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声声,东方放亮。咸阳城门打开。等在城门口的农户,挑夫,满车满担的青菜,鲜果,进到城里。街上一道道里门亦是尽开。门人边是开门,边是哈欠连天,与一样早起洒扫之人相语寒暄。里中各家各户,老少青壮,妇女男子多仍在睡梦之中。
睁开眼,季蝉顿觉有异,伸手去枕下摸剑,方想起昨日成婚,床榻上同卧之人,乃衣衣、茹茹,吾之娇妻美妾也。季蝉悄悄起身,拿起枕下短剑,轻手轻脚出了蚊帐。下床穿了鞋。走到衣架旁,放下剑,穿起贴身兜裆布,过膝短裤,系上腰带,短剑在腰带上挂牢系好,又使劲扽扽,看牢靠与否。
窗外蒙蒙亮,正是天方明之时,各家鸡叫犬吠之声此起彼伏,闹人瞌睡。季蝉拿起案上自己水杯,一气喝下肚,顿感解渴,又走去洗面水盆边,俯身双手舀水洗面,直起身,拿架子上布巾搽干,搭回布巾,走去开门,回头看床上蚊帐里衣衣、茹茹,竟是觉得如在梦中,面上不由浮起笑容,轻手拉开门,出房门,回手把房门又轻轻带上。
门轴吱呀呀轻响。季蝉走去后院茅厕方便。房内,唐衣忽然醒来,不见夫君,忙侧身,以肘撑床,双腿一蜷,半是坐起,见夫君不在房中,便起身出蚊帐,下床,又把蚊帐依旧合好。床上唐茹睡的香甜,面上似有笑容。唐衣亦是笑了。穿衣,洗漱,便出房,走去后院方便。却见前院空地上,季蝉正赤膊,以双手撑地倒立,顿时瞪大眼,稀奇上。只是内急,还是先去了后院。
在院中晨练的季蝉,循平日习惯,一套动作下来,收尾必是舞剑。虽见唐衣在廊下看,亦未分神,前后左右挥砍,劈刺,待收剑回鞘时,已是气喘吁吁,浑身大汗淋漓。天色亦是大亮。出屋来的仆婢见主人如此模样,皆觉有趣。
唐衣便要婢女打水,侍候官大夫洗沐。季蝉却说不用,自己打水擦擦便好。唐衣便要烧热水,调温了,好擦擦。季蝉又说凉水即可。唐衣便自去打湿了汗巾,拧干了,过来帮夫君搽汗。季蝉却是接过汗巾,随手又拧了一把,水哗哗落在地上。囧的唐衣抬手捂嘴自笑,又拿小拳头锤其汗津津膀子。
“哈哈,男女有别,气力而已。”季蝉轻笑道:“擦身要待汗收之后。衣衣,我方才想呀,偌大一家人,可如何养活?”
“夫君可是官大夫,有田有地,又有官身俸禄,还怕喂不饱几口人。”
“往日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今可非几口,乃十口也。”
“放心,我等饭量皆不大。”
“哈哈哈哈。”季蝉被衣衣话语逗乐,仰面大笑。
“再说,我嫁妆亦可顶点饭钱。”
“倒是。吾未想汝嫁妆如此之多。”
“邻里竹木工坊,亦是嫁妆。”
“汝说我家老宅?”季蝉忽然色变道。
“嗯。”
“汝家如此厚我,何以为报也?”
“日日抱我便好!”唐衣噘嘴笑道。
“如此甚好,最喜抱汝!”季蝉说话,笑呵呵一把抱起唐衣,便向屋中走去,惊的唐衣尖叫,又羞羞搂住其汗腻脖颈,生怕掉落。
院中早起仆婢见此,窃笑不已。待唐衣红着脸出来时,众皆满面笑容。唐衣亦心喜,脚步轻快,一边叫快点做早饭,一边走去东屋偏房看儿子。左近邻居亦是炊烟缭绕,人声嘈杂热闹喧哗起来。
早饭时,合家齐聚。季蝉叫一起用饭,勿分主仆。唐衣见仆婢面有难色,便叫皆听官大夫。众人方皆在堂屋内用饭。少年仆人未见唐茹,便是开口提醒。却是头上被父亲敲了一下。惹得众皆大笑。唐衣亦乐,叫众人快吃,少拿茹茹说笑。服侍唐茹的婢女亦是无奈,闷闷吃着,心中暗想唐茹何以如此不堪,又拿眼看主人季蝉,想着若是自己,该是多好。伸出夹菜之箸却是叉到少年仆人箸上,顿时又惹得众人笑。季蝉见之有趣,只感其乐融融。
早饭后,唐茹总算起身。仍不住与姊姊辩称,昨夜尚好,今早又弄实在不支。唐衣却是笑其瘦弱,说起季蝉一早练身,倒立院中,打拳舞剑一身是汗,累不累?听到入迷的唐茹直点头,涨红脸道:
“夫君有爵位之人,小女子何堪比肩?”
“我何以堪比肩矣?”唐衣调笑道。
“姊姊,汝稍作便去,我却长矣!”唐茹辩道。
“是谁拉住官大夫不放?”
“姊姊!”
“莫羞怯。”唐衣却是搂抱唐茹笑道:“我等女子,与男子相爱乃天生自然之事也。嫁与夫君,此为第一乐事,当以为重。莫以为羞,而不为;莫以为累,而生厌。须知夫君妻妾更多之日,汝想亲近,或不可得也。”
“谢姊姊教我!”
“相亲相爱,无非床第之欢,天伦之乐,操持家务。姊姊我稍多工坊之事,日后家中事务,茹茹当多操心。”
“听姊姊。”
“子我共侍一夫,当不分彼此,合力持家。须知惟夫贵,吾家方兴隆。”
“妹妹记下。”
“早饭便在屋中吃。”
“我去堂屋吃。”
“看汝腿软。”
“无事。方才只是快活很了,浑身软到无力。”
“该羞之时,亦应知羞。”
“姊姊又捉弄我!”
“好好,莫哭,真水作一般。”
“姊姊!”
“好好,姊姊扶,不逗笑。”
“我来。”旁边唐茹婢女说话上来接手,唐衣笑着让其搀扶。
出到堂屋吃饭,却见季蝉在案前拿笔在木牍上写写画画。季蝉见唐茹被扶着出来,忙起身,过来帮扶。唐茹心甜如蜜。唐衣笑容鲜艳,愈是喜爱夫君。居家度日,夫君如此知冷知暖,体贴温情,妇复何求。
唐茹在对面案前吃饭。季蝉又回到书案前,写画。唐衣陪坐一旁,稍看片刻,便知夫君在核算家中收支。写错之处,季蝉拿起小刀轻轻刮去,又拿小铁杵把刮毛木面碾平压实,好再落笔墨。唐衣在旁静静看。
“稍有盈余。”
大致算过后,季蝉扭头跟身边唐衣说。此时,吃完早饭,唐茹亦走过来,在夫君另一侧坐下,虽是不懂,亦是看着。季蝉扭头冲其笑笑。唐茹亦是开心笑。
“夫君可算过工坊?”唐衣问。
“我不知工坊之事,自是未算。仅以城外田亩,我之俸禄大致算过,家中十口开销,日用往来,应是够用。”
“夫君真乃一家之主也!”唐衣道。
“不知数,必穷。知数,亦须善用,量入而出。吾在家中,大小事务,自会勤勉。吾从军之日,少则三、四月,多则五、六月。只看战事长短。其时,衣衣便主家中大小事务。茹茹当尽心相帮。”
“诺。”衣衣、茹茹异口同声道。
“若吾战殁,”
“夫君切勿此言!”
唐衣忙伸手去捂季蝉嘴。唐茹竞是面无血色,浑身战战,不知所措。被妻捂嘴,季蝉是哭笑不得。咳嗽两声后,抬手轻轻移开衣衣手,起身叫过唐川,叫把书案收拾好。拿起写满数字木牍,走去卧房。唐衣牵着唐茹跟进去,又让婢女皆去做事。
到卧房内,季蝉把木牍放在柜上,走到窗前,看后院绿莹莹草木,灰色院墙,邻家屋檐,扑翅云天之雀,转过身来面色严肃道:
“汝等只见男子佩剑威武。不知男子佩剑之险。吾今日所言,衣衣、茹茹当牢记。若吾战死,衣衣之子袭我爵位。”
“诺。”
唐衣边抬手擦面上泪水边是应诺。
“茹茹,汝可在屋中歇息。我与衣衣去邻里工坊看看。”
“我亦去。”唐茹边哭泣边要同去。
“今夜不允喊累。”
“我在家歇息。”
“甚好。莫哭。汝夫君阵上无敌。”
季蝉笑呵呵抱过茹茹,抹去面上泪水,便与衣衣相携,出门去了。唐茹婢女进屋来,照护茹茹上床休息。茹茹便拉住年纪相仿的钱绢说话。聊到袭爵之事时,钱绢直劝茹茹快快有孕生子,莫要爵位落在屋里外姓之人头上。唐茹眼珠儿转动,紧抿双唇,心中竞是无比纷乱。
走到街上,唐衣侧身与季蝉耳语言谢,又说定是快快生子。季蝉自是知其心意,紧握衣衣小手,面上微笑,并不多言。唐衣心中甜蜜,脚步轻快,手中绢面绣花团扇转来转去。到邻里工坊,引着季蝉看过一遍,又到自己屋中小坐。
房门开着,两人坐在床沿说话,唐衣手摇团扇给夫君与自己扇风,驱散暑气。季蝉说到午后驱车,带唐衣到城外,看自家田地。唐衣却说不用。夫妻二人在屋中,把家中之事铺排一遍。季蝉大赞衣衣聪明,将家中收支之事,皆托与唐衣。
午饭后,离工坊,夫妻二人一路走回家去。归家后,季蝉铺开自己记事简册,笔墨,刀杵,简要记下两日间发生之事。毛笔下青蝇小字,落在竹简上,轮廓清晰,清痩斜长。唐衣在旁轻轻打扇,赞不绝口,说字好看。季蝉得意开怀。收起简册后,又拿出书简来看,皆是市律。唐衣不耐,叫过婢女与夫君打扇,自己去陪儿子玩耍。
院内,仆婢皆是忙碌,仍在收拾房屋,归置打扫不停。季蝉只是看书。与战场厮杀凭勇力不同,市中执律凭律法。战场胜敌者,力也。箭射得准,不待迎面肉搏,已尽杀敌矣。气力大,一矛能扎穿两根脖颈,一剑能砍下头来。市中胜奸者,律也。律法明文,犯之者罚。不知律,则虽奸在前,不识也。不执律,则奸横行,行同无律也。是以为吏,必看书简熟律法,与战士练力磨刀同理也。直到夜食将开,季蝉方收起书简。
夜饭后,季蝉与小儿逗乐,一抛老高,稳稳接住,又是抛起,乐的小儿咯咯直乐,若非唐衣一旁看着心慌,上前止住,父子俩还不知杂耍到何时。
放下小儿,季蝉便出门,到隔壁沈滑院中串门说话,在邻里转悠一圈。回到家中夜色已笼罩四方,空中繁星闪亮。季蝉又在自家院中打熬身体,却是比晨起之时,练更多,更长,浑身汗如雨下。练完休息,待自身收汗之时,唐茹却走近来问:
“又无战事,为何苦练?”
季蝉笑道:
“一日练,一日功。日积月累,于战之时,方有气力,与敌拼杀。”
“难怪夫君力大,妾不如也。”
“哈哈哈哈。”
季蝉仰面大笑,院中人皆是捧腹,乐不可支,蹒跚而行幼稚小儿,亦跟着拍手嬉笑。一家人欢笑声传出好远。左邻右舍皆是顾盼季家小院。
到洗沐上床,休息一天的唐茹,拉住季蝉多番亲热,直弄到季蝉酸软无力,仍不肯放过。一旁唐衣只好出面劝说,夫君明日尚须上值,莫玩坏了。唐茹方是歇下,又自说道:
“夫君阵上无敌,床上却不如我!”
唐衣噗嗤喷出涎水,季蝉亦呵呵直乐。
天明,季蝉闻鸡而起。晨练后,在家朝食,方出门上值。手扶剑柄走在巷中,遇到俩邻居吵架。气急妇人见季官大夫路过,便是拉住叫来评理。与之对吵少年亦不服气,亦叫官大夫评理。一时围来好多邻居熟人。听罢两者原委,走去看过水沟,季蝉面色一沉。众人皆是见其面色变化,便欲观其何干。
“弃灰于道者,黥。面上刺字,汝不知乎?”
季蝉一句话,把少年吓到腿软,当时便跪在地上,求放过。旁边妇人亦是面上变色,不知所措。围观众人皆是一惊,面上各式颜色。心想一点小事,不止于此。少年家人闻讯冲出门,过来便劈头盖面,打的少年嗷嗷叫唤,又赶紧跟妇人道歉求饶,把自家少年倒在妇人家墙边水沟之杂物,清理干净,淤积之污秽臭水便自顺沟流去。
“汝可要告官?”季蝉问妇人。
“不告。皆是无心之过。再不会有。”
“汝有何言?”季蝉问少年。
“我再不乱来,再不欺人!”
“如此甚好。皆是邻居,相护相帮,方是正道。诸位,打扰,告辞。”
季蝉有说有笑,冲诸位邻居拱手施礼后,扶剑快步离去。一众邻居说着客气话,瞧着季蝉离去背影,一时议论纷纷。少年后悔不已,起身又跟妇人陪好话。妇人亦是不好意思,自说有错。两家人经此一事,倒是相善起来。稍后,不约而同拿了蔬菜果食,送到季蝉家中,以表谢意。唐衣不知何事。问明事由后,便说不必。可两家硬是留下蔬菜果食,方才离去。唐衣只好叫仆人先皆收好,待官大夫回家,再行其置。
到东市衙中,点卯后,却是迎来个熟人。陈力授爵公士,分派到东市为吏。司空衡知陈力在军中是季蝉部属,便说先与季蝉随从。季蝉自是点头应下。陈力更是心喜。司空衡又说新婚有期,勿须初一便来上值。季蝉笑道,于家中无事,还是上值好过。在衙中与市长聊过片刻,季蝉便带陈力出衙巡视市中。
散值,陈力亦随行季蝉,直到入里,走至街道岔口,方与屯长分开,自回家去。季蝉到家,说陈力到东市为吏之事,唐衣便说陈家定是有点门路。季蝉却是不以为然,直言自己当初有爵,安置到东市为吏,皆是依律分派,既无相识引荐,亦无自走门路。唐衣便将早上两家邻居,送来蔬菜果实之事说了。季蝉便走去仆人房中看,见皆是日常之物,便与唐衣相议此事,该如何作。仆人自走离回避,屋中只夫妻二人。
“退去,怕是不好。”唐衣道。
“今早之事,虽非我职。然亦是执律劝善,本分之事,不当受此礼。”
“我去送回。”
“亦不妥。如子之言,怕是不好。莫原样退。明日在家中选鲜果菜蔬,比之稍盈,汝或旁人,送去其家。邻居之间,礼尚往来,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也。”
“诺。明日,我自去。”
“甚好。里中之人尚善,多来往,有益家。”
“眼前之物如何置之?”
“自然吃哦。放坏可惜。衣衣,今后,若是此般事,汝皆可自理。然若是送来钱,或贵重财物,断不可收。令罪于人,不罪于律。得罪于人,只其人怨我。得罪于律,则国法不容。孰重孰轻,应牢记于心。”
“夫君真君子也。”
“非也。秦律直,吏民正,赏罚明。人民惟农战,方得富贵也。我少年于监中,知刑罚苦。其后从军,知战阵恶。今日有爵,有官,房宅田地,娇妻美妾,全因战阵杀敌,为国立功。其余私惠,皆不入吾眼。私赂我者,如狼如虎,陷我犯罪,如我寇仇。汝主内,当门户清,管教严。”
“诺。”
唐衣应诺,只觉面前夫君如山如岳,仿若要撑破房屋,惶惶然心头颤颤,如见神明。
季蝉不知唐衣头晕,听其应诺,便笑着走出屋去。
到次日,唐衣在家捡了两篮子蔬果,叫起唐茹,带着婢女,一同出门,各去一家,以为回礼。进院一说打扰,递上蔬果,拉拉扯扯,说说笑笑,便是愈加熟近了。
待夫君散值回家,说了此事,季蝉夸赞不已,又说明日回家探望父母。衣衣、茹茹,连带贴身婢女皆是心喜。季蝉又想起一事,问唐衣,尚书中,何册讲天文地理。唐衣摇头,又说自家铺中有全套尚书简册卖。拿套来便是。季蝉却是笑言,不用,只需相关之册,亦是送人。唐衣好奇,问送谁。季蝉说起河边渡口之事,陈力与韩国公子地圆之辩。一家人听的笑弯了腰。
唐衣记在心里,隔日便是拿来一册尚书。季蝉展开阅过,频频点头,觉得送予陈力看正好。又问多少钱。唐衣笑道,自家书简,何须用钱。样子得意。季蝉只能作罢。富家女子自是不同也。
到一同上值之时,季蝉便将此册书简送于陈力,并不多言。陈力却问,季兄何以送书于我。季蝉便说此册尚书中,有关涉天文地理之言。欲知齐低几许,看书,看书。陈力顿时想起在河边渡口,与韩国公子之遇,忙连声道谢。
“莫输于郑人。”
季蝉却道。陈力一听,顿感手中书简沉重。季蝉便笑其怯。陈力大不忿,直言再遇郑人,必赢之。季蝉点头,两人乐呵呵走去东市上值。
散值,唐衣已是坐自家马车,如约在东市门外候着。见屯长一家驱车而去,陈力只想早日娶妻。
回家探望父母,自是情理中事。却是正巧遇到长兄唐安被父亲训斥。唐衣、唐茹等人皆被母亲引去,不允围观。季蝉却是在堂屋里与父亲说话,稍解唐安之围。说到何以训斥兄兄。唐父便是横了长子一眼。唐安当着妹夫面,亦不讳言,便说了自己在屋中修剪唇上须,被父亲撞见,故此责骂。听其语气乖张,唐父又怒,便叫官大夫评理。
季蝉心知居家细处,多不宜律究。民不告,官不管之事甚多。笑着手摸自己唇上绒绒之须道:
“吾之唇上须,方显浓密,爱之不及,奈何修剪。”
话一出口,逗的唐家父子皆笑。唐父便不再训儿子,却仍是絮絮叨叨说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自伤,纹身断发荆蛮之人,刑罚之徒也,岂可自误。唐安与季蝉只觉得头晕发胀,却是不好辩说,皆是硬着头皮听。二人对视间,皆是戚戚。季蝉深感长兄承家业,与父母同居不易也。幸好饭食已熟,厨房出菜,仆婢来堂屋布置宴席,唐安与季蝉方得脱身。
待离开父亲,二人走到到院中说话,唐安便是抱怨父亲,无事找事,每日念到自己头疼,又问季蝉,剪点唇须可有犯法。季蝉正色道:
“犯法。”
惊的唐安瞪大眼睛,直说:
“我知断发乃刑罚,自断亦犯法。未知断须亦犯法。”
季蝉笑道:
“若子我相殴,被扯去须眉,告官,便必受刑罚,当为城旦。”
“如此重罚?我自剪点,亦算?”唐安奇道。
“须短小,本不易察。若无人告官,应无事。若有人告官,查实,恐亦有罚。然,我未遇告此事者。究之,应归为自残,易容貌。何以罚,我亦未知,须求教于人。”
季蝉说话又自摸自己唇须。
“哎,勿须求教!我再不剪便是。蝉兄不知,须一长,吃到嘴里,常以为异物也,卡到牙缝,又扯得肉疼,白受惊扰,喝口汤亦粘油挂菜,很是难看。”
“再莫与父亲看见便好。”
“甚是。其实亦可以油顺之。只是繁琐。我欲去一处,可随意剪须之地,岂不快哉!”
“便去蓬莱、方丈。”
“神仙之地呀,去不了。”
“又或千年以后,人皆可自决留须与否。尽去须,以似少年者众。”
“妹夫所言妙呀!”
“可倘若,必要男子去须,不得留须,兄可愿往?”
“不愿。我意随心所欲也。强我去须,与强我留须,何异之有也?”
“兄所言极是呀!”
“嘘嘘说啥呢,快来吃酒。”
听到唐衣喊吃饭,唐安、季蝉皆是答应,不再闲说,臂膀相扶,笑着走去宴席。一大家人饮酒吃菜,热热闹闹,其乐融融。唐安不住与妹夫劝酒,喝到兴起,更是划拳猜数,吆五喝六。唐父望之心喜,亦是参与,输不少,喝好多,十分开怀。
顺心遂意日子过起来飞快,转眼旬余。入夜,唐衣面色不虞,未与夫君同浴,说自己月事来矣。床上交欢,便只有唐茹。
得夫君专爱,茹茹心中甚喜。平日自己月事常与衣衣姊姊同日,今日姊姊来,而己未来,唐茹自度已有孕矣,心中自喜。
却不想,两日后,唐茹亦是月事来也。与唐衣不同,唐茹希冀有孕不成,竞是哭泣,不愿见人。唐衣只得好言相劝,与之疏怀。季蝉散值回家,见唐茹眼睛红肿,不知何事。问过方知其中因由,竟是笑了。直说,孕者两三岁有一,亦常事也。莫急于一时。随口一句,却是令两女心中宽慰。季蝉又说新乞庶子,一应文书已到官衙。众皆贺喜。
入夜,精力旺盛的季蝉却是抓瞎。新婚以来,夜夜交欢,已为常例,浑是惯了。今夜妻妾皆见月事红,俗言交合不利。季蝉只得睡去,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唐衣看在眼里,忧心忡忡。
天明,唐衣却是躺在床上,透过蚊帐,仰望屋顶,想起事来。待季蝉出门上值,唐衣瞅空,把季蝉贴身婢女叫到屋内,避开旁人,与其私下相语。
“孙雅,汝可有意中人?”唐衣开口便问。
“奴婢未有。”孙雅听女主人如此问,答的惊慌。
“莫怕。我只是想知情而已。汝可有与男子交合?”
“未有。”孙雅摇头。
“我欲将汝纳为官大夫妾,汝可愿?说话呀。”
“我未曾想。”
“如此便想,于此当面告我。若汝愿,事亦只一半。我尚未与官大夫言此事。其愿否,尚不可知。汝若不愿,我便去问唐苗、钱绢。”
“我愿!只是,若官大夫嫌弃我,以后何以见人?”
“哎,愿与不愿,皆是各人心意,自当互重,何以作此想?我等女子,虽位卑于男子。然为人之道,却是一样。夫妻相亲相爱,可有尊卑?汝上床便知,女子亦有在上之时。再说苏家荧荧,里中皆知其与官大夫有婚约。然其因官大夫归爵意坚,竞是毁约而去,不嫁也。何其自专。汝不可自卑也。我等女子亦当自强不息。君子不分男女,只论强弱。”
“雅雅受教,谢主人教诲。”
“叫姊姊。”
“谢姊姊教诲。”
“汝模样俏,言语乖巧,亦是夫君心喜。我说,夫君应是允了。”
“谢姊姊恩情。”
“待官大夫纳汝为妾,子我共侍一夫,恩情自是同矣。”
“谢姊姊大恩。”
“汝暂勿与人言此事。官大夫不允,亦未可知。汝可记得?”
“记得。”
“汝月事何时?”
“前日方净。”
“嗯。若是允了。今夜汝便同睡。我自在旁,护汝无恙。明日我自说与家人,官大夫纳汝为妾。”
“雅雅自听姊姊。”
孙雅说话,面上绯红,心喜难禁。
待夜饭后,季蝉出门溜达之时,唐衣却是不请自来,跟出院门。季蝉虽觉有异,亦是携手同行。转一圈,待到回家路上夜色绵绵,只二人行走,身边别无旁人之时,唐衣说起纳孙雅为妾之事。
“恐是不便也。”季蝉心跳加快,喜中有忧道:“新婚不足一月,又纳自家婢女为妾,岂不是授人话柄?”
“夫君自是忧人闲话,先交后纳。然何妨也?况子我,亦不是先交而后婚乎,君何厚此薄彼?”
“孙雅亦我所喜,纳之可也。其可愿否?”
“岂有不愿。君之雄壮,女子同仇!”
“哈哈,哎,衣衣何以不妒乎?”
“何言不妒?昨夜吾见夫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自是心疼夫君,不忍夫君空落。”
睡前洗沐,唐衣唤孙雅,桶中侍候官大夫。一旁服侍的唐苗、钱绢皆是一呆。
“姊姊,为何如此?”
唐茹开口发问,却是问出诸人心声。唐衣掀开蚊帐上床道:
“我见孙雅乖巧,已说与夫君,纳为妾室。”
听得此话,唐茹噘起嘴,面色不快。唐衣笑着伸手轻轻揪其小脸。沐桶边侍候的唐苗、钱绢,听到此话,只觉得耳中轰鸣,接下来发生何事,自己作了何事,皆不记得。
待天明,唐衣于院中,说官大夫纳孙雅为妾,众皆释然,恭喜主人,贺喜主人。季蝉拱手行礼笑纳,均赏喜钱。至于孙雅,却学唐茹,赖在房中不出。唐衣唤自己贴身婢女唐苗,把早饭端去屋内。
上值路上,岔路口陈力已是先到,两人一起结伴前行。陈力便觉官大夫与昨日不同,脚步格外轻快,满面皆是春色。
“季兄有喜事?”
季蝉笑而不答。陈力便倒着走,瞅着季蝉道:
“季兄果有好事!此春色也!”
对面一辆马车驰来,季蝉把陈力拉过到路边,正常走路。跟其直言,纳了自己贴身婢女为妾。陈力羡慕的不得了,开口求赏:
“兄兄赏弟弟个美人!”
“弟弟何功求赏?”
两人一路戏言,入市便是正色,入衙拿起毛笔,各自在点卯简册上签名应卯。未想平常一日,却是于午后骤起波澜。
午食后,季蝉带着陈力在市中转悠,忽被市长唤回衙中。季蝉问传话市吏何事?市吏便说,市中杀人矣。市长欲与官大夫商议办案之事。季蝉恍然。陈力却是急问谁杀谁。市吏却是不答话,只疾步走去市衙。季蝉亦不多言,只是快走。陈力压压心中火气,手按腰包,短剑,亦是加快步伐。
沿路并无异样。季蝉猜到犯案之地大致所在。回到衙中,直接到市长公房。只见司空衡面有难色,在屋中来回踱步。
“季兄,祸事矣!”一见季蝉来了,司空衡便是伸手握住季蝉手腕。
“市长且说何事。”季蝉翻手脱开手腕,叫市长说事。
见季蝉镇静,司空衡亦觉自己失态,便是挥手,命旁人走开。传话市吏便一拉陈力,走开。陈力扭脸望屯长。季蝉点头。陈力方安心离去。
“市东门韩国布铺,铺主方中被杀。”司空衡说,见季蝉不问,便接着道:“杀人者是上卿卢离之子卢英。季兄为何不急?”
“何急之有?”季蝉坦然道。
“哎,市中杀人,吾衙有捕盗之任也!”
“卢英逃去?”
“扬长而去也,何须逃哉!”
“何以如此?”
“其言方中乃郑间,故杀之。围去市吏不敢近前,由此去矣。”
“其不听问询逃去,通传有司,捕之即可。”
“卢英乃秦之公子。何司不知?必是推脱。事出市中,放其走脱,必是依律责我等办案矣。捕与不捕,皆祸事也!”
“其何以为秦公子?”季蝉问。
“季兄有所不知。上卿卢离之妻,乃叶阳君之女嬴棠,其为卢英之母也。卢英岂非公子乎?”
“如此,似有耳闻。童谣唱之,棠棠之子,英英手滑。此子常与城中招摇,调戏妇女,名声极差。”
“正是此子!”司空衡眉头皱成一坨,言语间心急如焚。
“听闻叶阳君已殁。”
“是也。本月出之国,未至而死。然卢英亦王孙也。”
“黄大夫,叶大夫何意?”
“莫提黄桑、叶云,此二子枉为大夫,事到临头,竞是托病不出矣!季兄,可否主办此案?”
“吾何能主办此案?请市长另任能者。”季蝉忙推辞。
“确实无人敢接此案。我亦不放心旁人。惟信季兄也。”司空衡恳切道。
“天真热。”季蝉说话,手指伸到衣襟上拉拉,官服于是略显歪斜。
“算我求季兄。请季兄帮我!”司空衡凑过身来低声道。
“按律,接案之人,应主办此案。”季蝉道。
“季兄之意?”
“我可督办此案。遇到难处,仍须市长出面。惟全衙合力,此案方能办妥。”季蝉道。
“督办?衙内督办。亦可。只是甘裘爵低职微,难免面上划动不开,多须季兄亲出。且此案不同寻常,只是过问,难得办好。依我之意,此案督办为名,季兄亲办为实,方是稳当。”
听司空衡如此说,季蝉皱起眉头,心想,如此仍是压于我主办矣。转念一想,此时此刻,与军中何异?无非事先有个议程,稍显柔和而已。见季蝉低头不语,司空衡亦是心忧,不知该如何是好。
“市长。”
“季兄请言。”
“此案,我有意如此办,甘裘、丁启乃是主办,我是督办,然须亲出,陈力与我一组,自是一同办案。是以我等四人专为此案任事,案结移交有司前,专办此案。可否?”
“可。”司空衡忙应允。
“遇到难处,请市长维护我等。”
“乃我本分,季兄放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矣。”
“如此,请衙中行文,皆按程序,以应上计。”
“季兄所言极是。哎。”司空衡说话,是长出口气。
“市中御史可知此事?”季蝉问。
“朱御史在案发处。我亦是方回。”
“死者方中?”季蝉道。
“哎,不幸也。”司空衡摇头道。
“其果为郑间乎?”
“谁知?”司空衡又是一别头道。
“如此,恐此案迁延时日,遭朱御史责罚。”季蝉面露苦色。
“我来周旋此事。”
“谢市长。我便去案发处。”
“我与汝同去。”
司空衡与季蝉前面走,陈力与市长随从后面跟。走近铺前,只见满是围观之人。见市长与季官大夫来,市吏叫开围观之人,让出道路。
季蝉边走,边把四周人物,地上盖着白布之尸首、血迹看过,记在心中。见东市御史朱鹿看过来,忙是上前拱手施礼。各自随从站在周围,隔开人群,三个官大夫,便在盖着白布之尸首旁,小声议事。
听说季蝉督办此案,朱鹿便是多看了季蝉两眼,目光甚是复杂。季蝉面色并无变化,叫过甘裘、丁启,说了四人专办此案一事后,询问了案发经过,又看过木牍上所绘图样,当场所作笔录书简,与甘裘、丁启询问细节。烈日之下,一站便是半个时辰。旁边市长、御史皆是徘徊不去,身上汗流夹背,心中忧虑深深。
“甘裘,此案汝为主办,欲何为?”季蝉问。
“官大夫督办,愿听官大夫差遣。”甘裘道。此案落在其手,惊其不轻。今有季蝉督办,其便以季蝉为主矣,不愿多想。
“皆依程序即可。方中尸首送入城中敛房,待有司勘验。卢英捕来讯问。当时见卢英杀人,而不援者,皆录书简,赀二甲。”
“官大夫之意?”甘裘看着季蝉吃惊道。
“汝有何疑?”季蝉问。
“卢英杀方中,众人多有见。皆赀二甲,恐不服也。”甘裘低声道。
“方中为郑间,尚不明也。”季蝉亦低声道,两人交头接耳如密议一般:“卢英言其郑间,其即为郑间乎?空口无凭,尚须卢英笔录书简,签名画押。是以方中被杀之时,旁人只见其无辜也,如遭贼杀。见贼杀伤人,旁人不援,依律,当赀二甲。”
“诺。只此三事,我与丁启忙不过来。”甘裘应诺后,又说难处。
“汝先与丁启办赀甲事。切记程序,笔录清晰,皆须签名画押。继后,此赀二甲卷,将皆归于方中案。”
“官大夫之意?”甘裘迷惑,又问。
“其既为案,亦为证也。”季蝉直言。
“哦,我定仔细。”
“嗯。运送尸首之事,我请市长另派人去。我与陈力去捕卢英来衙问询。”
甘裘听季蝉如此说,心中一股暖流,浑身热汗水流,眼中含泪,几欲滴出。心说,官大夫真天人也,救苦救难。心下感动不说,施礼离开,与丁启去办赀甲事。
季蝉又与市长御史说了三事,司空衡立刻答应另派人,将方中尸首送去敛房。朱鹿则提出与季蝉同去捕卢英。季蝉自是求之不得,大喜过望。只是方中尸首在侧,不宜面露喜色矣。司空衡见御史要同往,又加派两人于季蝉,去捕卢英,又小声提醒,只是来问询,尽量莫起争端。一旁朱鹿见了,暗暗发笑。
事即议定,便各自行事。一动方中尸首,方家众人便是又嚎哭起来,扑上前不允搬动,声声喊冤。季蝉带人离去,并不回头。同行御史朱鹿却是回头几次,看了又看。
待走到市门前,又见布告栏边拥挤吵嚷。尽在质疑赀甲之事。甘裘被问的焦头烂额,连声大吼,恨不得拔剑敲打一干愚民。
路过的季蝉见此情形,停下脚步,与陈力交待几句后,便走去围住甘裘的人群之后。朱鹿见此,便叫身边一随从跟去与陈力同行。陈力见御史身边小吏跟来,亦不见外,两人边走边说话,出了东市。
阳光普照,暑热炎炎。市门内,布告栏边,一个衣裳华美体格壮硕商人,冲着甘裘呼喝不已:
“公子所杀乃郑间,何罪之有?我等旁观杀间,何罪之有?何以赀盾?汝信口开河,苛政如虎也!”
“非赀盾,乃赀甲也。”季蝉立其身后,手扶剑柄,忽然大声说话。
“何人嘴碎?”壮汉惊的一颤,暴喝道,转身正要辱骂,见是季蝉,忙又陪笑脸道:“不知是官大夫!”
“汝有何证,可责市吏信口开河,秦国苛政如虎?”
季蝉并不计其粗口,却是狠戾诘问,一说话,众人皆转身,围拢来听。壮汉本即汗多,听此言愈是汗如雨下,面色再变,不知该如何说好。众人皆看热闹,不再起哄。
“哦……”
壮汉喉咙里咕噜,连哦数声,说不出话来。
“汝饿?”
季蝉问道,手扶剑柄轻轻摇动短剑。围观众人哄笑。
“不饿。季大夫,哦,不,官大夫,我非其意!我口不择言,只是赀盾,哦,不,赀甲,觉得委屈。”
“何以委屈?”季蝉问。
“方中乃是郑间。杀之无罪矣。我等只是看看,更是无罪矣。”
“汝知方中为郑间?”
“哦,啊,不!我不知。乃是听公子所言。”
壮汉说话,头快摇掉,浑身汗更多,脸上哗哗流汗,如淋雨般。旁人观之窃笑不已。季蝉随问道:
“何时听公子所言?”
“公子杀,杀方中后,边走边说,众人皆见!”
人群中此时便有数声应诺,道然。季蝉扫众人一眼,尤其与甘裘眼神交流,甘裘微微点头。季蝉扫视过众人后,开口道:
“方中被杀之时,公子走去,未言方中乃郑间之前,谁知方中为郑间?知者请举手,来我面前为证。”季蝉见众皆无语,便又道:“知间不举,与间同罪。无论方中为郑间与否,今日方中被杀之时,观者无有知其为间者也。是以,方中被杀之时,观者只见其无辜也。见贼杀人,观者不援,依律,当赀二甲。汝尚有疑否?”
壮汉摇头,快摇掉了,满面哀戚,整个人跟水里捞出来一般,眼泪都下来了,也不知是汗水流进去扎的,还是太委屈。季蝉点点头,冲众人笑了笑,转身走了。围观众人却觉官大夫笑容可怖。
御史朱鹿跟在季蝉身边,边走边不住回头,又连夸季蝉。听得朱鹿夸赞,季蝉愈是警醒,心知前路险恶,开口只客气寒暄。
出市门,一行市吏、御史向着卢上卿家走去。到里门前,见到陈力。一问,知卢英确是走回家之路也。一行人走进里中,顺街道去往上卿卢离之家。与陈力同行小吏,亦转回御史朱鹿身边,说了一路上打听卢英行踪之事。朱鹿点头,跟在季蝉等市吏身后。
来到卢家门前,却见大门紧闭。环顾四周,道路两边各家各户皆是开着大门,有仆役在门前晃悠。如此反常之卢家,令季蝉愈加警觉,吩咐陈力书录,旁边市吏帮着陈力,拿住墨盒,陈力从腰包中又拿出木牍,毛笔,手是颤颤的。身后御史一行看的窃笑不已。季蝉走上前拍打门环。
左右邻居见卢上卿家,来了官吏敲门,皆是有人过来围观,众人窃窃私语,起先关大门便是奇怪,此时又有官吏来找,猜测必有事也。
骄阳之下,闷热无风。季蝉站在门前檐下,倒是有片荫凉,觉得比站在路上,凉快少许。
“何人?何事也?”
旁边小门却是开了条缝,一个身穿葛衣粗壮汉子,出面问道。
“东市吏,来捕卢英。”
随来市吏淡然道。季蝉离开大门,走到小门前。
“胡言乱语。我家公子,亦是汝等唤得!”粗壮汉子,眉梢竖起道。
“汝可知抗法之罪乎?卢英于东市杀人,东市吏不捕之,何司捕之?东市吏唤不得,何吏唤得?汝说得出,我自去有司请来。”
季蝉一番话大声说出,门内壮汉听的哑口无言。围观众人听的清楚,立刻哗然。卢英东市杀人之事,顿时在街上传开。
见街上鼓噪,壮汉忙开小门,请官吏进。季蝉回头看了眼御史朱鹿,拿眼示意了下卢家大门。见御史轻轻摇头,便知其意思,不再计较,率先从小门走入卢家院子,身后诸吏跟随,陈力站在门外,还在奋笔疾书,只觉射箭虽累,不及写字万一也。
朱鹿带两名随从小吏走过其身边时,皆是呵呵发笑。陈力莫名心头火起,却只能按下,快快写,字迹潦草,自己亦难认矣。旁边陪着,手拿墨盒小吏亦是面有怒色。守在小门后壮汉,见到东市御史等笑此书吏,便有意折辱,把小门关上,欲将二人拒之门外。陈力一见,亦不再写上前一脚踹门上,小门撞开打的壮汉猝不及防,疼的惨叫一声,摔了个跟头,倒在地上。院中之人皆望来。
“何故撞门?”倒在地上壮汉,手指进来陈力,喝道。
“何故关门?”
陈力瞪眼道,脚下不停,走到季蝉身边。手拿墨盒小吏亦走来站在陈力身边。
“季官大夫,门下之吏,何以撞人门户,致伤门人也?”
卢家来迎的管事,开口质问道。地上壮汉本欲爬起,听得此言,立时又伏在地上,声声呻吟。
“门人关门拒吏在前,我等同僚撞门在后。门人妨碍公事,何罪乎?”
季蝉一手扶剑柄,一手指点地上呻吟壮汉,反质卢家管事道。
“还不起来!丢人现眼!季官大夫,里面请。”
听得管事呵斥,地上壮汉一骨碌爬起身,再不呻吟。院中众仆役皆是面有讥笑之色,不齿门人之举。陈力站着写呀写,写之不赢,又急又热,满头是汗,心中悔意连连,恨自己不该来东市为吏当差。书吏苦也。
“先大致记下,总是要誊抄一遍。”旁边帮着拿墨盒小吏提点道。
“哦。”
陈力应一声,点头感谢,却又心中更苦。心想,誊抄!妈呀,坑我也!从军虽险,却是爽利。不似为吏,如此繁琐!
院中偏房之内,陈力总算坐下,安心书写。季蝉见其手慢,便唤过帮拿墨盒柯乐,命其书录,命陈力专以誊抄、签名画押。御史朱鹿旁观不语。增加了书录人手,季蝉又与卢管事当面说明来意,请卢英公子来,随回东市衙中问询。卢管事辩称自家公子所杀者为郑间,不为罪也,何须问询。季蝉耐心释律,丝毫不急,大有在卢家过夜之势。卢叁心中早已认可季官大夫所言,只是女主人十分护子,明说绝不会将卢英交与官吏,卢叁亦是无辙。
直到上卿卢离散衙回家,知晓东市吏在家中后,事情方有转机。听卢管事说,即是问询,在卢家问亦是一样。季蝉强压笑意,心知执律之难,正是此等时候。便与御史朱鹿商议。朱鹿未想如此难搞,权衡之下,点头应允。心中却是后悔一时冲动跟来,暗暗下定决心,此事继后,再不身涉,只于案卷、程序上严计。
听季官大夫答应在此偏房问,卢管事谢过,出门去了。少顷,领来一名貌美公子。季蝉见其与自己年纪相仿,仪表堂堂,腰中佩剑,神情倨傲,走近浑身酒气。季蝉眉头微皱,便行问询。确认为卢英后,知其无爵,心中便有打算。又问其斩杀方中之剑何在。卢英一拍腰悬短剑,大谈剑之名贵。
“将剑交来。”
季蝉打断其夸夸其谈,手点面前条案,要卢英交出剑来。
“汝狂妄!竟欲贪我名剑!”卢英言语无状,满面不屑道。
“一者,此剑为凶器,需以其验伤,留证。二者,汝乃无爵之人,佩剑出街,本当收缴,尚须以罚。然汝涉杀人,又或杀间,罪与功,何以论,尚须定。佩剑出街之事何以罚,皆后说。现汝交剑即可。若不交,亦可随我等同去敛房验伤,同回东市,与剑同处本衙监内。”
“哼!”卢英冷哼一声,把腰间佩剑摘下,递与身边随从,口中恨声道:“名剑吾多矣。要便拿去。”
随从把剑放在季蝉面前案上,又退回到公子身边。季蝉示意身边杨达收起证物。杨达俯身把案上收缴之剑拿在手上,复在一旁站好。
天色渐暗,房中阴沉,所见模糊,书写不便。季蝉与卢管事提及。卢叁叫来婢女点上油灯。灯光下,季蝉接着问杀人经过。卢英反复强调自己乃杀间,非杀人。季蝉亦不多言。一旁柯乐,在灯下伏案疾书,飞快书记。待卢英说完杀方中经过,季蝉忽问卢英:
“午食于何处。”
“终南酒肆。”卢英笑答。
“午饭后又去何处。”季蝉又问。
“便去东市矣。”卢英道。
“卢英,汝何时知方中为郑间?”季蝉忽大声问。
“早有疑之。”卢英随亦高声道。
“何以疑之?”
“其为郑间,众所周知。”
“何众?何人知其为间?”
“汝纠缠此,何意也?”卢英不屑道。
“何时确知其为郑间?”季蝉追问。
“杀之之时。”卢英得意道。
“何以确知其为郑间?”
“其为郑间,众所周知。”卢英歪嘴笑道。
“汝未答我所问也。”
“吾皆有答。问罢否?吾尚有事须办,不可久留。”
“卢英,汝之所言是否属实?”
“皆属实也。”
“请于书录上签名画押。”
“为何?”
“此程序也。”
“若我不签,汝又如何?”
“非我要如何。若汝不签,汝之所言何以取信也?郑间之事,何以为证也?”
“我签,便可证方中为郑间乎?”卢英盯住季蝉问道。
“有一书证耳。是否郑间,尚须核实。”季蝉道。
“有一书证。”卢英重复了一遍有一书证。
“有一书证。”季蝉亦复言此句。
卢英上前欲签名画押。季蝉说且慢,书录尚在誊抄。卢英不耐。季蝉劝其稍待,又与其说起终南酒肆酒菜美姬,卢英稍觉有趣,评说酒色,头头是道。待陈力誊抄完毕,季蝉请卢英看过,卢英又交与管事卢叁看。卢叁逐字看过,确认与方才所言同,便点头,又还与公子。卢英便签名,证上为己所言,又粘红色印泥,把自己右手拇指之印按在木牍之上。
临走之时,季蝉提醒卢英,亦或仍有问话,案结之前,不得离咸阳城。否则,按律为逃犯矣。卢英不忿,气的鼻子都歪了。
出了偏房,已是夜色盈城,抬头只见一轮圆月悬于天上。旁边卢叁见季蝉抬头望月,便近前笑道:
“明日十五,月正圆矣。官大夫,已是饭时,夫人有请诸位家中用膳。”
“公事在身,多有不便。请转告夫人,我等谢夫人。告辞。”
季蝉说话,拱手施礼,带人离去,却见院子大门开着,便与御史朱鹿带着众人,从大门出了卢家。卢叁一直送到门外,待一众市吏走远,方才笑着转回自家院子。对面、左右邻居家看门仆役,见其神色,各自猜测,相互打探。东市吏并未捕走卢英,很快便在整条街传开了。
走出里门,朱鹿便与季蝉告辞,回家去也。其随从吏员亦随之散去。
“二位辛苦。”季蝉待朱鹿一行离去后,面对杨达、柯乐道:“剑乃证物,我与陈力带回衙内存放。汝等自回家。”
“诺。”
杨达应着,把卢英之剑交与官大夫,与柯乐一起向官大夫、陈力拱手行礼后,并肩离去。陈力还礼后,便跟着季蝉返回东市。
“我饿了。”
旁无外人,陈力说话随意起来。
“归置好物证。我请汝终南酒肆夜饭。”季蝉道。
“哦!不允反悔。”
“又非未吃过,何以如此馋嘴。”季蝉笑道。
“非也。屯长,何以对卢英如此和气?”
“和气?”
“屯长战阵之上,凶神恶煞一般。进到卢家,却温顺如羊。卢英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诈言人为郑间,便可脱罪乎?”
“竖子板板,胡言乱语。”
“屯长何以骂人?”
“我何时如羊?”
“捕不来卢英,于其家中问,非非羊乎?”
“汝未见,御史朱鹿亦同?”
“其属鹿也,愧对御史之职。”
“乱嚼舌头。待汝当御史之日,吾观汝行。”
“嘿嘿,我亦能当御史?”
“殿内御史当不上,东市、西市御史当当,来日可期。”
“谢屯长吉言。”
“汝休再乱议。事不亲为不知难。莽夫尚懂蛮横好处,泼妇亦知耍赖获益。卢家上卿之家,卢英乃王族子孙,岂无权势之利乎?明日,汝主事,我与汝书录。”
“嘻,屯长莫笑我。力知错。只是推案难矣。卢英言其杀间,非杀人也,何以措手?”
“路上莫谈。此等推案秘事,回衙再议。”
待回到东市,各铺皆已闭户。衙中值夜同僚,见季蝉与陈力回,便问饭否。季蝉道尚未,存放证物,书录后,便去夜饭。
再从东市出来,两人便往城中终南酒肆走去。季蝉沿路默记道路,不时回头观看来路,思想昼间午后,卢英出酒肆直到东市之行迹。陈力则想着如何吃点好的,眼热路上美人。
终南酒肆内灯火通明,酒菜飘香,台上美姬秀色可餐。嘈嘈嚷嚷间,二人在一张小案前坐下,点了酒菜,便是闲聊。
“不违律乎?”陈力道。
“不违。人多有结党营私之嫌。子我二人,结伴而已。况此时,吾等亦在公事也。”季蝉小声道。
“何以公事?”陈力亦小声。
“其言午饭于此酒食。嗯,知乎?”
“哦?若如此,此餐用钱,可由衙中支也!我要加菜。”
“出息。我请汝吃饭。休瞎攀扯。”
“屯长,如此岂非假私济公,沽名勾誉哉?”
“废话多。”
少顷,酒菜摆上案,二人饮酒吃菜,陈力偶听人提起卢英之名,立刻耳朵竖起来,专心去听,菜含在嘴里不嚼,箸拿在手中不动。季蝉便举杯敬酒。陈力愣神,忙放下箸,拿起酒杯,赶忙嚼菜,与屯长碰杯相饮,又使眼色。季蝉点头挤眼,示意其边吃边听,莫露行迹。陈力方知自己方才失态也。
从酒楼出来,路上车少人稀,陈力便说起方才,于肆中听到之事。季蝉道,明日到衙,将今夜所听,作份书录自用,以作查案参考。陈力应诺。
走到里门,二人却见到四个熟悉身影。只见唐衣、唐茹,带着仆婢唐川、钱绢,在里门外打着灯笼等候。陈力忙是问候嫂嫂。
一行人离里门回家,季蝉边走边问何事。唐衣说:
“官大夫一直未回,妾身故来等候。”
“汝等尚未吃饭?”季蝉惊道。
“未食。”唐茹答。
“快走,回家吃饭。”季蝉手扶妻妾,加快脚步。
“夫君已食?”唐衣问。
“我与陈力已在酒肆吃过。以后再不可如此。我未回,便是有事。汝等尽管自食。”
“夫君每日皆回家夜饭。今日忽不至,妾身担忧,恨不得寻去东市。姊姊不允,方在里门等候。却反让君说不是。”
唐茹说着话,竟是哭泣起来。季蝉立时凌乱,心想自己所言,亦不为过呀。却亦只有搂过唐茹擦泪,安慰。一旁陈力看的,嘴直咧。唐衣便与陈力说话,陈力立即正色,与嫂嫂说起东市方家之事。唐衣点头,只听陈力说,并不发问。
其实,唐衣便是得了长兄派人传来话,知道市中出了命案,季蝉在办,心中才担心起来,不思饭食,到里门等候。唐茹、孙雅皆要跟来,却被唐衣拦下,叫在家中先吃,留点饭菜便可。孙雅乖巧,便听话不出。唐茹却是非要跟来,家里不放心,又叫唐川、钱绢跟着。唐苗也要跟着,唐衣叫其在家帮着招呼儿子,才未跟来。
走到岔路口,陈力告辞,自回家去了。季蝉一行人回到家中,儿子便跑来要阿妈抱,唐衣却指季蝉。儿子又要阿爸抱,幼稚童声叫不清楚,惹人怜爱。季蝉抱起儿子,见堂屋里案上饭菜未动。便是惊讶。
孙雅便说,大家见主人未回,皆不思饭。季蝉就问怀抱的儿子,饿不饿。
“饿。”
听儿子说饿,季蝉心疼。孙雅却笑道,先喂了,吃过了。季蝉冲着孙雅做鬼脸,嫌其话不说全。孙雅只是笑。季蝉便说自己已吃过。唐衣招呼着,热饭热菜。唐川放了灯笼,到厨房帮忙,前后围着钱绢打转。
季蝉抱着儿子出院串门。待回来,家里已吃过,在收拾厨房。季蝉把儿子交给唐衣,便去屋中脱了官服,只穿了贴身短裤,腰间仍是带剑,赤膊在院中练身,舞剑,打熬力气,锤炼武技,只弄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歇息收汗后,进屋洗沐。待到床上与孙雅亲热时,唐衣却是几次三番问起,办案之事可顺,卢英会否获罪。季蝉便是不怡,坐在床上,与三女说话。
“在家不言公事。”见季蝉如此专意说话,三女围拢皆是听:“专心致志乃我生存之道。分心走神乃取死之道也。所作之事愈多,思绪愈是繁杂。若三心二意,作甲之时,忽又思乙,继而忧丙,必误作甲。是以,作甲之时,不思乙丙,专心一事,其效方佳。”
听夫君如此说,唐茹忽问:
“何以要作假?”
季蝉一时未转过来,正发愣,唐衣却扑哧笑出声来,搂住唐茹肩头道:
“非真假之假,乃甲乙丙丁之甲。夫君是在打比方。”
听衣衣说,茹茹顿时面红,雅雅呵呵直乐,季蝉更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茹茹却是不肯服输,心念一闪,便又问:
“方才夫君与雅雅亲热,又搂姊姊与我,岂不是三心二意,何以独怪姊姊言公事?”
“茹茹聪明,肯动心思。”季蝉点头道:“然汝疑非也。专心一事,非一也。一事乃类也。公事繁杂,上官下属,左右同僚,会议分事,巡察纠奸,书录推案,御史上计,非不厌其烦之士,难以为官吏也。此为一事,统称公事。又如床事,我等夫妻妾四人,同作一事,花样虽多,然均为一事,是以非三心二意,乃一事也。然公事与此无关,是以说之分心分神,不妥。以此类推,世事皆如此也。汝等慢慢体会,一心一意作事之好处,必有所得。”
“谢夫君教诲。衣衣方才鲁钝,请君见谅。”唐衣感触极深,自觉受益,开口道谢。
“我行生硬,有唐突之处,忘谅是真。”季蝉亦是笑道。
“快来唐突我。”孙雅说话,却是伸手抓季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