却担心一时半会儿无法跟来者说清楚,赶忙从屋里溜了出去,绕过那个破车架子,猫着腰溜回到路边的汽车里。
想知道什么,改天也不迟。高思想,一脚踩向油门。轰然一声,马达发出巨响,银色跑车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
几乎同时,一辆黑色的小型SUV从马路对面的树林里、距离上次高思翻车冲入的那个水沟不远的地方钻了出来,幽灵一样地溜到路面上,车头朝着高思离去的方向,仿佛在为这个大男孩送行。
车里,坐着一位妙龄女子,那个通身漆黑的女夜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