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5市警察总局位于市中心一带,距离莲山博爱医院和市政厅都不远。局里,一间宽敞却昏暗的屋子里,雷局长、丁探长和高思三个人分坐在直径大约十多米的圆弧三个点上。这里是雷局长的办公室兼临时休息室,位于总局办公大楼的最里端。
这栋大楼外表陈旧灰黄,跟整个G5的颜色混在了一起,看上去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因为它已经存在半个多世纪了。这栋楼是袁氏建筑集团第一代掌门人、袁道安的祖父亲手修建的。为了创立口碑,大楼用了当时最好的材料,加上各种先进的技术设备,从奠基到封顶,不到三个月即完工,成了袁氏家族的代表作和集团的形象标签。
虽然历尽数十年雨雪风霜的洗礼,老旧的容颜依然难挡过硬的质量。
雷局长听了高思的陈述,颇感意外。他搔了搔油光锃亮的脑瓜顶,顿了好半天才问:“死的……不是那个司机?你确定没看错?”
一个小时之前,当高思在看守所里发现死者并非事故当晚的肇事司机后,丁探长才第一次告诉了他、警方对肇事者的调查结果:
肇事者是当地有名的醉鬼,没家,当然也没老婆。上个月28号那天夜里,他自己在靠近海边的一所废墟里喝了小二斤的白酒,然后忘乎所以地钻进两年前捡来的、别人扔在路边的一辆几乎散了架的破车、上路散心,终因不胜酒力,或者是车子本身太老、不听使唤,跟高思的轿跑发生了撞击,昏了过去,最后被警察从车里拽了出来……
高思对丁探长的说法全盘否决:其一,相撞的车子并不是破旧的,而是八成新的警车;其二,汽车是从码头方向急速驶来,而不是丁探长说的从通港路南边一个岔口;其三,他被救起后,恍惚中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说,肇事司机不见了,也就是不在现场,而不是被警方从车里救出来的。
现在,高思对雷局长说:“我可以确定,不是那个肇事司机。事情发生得虽然很突然,但一瞬间,我还是看见了迎头冲过来的那辆车,还有车里的司机。他的头发很长,草窝一样,眼睛瞪得很大,左眼那边从上到下还有一条伤疤。即使是夜里,那道伤疤也很明显、很瘆人……”
高思还想说下去,被雷局长摆摆手打断:“嗯,这件事嘛,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怎么说呢……就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假如,就像你说的,司机不是那个人,那么有两种可能。一、事故过程里,你自己就经历了很大的打击,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所以你说的是否完全属实,谁也拿不准。别急,你先听我说完。二、或许司机真地被掉包了,这个可能也不是没有。你知道,咱这儿现在什么稀奇古怪的烂事没有?更何况是监狱那边,整天地你打我我砍你,一天不死几个这日子就没法过。”雷局长抿了口茶,看看高思,又看看瘫坐在一支单人沙发里、四仰八叉吸着烟的丁探长,继续道:“就算是搞错了,又能怎样?你能指望监狱那帮孙子给你仔细查查?老罗那人你可能没见过,但我很熟悉。他自己的日子精打细算,但监狱那边从不过问,只要人没死光就算尽职了。总而言之,撞车了,出事了,结果也出来了,而且按你们的经济状况,肯定也不在乎对方的赔偿。何况他孤身一人,找谁赔?”
不管是有意无意、出于什么目的,警方的调查结果与车祸当晚的事实真相完全不搭边儿!
听了雷局长的话,聪明却单纯的高思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他想了想,道:“掉包的事先放一边。你们警方所说的事故前后过程,跟我本人的经历就出入太多,完全两码事。我在想,警方对这起事故、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公开的地方?”高思的情商和口才确实堪忧: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拿捏起来并不得心应手。
雷局长没搭话。他阴着脸、低着头,用两根手指夹着一支签字笔在桌上轻轻地敲着。两分钟后,局长先生抬起头、在椅子里晃了晃健硕的身躯、眯起眼睛,缓缓地问高思:“阁下是不是对我们这边有什么意见,或者情绪?”
“我……”
“好了好了,二位,司机的事,回头我问问老罗、看看他那边有什么说道。不过,人已经死了,就算查清是怎么回事,又有什么用?您说呢?”雷局长起身,走向高思。高思见对方有了“逐客”的意思,也不便久留,跟着丁探长走出那间幽暗的办公室。
“丁探长,这件事您怎么看?”来到警局门口,高思问老丁。老丁用发黄的手指抹了下下巴,抬眼看着天空,仿佛在对老天爷说话:“我能怎么看?让我怎么看就怎么看!”说完,丁探长扔下高思,转身进入警局。
高思无奈地摇摇头,拨通了高远的电话、让哥哥派辆车来接自己去袁子芊家。
袁家的宅邸,位于G5城市东南部距离海边不远的一座高地上。这块高地呈月牙形环绕着海岸,面积有十多平方公里,民间称之为“月牙湾”,是G5市权贵豪富扎堆的地方。高见奇家也在这边,和袁家相隔两条路。这里的房子大多在几千到上万平米。建筑风格五花八门,现代的、后现代的、欧美的、日韩的、或者传统古典的,体现了这里的上层人士千差万别的生活偏好。
月牙湾已经成了G5贫富悬差的标签。如非必要,这里的人很少离开月牙湾;同样如非必要,外面的人也很少过来这里。因为在月牙湾西侧环形界限附近,有专门的警员往来巡视。不是月牙湾的人想进去,就要接受严格的盘查。
再来看袁家的这栋宅院。这是袁道安亲手设计的,前后是江南风情的花园,左侧泳池,右侧网球场,住宅高12米,上下三层,雕梁画栋,古朴雅致,是整个G5绝无仅有的复古院落。作为从东陆国西北移民过来的后代,这是袁道安的拿手好戏。
房子很漂亮,但房子里的人却是另一回事。
车祸之后的袁子芊,成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的小傻子。
当高思第一次听到袁子芊的病况时,也和女孩一样,脑子里突然白茫茫地一片,好半天才清醒过来。
他沉寂了好几天,不知该如何是好,不光是为了子芊,也为了那个未曾谋面的“小不点儿”,即使这个“小不点儿”在他心目中曾经无足轻重,因为高思对这种事的感觉一直朦朦胧胧,说不清。
今天,袁子维的“三七”祭日,也是袁子芊出院后、高思第一次来到袁家。高远和夫人周岚以及高美杉等人已经先期到达,他们陪着袁道安坐在底层的客厅里、谈着沉闷却无奈的话题。周岚是周馥之的掌上千金,也是高家的儿媳,却没有丝毫的架子,对谁都是坦诚热忱。也是因为这样的性格,她这次主动跟着夫君前来探望袁家二老和子芊姑娘。
高美杉见高思来了,出膛子弹一样“噌”地从沙发里窜了起来、迎了上去,两手抱着高思的双臂,左看看右看看,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二哥。
“怎么才来?”妹妹关心地问,“刚才在那边是怎么回事?”这第二个问题,是关于高思在公墓门口“晕倒”的。
高思刚要答话,高远抢先回道:“没事。就是出院不久,还没彻底恢复过来。你就别瞎操心了。”
“什么叫‘瞎操心’?”高美杉不满地嘟囔着。高思赶紧换一个话题、问袁道安:“子芊怎样了?”
听了高思的问话,老袁长叹一声,摇摇头、仰靠在沙发里。高远明白老人不愿提及这事,走上前、将高思拉到一旁,把刚刚从袁道安嘴里得来的袁子芊的情况转达给弟弟:
因为浸在海水里的时间太长,袁子芊大脑严重缺氧,且流产期间惊吓过度,虽然王道给她配备了最好的专家和设备,高远也义不容辞地对袁子芊的神经系统做了全方位的诊视,却终究没能把女孩唤醒。袁子芊的情况,不是具体的哪个部位受损,这样还好办点儿,而是精神意识方面的强烈刺激导致病人对外界的感受一片空白。而且,过往的记忆也被压制。至少目前来看,想恢复到从前的状态,不太容易。
袁子芊的脾性和高美杉截然相反。她没有高家小姐叽叽喳喳的飞扬跋扈,更为冷静和理性,或者内敛。按着高思以前的玩笑话说:这丫头有时候有点儿“阴”。
如今,这丫头更“阴”了。她整天不动声色地发呆,偶尔对人傻乐两声,那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里传来,让人听了头皮发麻。
也就是说,袁子芊除了下意识地哼哼唧唧,全无知觉,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高远还告诉弟弟:袁老已经暂时把公司交给助手金昭代为管理,自己在家陪着女儿和老伴。出了这种事,袁道安暂时没心思打理业务。好在目前袁氏集团只有一块正在运作的地皮,位于利先生码头往南五公里的地方。按着袁道安的设想,那里即将建设一座大型的物流基地,用来开展对内、对外的贸易。那块地已经通过了前期可行性研究,正在进行财务分析和前景预期。至于那个马尔斯岛,已经开工一年多,所有工作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不用他过多操心。何况他只是马岛项目的发起人和最大股东,工程背后还有市政厅和其他董事,先让他们忙一阵子吧。
从九月底那天夜里到现在,袁道安第一次感觉自己老了。作为袁氏建筑的掌舵人,老袁总是风风火火地东奔西走,就像一只永不停歇的座钟,“滴滴答答”不知疲倦地运行着,有条不紊地执掌着手下几千号人以及数十处物业。袁道安对建筑、对工作、对事业有一种天然的酷爱和执着,他埋头在公司业务里的时候,那感觉比洗三温暖还舒坦。可一夜之间,一双儿女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一个没了,一个跟没了差不多。现在,老伴也因为过度伤心,痴痴呆呆,一句话也不说,从早到晚都是坐在二楼卧室里的摇椅上愣神。今天早上,袁道安发现对方居然不认识自己了。
好端端的一家四口,只剩下一个半老头子。老袁如何能不心力交瘁,又如何能不感觉自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