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卢邦瀚的话,9月28号那天夜里,铁玉确实有机会跟哥哥铁山一同离开马尔斯岛。铁山偷偷爬上返程的货船时,对哥哥的逃跑计划始终持怀疑态度、摇摆不定又胆小怕事的铁玉,稍一愣神,从船舷上掉了下去。等铁玉想再次努力攀上船时,发现两个巡逻的警卫绕了过来。
从铁山离开马尔斯岛至今,铁玉已经被关进那个设备间快一个月了,每天只有一片面包和一小瓶矿泉水,这对一个三十多岁饭量惊人的成年男子来说,塞牙缝都够呛。这些日子以来,铁玉饿得前胸贴后背、两眼冒金花,那两个水手却时不时地在他面前大快朵颐着烤鸡和牛排,还有从G5那边送来的红酒。面对水手的美食诱惑,当然,还少不了隔三差五的拳打脚踢,甚至用整夜的敲锅炉来干扰睡眠,关于铁山可能的去向以及此前铁山曾对自己说过什么,铁玉只字未吐。
因为哥哥铁山曾告诫他:我跟你说的,如果你走漏半点儿风声,咱俩都活不了。
铁山和铁玉哥俩是在半年前一同被押到马尔斯岛的。之所以是“押”,因为铁山和几个哥们、就是一些A9和G5战事的退伍老兵、曾在市政厅门前聚众闹事,被警方逮捕后投入监狱。没过几天,雷局长听说马尔斯岛工程缺少技术工,他想到了铁山。因为铁山在那场战事之前,曾前往中东酋长国的海上生活区工地、干过两年的管道维护。雷局长一声令下,铁山、铁玉以及数百名自愿前往马尔斯务工的市民,还有一部分精通某项技术的囚犯,比如钳工、车工,架子工或者没什么手艺但浑身蛮劲无处发泄的闲杂人等,都统统乘船开赴到三千公里外的洋面上。
在马岛半年多的时间,铁山渐渐感到这个地方不像袁道安所说的海上生活区,这里很神秘,而且危机四伏。但具体有什么“危机”,铁山也说不出来,他只是凭直觉,而且他素来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铁山的这个疑惑,在一次偶然地瞥见马尔斯岛施工平面图之后更为加重。
那天下午,12号客轮船长卢邦瀚让铁山和另外两名工人、在两个巡警监护下去往9号船、也就是马岛总部、搬运几箱红酒和雪茄。在9号船船舱外面临时歇息的时候,铁山瞥见了电脑上马岛的平面图。电脑没关,或许是值班员的一时疏忽,或许是人家压根就没把那些粗鲁的工人放在眼里。铁山虽然粗鲁,却粗中有细,而且在酋长国做过类似的工程。他看了看那张图纸后,愈发觉得马尔斯岛这边和袁道安当初描绘的相差很多。
几天之后,铁山再次利用前往9号船送东西的机会,偷偷拷贝了那张图纸。凭着在酋长国那两年的经验,铁山把图纸和施工现场结合起来,反复观察那些已经建成的和即将建造的平台、打入海床的合金立柱的位置和角度等,他确信:如果是海上生活区,平台和立柱不应该如此布局和施工。
很可能,马岛根本不是未来的堪比天堂的生活区。
工余的时候,躲在客轮船尾的僻静处,铁山不断翻看着那张图纸,突然惊道:坏了!此时他才发现图纸带有特定的编码。这种编码,即使是拷贝、电脑也能在第一时间获知图纸被操作过。但从拷贝到现在,9号船那边却没有任何动静。原来,铁山这次很“走运”,他拷走图纸的时候,恰逢负责该片海域网络信号的卫星出现故障,电脑没有报警。
不过这一层情况,铁山却不知道。他赶紧将图纸的拷贝扔进海里,却把一个小铅瓶留在了身边。那是他拷贝图纸的同时,溜进了马岛总负责人毛赫的办公室、偷偷拿出来的。办公室后面的隔间里,摆放着一排这样的瓶子。铁山拿走了其中一个,他觉得这个瓶子也许藏有马尔斯的终极秘密!
和图纸一样,铅瓶这件事,9号船那边也没有任何回应,想来毛赫很少留心那些东西。
即便暂时安全,也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总之,这里不一般。他们不让我们在完工之前返回,我觉得,完工之后,我们也未必回得去!”铁山告诉弟弟,并让铁玉马上准备一下,跟着自己逃回G5再作商议。但行事的当天夜里,从小就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的铁玉临阵退缩、畏手畏脚,最终被巡警发现。铁山只得孤身一人潜回G5。
铁山逃走的第三天,毛赫终于发现铅瓶少了一个。这个时候,铁山已经回到了市区,但铁玉却在经历着一番非人的磨难。
铁玉比铁山小八岁,他俩之间原来还有个女孩,但不到一岁就夭折了。铁玉从各方面看,都跟哥哥差很多。体质不如哥哥,意志不如哥哥,社会经验不如哥哥。但他也有优点,除了聪明好学,就是对长他八岁的兄长惟命是从。从小跟铁山相依为命的铁玉,有这个习惯可以理解。没有铁山当爹又当妈地含辛茹苦,铁玉的坟头草估计都两米高了。
所以,铁山临走时让他对图纸、铅瓶以及马尔斯岛工程的疑点守口如瓶,他就严格执行。这二十多天来,面对卢邦瀚的淫威,别说一个字,连一个屁都没放过。
话说铁玉被卢邦瀚从船尾的救生设备间里释放出来,以马标为首的几个工友围着他、向卢邦瀚讨要说法。卢邦瀚正要训斥那哥几个,一名水手走过来,对卢邦瀚耳语两句。卢邦瀚“嗯”了一声,带着手下穿过人群,走到甲板尽头,登上一艘冲锋舟,驶向9号客轮。
卢邦瀚年近四十,体格魁梧,面庞黢黑,从前是G5街头的一个混混头目。马岛开工时,他被雷局长招安并委派到这里,成了12号客轮说一不二的大当家。此时,他跟两个水手乘坐冲锋舟,从12号客轮来到9号客轮。
9号客轮是马尔斯岛管理方的总部所在地,比其他客轮小一些,却相当的豪华,而且保有动力装置。船上,泳池、酒吧、高尔夫、直升机坪等样样俱全,餐厅里更有其他客轮上闻所未闻的珍馐美味和上等红酒,以及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批的、从G5市区专程前来“慰问”的各色佳丽。
卢邦瀚刚登上9号船,两个阿拉伯人模样、身着和岛上其他管理人员不同的制服的精壮男子迎着他走来,在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示意卢邦瀚的手下在此等候,让他自己进去。
这两个阿拉伯人来自中东酋长国。
三战之后,东陆国在中东地区的油田毁损殆尽。实物毁了,但双方的合作关系依然存续,友谊还在,彼此的利益也还在。所以,22世纪五十年代初、中东酋长国成立之后的第一个月,东陆国即与其建立了大使级的外交关系,也使东陆国成为第一批与酋长国建交的国家之一。一年前,马尔斯工程刚刚启动的时候,袁道安对几个股东透露:将特别聘请若干位中东酋长国的建筑、规划和生态专家参与马岛的建设,因为这方面人家是内行。
当然,除了专家,还有酋长国大笔的资金投入。这个才是重点,不过没必要对外宣扬。
外国专家来了,安保当然要更上一个级别。随着几名专家同来的,是卡西姆上校带领的一支八十多名特种兵的队伍。
卡西姆上校,年近五十,原本是沙特人,后来成了酋长国的一名陆军军曹。如今,他全权负责前来协助马岛工程的本国专家的安全。
八十多名阿拉伯裔的特种兵被分配到几个重点平台和客轮上,其中几名精英配备在9号船上,协助东陆国巡警维持马岛总部的秩序。
说实话,岛上的工人都是为了挣钱糊口,他们有些虽然很粗野很强横,但你不招惹他,谁也不会无事生非。所以,那些酋长国的军士很多时候只是摆摆样子,闲得很。虽然很闲,待遇却是东陆国巡警的数倍。
卢邦瀚绕过一座硕大的露天泳池,里面有几名绝色佳人正赤裸着身体、在翡翠般碧绿的水中漫游、嬉戏着。一个金发尤物见卢船长经过,翻了个身,仰面朝天漂浮在泳池里、两腿一分一合划着水。
这些国色天香是专供9号船的,马尔斯岛上的所有船长也可以享用,前提是得到马岛总指挥毛赫的首肯。所以卢邦瀚虽然看得鼻血直流,却没敢造次。他提了提裤子,径直走向一间下沉式的船舱。舱里有三圈沙发,围坐着几十号中年男子。他们是其他客轮的船长,另外还有几名平台上的管理员。
这个下沉式船舱,兼做总部负责人的办公室、会议室和休息室。船舱的后部有个隐蔽的隔间,一般人未经许可不得入内。卢邦瀚在船舱里站定,四下看看,然后在沙发上找个空隙坐了下来,问旁边一个人:“什么事?”
“安全例会呗,还能啥事?”对方答道,然后把身子侧向旁边的一个船长、俯首嘀咕两句。
几分钟之内,9号船上又陆续来了十几名船长。这些人彼此之间“哼哼哈哈、嗯嗯呀呀”地打过招呼后,相继落座、在沙发上闲扯着。片刻之后,人堆发出的“嗡嗡”声瞬间消失,只见一个身上仅着睡袍、中等身材、面色红润、有些谢顶的男子在船舱外面的甲板上咳了一嗓子,趿着一双人字拖,捧着一杯红酒走下船舱,傲慢地扫视了一下舱内的一圈人,确认都到齐了后,一步三摇地来到一支宽大的单人沙发旁,壮硕的身躯“噗嗤”一下陷进了沙发里。
从此人的装扮和举止来看,仿佛刚从自家的浴缸里爬出来。
他就是毛赫,整个马尔斯岛工程的一把手。他曾在周馥之麾下担任秘书长,就是现在桑尼的位子,马岛开工后,受袁道安、周馥之和市政厅的委托在此掌控全局。有任何问题、任何状况、任何风吹草动,毛赫都单独与周馥之联系,也就是他俩单线、直接对话。
毛赫是周馥之和G5市政厅、在马尔斯岛的唯一的全权代理。他和那个卡西姆上校,是掌控整个工程的绝对权威的“二人组”。
毛赫个头不高,但浑身腱子肉,体型微胖却没有中年男子“标配”的啤酒肚,说话中气很足且言简意赅,给人不怒自威之感。他早年也曾在G5和A9之间的那场战事中立下不少战功,很得G5政要的器重,更被周馥之看做自己的心腹,否则市政厅也不会把这么大的产业交给他监管。
毛赫喜欢别人叫他“毛哥”,而不是“毛总”、“阿sir”或者“长官”之类的。这样听着显年轻,虽然他去年已经过了五十岁的生日。
“毛哥”坐定后,呷了一口红酒,舌尖在嘴唇四周扫了一圈,回味了几秒钟,缓缓开口:“今天请大家过来,还是安全的事。安全的事总讲,但事故还是不能避免。”说着,他用利剑般的目光扫了一下卢邦瀚,后者赶紧低下头。毛赫盯着卢邦瀚的脑瓜顶好半天,慢慢扭过头继续道,“现在说正事。刚才市里来电话,马上又要有一批新人过来,还有更换的设备和配件。你们知道该怎么办,我就不多嘱咐了。另外,周市长和袁先生对我们工程的进展不是很满意。都一年多了,我们的成绩和成本有点儿脱节。照这样下去,有些市民恐怕等不到来这儿享受的那一天……嗯,总之,马尔斯岛这个项目,是我们G5的民众福利工程,是造福人民的好事。各位要协心同力,加快进度,争取按期完成。工程早日完工,大家也早日上岸,省得在这地方整天地闻海腥味儿。”
说罢,毛赫向外面的一个助理招招手:“阿力,给先生们拿几瓶酒来,就是上周送来的那批,再让餐厅那边准备点儿菜。”随后,他对沙发上的各位道:“月亮上来了,咱边吃边聊。完事,让外面那几个小浪货好好地陪各位解解乏,健身房里还有。不过人数有限,你们只能轮着来。请务必确保安全,我是说‘产品’的安全,别给人家整瘫了,下回还用呢。OK?尤其是你,老雕,上次搞得人家姑娘一个礼拜走不了路。这回注意点儿!”
被叫做“老雕”的一个船长“嘿嘿”乐着,其他人跟着起哄。
不多时,随着红酒和佳肴的陆续端来,肉欲、酒香伴着权势和奢靡在9号船四处弥漫开去。
与此同时,在2870公里之外的G5市政厅里,周馥之刚开完一个会,正坐在椅子上养神。桑尼走上前,轻轻唤醒市长大人,指着视频电话对周馥之道:“马先生找您。”
“马克平?”周馥之愣了一下、嘟囔着,“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