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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夏之声(二)

季蝉战长平 彭海波 13582 2024-07-11 11:03

  走出监所,季蝉摇头,仰面打了个喷嚏。午后阳光十分耀眼。季蝉顺着路边树荫处走。一旁水沟里倒映蓝天,仿佛整条街浮在天上一般。阵阵蝉鸣声在耳畔响起,撩人抬头看树。

  一群小儿在沟旁树荫里玩耍。几个女娃在一起拍着手,玩手心手背游戏。几个男娃围成一团,拿一头削尖竹签、木棍,在软泥地上玩割地游戏。在一个长条块里,互相宰割地皮。与长条块隔开两步,状如投壶,手比剪刀,石头,布,谁赢谁先投,一竹签甩出去,扎到长条块外,算白扔,轮下一个来。扎到长条块中属于自己地后,便可以就近甩竹签扎旁人地,竹签不倒,便可以此点为据划根直线,两边抵着周围边后,可选一边为自己地,以此扩大自己地盘。如此反复宰割,直到一方之地小到自己三掷不中,便为输。几个小儿玩可大劲。其地正叫野王。见有带剑吏驻足观看,几个小儿更带劲了。玩的无比认真,把个郑人野王宰割的七零八落。

  季蝉觉得有趣,待要走时,却见一个妇人,从路对面屋中走出,快步走来。到跟前,伸手快如闪电,把个赢了大块地的小儿耳朵揪起,喝道:

  “怪不得,箸见天少!逢单了,尔竖子还说大吉。全削尖来扎地,回家扎尔皮肉。”

  “兮,疼,妈放手!”被揪住耳朵往家拽的小儿求着。

  季蝉忍不住发笑,想起自己小时候惹事,一样被母亲揪耳朵。妇人听到笑声,正待发作,看清是个带剑官吏,便绷住嘴,未说,拖着儿子回家去了。一伙玩耍小儿,不分男女顿时一哄而散。

  顺沟走了会儿,季蝉拐回到街上,奔自家去了。心里想着荧荧,还有去妹妹家看望之事。到妹夫家,自然不可空手。礼钱是早已备好,还不俗气。荧荧还在不在家呀?想到荧荧,季蝉心头火热,加快脚步,生怕自己回晚了,荧荧走矣。虽是一夜未眠,季蝉精力却依然旺盛。

  走在窄巷里,还未进家门,已听到院里荧荧与人说话声音。季蝉心头一喜,脚步轻快,跨进院里。对门与隔壁左右邻居,见官大夫回来,说着客气话,陆续走了。送别客人,季蝉牵起荧荧小手,走进里屋卧房。

  一进屋内,荧荧便是扑到季蝉怀里。季蝉正心喜此,搂紧荧荧。荧荧却是喘不上气来,又怕白日里谁又走来,便是推开季蝉。

  “嗯?”季蝉展开双臂,鼻孔里哼哼。

  “里外门皆开,大太阳底下,谁撞见可好看。”荧荧说话,见季蝉转身欲去关门,却是发现其左面上似有红肿。

  “面上为何如此?遇到何事?”

  “哦!两边不同乎?”季蝉停下脚步,转身问,想起母亲大耳光。

  “嗯!”荧荧走近,抬手轻轻摸季蝉面上。

  “无事。今日,我去监所探望。惹气母亲,被打一耳光。”

  “母亲为何下此重手?”

  “不多重。”

  “岂不重!为何?”

  “我欲归爵为母亲赎身。”

  “汝狂夫乎?”

  “何出此言?”

  “该打!”

  “何出此言?”季蝉说话,面有愠色。

  “爵位乃汝从军,以命相搏立下军功换来!岂有归去之理?”

  “吾不忍母亲受苦。”

  “浆洗衣裳,何苦之有?”

  “放屁!”

  “敢骂我!”

  “轻矣。”

  “归爵去!”荧荧说话,转身即走。

  “哎,荧荧,有话好说!”季蝉说话,忙伸手抓住荧荧胳膊。

  “抓疼我!”

  “不许走。”季蝉松了点劲,却不撒手。

  “我来是心愿,走亦心愿。”

  “汝已为我妇。”

  “睡我一夜便想得我一生?汝想得美!”

  “好!我放手。汝话须说清。”

  “说清便说清,汝且先放手!”

  恨到牙痒之季蝉,咬咬牙,松开手,放了荧荧胳膊。苏荧得脱,转身正面盯着季蝉说:

  “归爵赎母,便从官大夫降为不更。在军是士卒,在吏是佐僚。汝若非爵为官大夫,岂能为我看中?归爵去,狂夫!”

  “荧荧,难道,只因我爵在官大夫,方为我妇?”

  正要跨过门槛的荧荧,心头一颤,在门槛内站住,转过身来仰面直言:

  “我亦喜汝貌美,舞姿雄壮。爵为官大夫,何以不可为重哉?君之所有,皆乃君之本也。如花之鲜艳,最为芬芳,何以反弃焉?若君仍在监内为隶臣妾,谁会与知?谁人愿嫁?唯有同为隶臣妾之女子也。我苏家虽非豪族,亦是富家。与君新贵之族,却亦相当。再说我,亦慕高爵。知君爵官大夫,人又壮美风流,能与君相爱,本心喜欲狂,正是火热,却不想君欲归爵,如冰水浇下,气不气人!我爱君爵高,可有错乎?”

  “吾归爵赎母,可有错乎?”

  “定要归爵,莫来娶我!恨杀我也!”

  苏荧说话,连连跺脚,摇头不已,泪水洒落,转身跨过门槛,一阵风似跑掉。愣在房中季蝉,反复想方才荧荧之言,觉得有理,心中一横,决意定是归爵赎母,不娶苏荧。

  心意虽是坚定,可心中却因荧荧跑掉,空落落难受。季蝉稍稍平复心情,便想去妹妹家看望之事。荧荧女子,尚且不患无夫。大丈夫何患无妻。愈患愈无,不若无患。放眼去寻,必有美人可妻。季蝉边想边打开箱子,拿出沉甸甸一袋钱。五百枚郑钱,送于外甥。以此为礼物,再好不过。毕竟舅舅去了趟郑国。钱袋揣进怀里内兜之中,季蝉系好兜口系绳,免得掉落。五百钱揣在怀里,沉甸甸直往下坠。一看便是怀中揣有重物。

  转头正欲出门,发现床头柜子上,多了面镜子,银色镜面平滑如静水,照见事物,纤毫必现,毫无扭曲,却是上等掺银青铜镜。天,得花多少钱呀?想到钱,季蝉便想去看箱中财物。可转念一想,随即算了。荧荧为我妇,虽如驷之过隙,亦可处置家中财物。便是箱中钱皆拿去,亦是无妨。与昨夜天作之合,绵绵情意相比,钱财何足挂齿。

  走出院子,季蝉转身,随手虚掩院门。妹妹家亦是邻里。却非荧荧所居之邻里。一个在南,一个东,各有其门,各有其围也。且妹妹所居之里,正是自家原来所居之里。季蝉升爵,有钱后,在咸阳买房置业,既因此里所卖院落价贱,亦因此里紧邻故里。至于为何不买故里之屋,除却价贵外,心中有恨,亦是因由。

  路上遇着熟人,皆是互相寒暄。季蝉穿街走巷,却想先到自家老屋去看上一眼。一拐弯,却是听到有女子呵斥之声。定睛细看,却是三名少年在调戏一位女子。季蝉只能看到女子背影,却是把三少年模样看的清楚,眉头皱起,手扶剑柄,加快脚步走过去。

  三名少年一见来者不善,立刻转身嬉笑跑掉。女子回头看,好一个英姿飒爽公子,目中瞬间一亮,季蝉只觉眼前一花,如暗夜忽见皎月,女子姣美容颜尽入其心。

  “可好?”

  季蝉走过女子后,忍不住转身站住问道,眼中熠熠生辉。

  “可好!顽劣小子而已。谢公子援我。”

  “既无事,我去矣。”季蝉说话,转身要走,却又实在不舍,又扭头道:

  “哎!”

  异口同声,两人皆听到对方口中哎一声,再次面对面,不由皆是发笑。

  “何事?”

  又是异口同声。女子不由低头抬手遮住自己口唇,笑的合不拢嘴。季蝉见之愈发喜悦。

  “我欲相识于汝。”季蝉忙坦言。

  “我亦欲识公子。”

  “如何称呼美人?”

  “唐衣。如何称呼公子?”

  “季蝉。”

  “哦!公子且随我来。”

  唐衣说话,迎面走过季蝉,却见季蝉不动,便伸手轻扯季蝉衣袖。季蝉忙转身跟上,伸手把唐衣小手抓住,只觉温润软嫩,细腻爽滑,浑身不由一麻,整个身子跟着抖一下。被季蝉抓住手的唐衣,心狂跳,亦把季蝉厚实大手捉住不放,手牵手在巷中并肩走路。

  心动不已的唐衣面若桃花,胸中蜜意荡漾,牵着季蝉走去自家。沿路遇见熟人,皆是点头说话招呼。见唐衣牵着男子走路,熟人皆是眼睛瞪大,笑语寒暄,转过身便与人议论起来。季蝉一路走着,有些相识,有些不识,却皆难入其眼,其眼中只有唐衣。

  待走到自家老屋前,季蝉却是清醒了点。唐衣仍是抓住其手不放,怕跑了一般,只叫进院里。

  院中干活雇工,见唐衣又回来,手里牵一带剑男子,皆是瞪大眼睛,打招呼说话,舌头直绊牙齿,不清楚起来。唐衣不以为意,直接走去后院,把季蝉带进自己卧房之内。

  站在屋里,季蝉再也忍不住,感叹道:

  “此房,曾乃吾居也!”

  “哦!君果是传说中季大夫!”

  “汝何以知我?”

  “君之名,里中有名。上月买下此院时,我不知听到多少遍君之大名。”

  “汝家是制简唐家?”

  “正是。亦受季大夫管。”

  “东市商户皆自有自营。我等市吏,护市井,除奸耳,非管也。”

  “季大夫可愿与我相好?”

  “我愿!”

  “待我关门。”

  唐衣笑着说话,松开季蝉大手,走去关上自家房门,哐一声,门闩插上。走回季蝉身边投其怀中,腹部却被硬物抵住。

  “一袋郑钱。”

  “哦,季大夫行走,常带如此多钱?”

  “非也。好热!”

  “脱衣便凉!”

  唐衣说话退开,先自解衣裳。季蝉亦自宽衣,露出赤膊时,忽停住,开口问道:

  “汝可愿为我妇?”

  “我愿。只是,我身边有两岁小儿。丈夫死于去岁。我自归自家,再嫁我愿即可。吾父母皆随我意。”

  “如此,甚好。我正欲娶妻生子,未想今日一石二鸟。”

  “大夫闷坏!”

  唐衣说话,低头笑起。

  尽兴之后,两人收拾了收拾。屋中实在闷热,唐衣拉开房门,一阵小风吹来,顿觉凉爽,一屋浓郁汗腥之气,亦散入院中。

  后院是居屋,此刻并无旁人。即便夜里,亦只多几个常年雇工住宿。整间院子里事,皆是唐衣一人在打理。小儿却是与大父大母在自家老屋同住。

  站在后院,正欲离去,季蝉手扶剑柄,想起一事,抬头望了眼湛蓝天空,恰见两只雀儿扑翅飞过,随开口问道:

  “何故亡夫?”

  “与人争斗。”唐衣边关自己房门边答。

  “为何?”

  “说来是我不好,有一男子爱慕我。与其相会之时,被我夫遇见,引起口角。数日之后,二人相斗,男子伤重,夫亦刺伤,不治而亡。”

  “汝可知二人为汝相争?”

  “不知。记得当日,官吏亦有此问。知与不知,可有分别?”

  季蝉一笑,道:

  “汝莫担心。我亦为吏,每日断事推案,习以为常,说溜嘴也。晚饭后,一起相商婚事如何?”

  “诺。便在我家晚饭可好?我本是去市上铺里,问长兄点事,赶巧遇上夫君!现便不去市上,一起到家中吃饭便是。”

  “我揣着钱,是去妹夫家夜饭。此事亦不好耽搁。或者,汝与我同去妹夫家夜饭?”

  “好!早与妹妹相识,免得汝到时反悔。”

  唐衣笑着说话,过来抱住季蝉胳膊,身子贴紧。

  “女子翻来覆去者多,何赖男子反悔。”季蝉带着唐衣,边走边说。

  “待苏家妹妹找来,我倒要观君何以戏之。”

  “其自去,无复来之理。”

  “我与苏家妹妹,君更爱谁?”

  “自是唐家衣衣。”

  “苏家妹妹,果是妹妹乎?”唐衣问。

  “自是汝大。”

  季蝉说话,左臂一挤唐衣胸前。唐衣噘嘴,却是心喜,扭头与前院做事雇工说,自己陪公子夜饭,要大家入夜自食。

  管事工人应着,一众雇工皆看主家女,挽公子胳膊,出门去了,顿时议论起来。管事工人无心阻止,心中自苦。其暗喜主家女久矣,只是主家女自夫亡后,素来严整,不苟言笑,亦不与男子交往,其未敢逾越也。今见唐衣笑颜如花,与人相好,自是难免失落。

  一路上,唐衣与季蝉说个不停,有诸多担心。季蝉尽皆照拂,要其莫要自扰。唐衣却是戚戚自己寡妇之身。季蝉边走边附其耳边私语:“今上亦寡人矣。”逗的唐衣大笑,拍其胳膊,俏脸绯红。能是一回事嘛,尽是瞎说,心中却是开朗起来。又和季蝉排起岁数,自己是小去三岁。

  走大街上,一路却是遇到许多熟人,皆是打过招呼。季官大夫与唐家小寡妇衣衣相好之事,便是传开。

  到妹妹家中,妹夫尚未散值回家。妹妹见兄兄来,还带着位美貌女子,忙请屋中坐。唐衣见了妹妹家小儿,甚是心喜,便去抱起逗乐说话。小儿却是小手一伸,便入其怀中,摸捏其乳。季燕顿觉尴尬,要来抱开小儿。唐衣却说无事,又说自己小儿亦是如此般。两人说来说去,便是皆知根底。

  季蝉坐在案前喝水,稍稍休息。见唐衣与自家妹妹相语甚恰,心中又踏实几分。待到妹夫回来,却是一手牵着大儿,一手提着条鲜肉。

  一家人寒暄欢喜,对唐衣甚是接纳。徐强比季蝉年长四岁,言语却十分恭敬。季蝉知其为人,素来相重,彼此皆以兄相称。

  季燕叫大儿子带着小儿子在院中玩耍,自己去厨房生火做饭。唐衣亦跟入内帮厨。堂屋里,季蝉与徐强比邻相坐,抚案交谈。想起礼钱还未给,季蝉忙解开怀中系绳,叫过院中玩耍外甥,把一袋沉甸甸钱交到大外甥手中。

  “谢谢舅舅!”徐强在旁教到。

  “谢谢舅舅!”

  大儿子腼腆道。旁边小儿子尚话语不清,亦跟着学说,逗的兄兄,父亲,舅舅皆笑个不停。受过礼钱,徐强叫大儿子把钱拿去给母亲。

  不一会儿,季燕拿着沉甸甸一袋钱出来,当面谢过兄兄,又说不当给如此多钱。

  “皆郑人之钱,多多亦善。”

  季蝉笑道。季燕把钱拿进屋中收好。厨房,唐衣看着院中情形,觉得自己相中之夫君,真是好人,心中愈是喜悦。

  “蝉兄得胜归来,可喜可贺!今夜不醉不归。”徐强说话,起身要去拿酒。

  “哎,强兄,先喝水。天热口渴,清水降燥。待饭食,再饮酒。”季蝉说话,拉住徐强胳膊不放。徐强只好又坐回席上。

  “蝉兄,何时与唐家衣衣相识?”徐强满是好奇问道。

  “今日。”

  “哦,带来家里,应是自家人?”

  “诺。我已与衣衣约定婚姻。”

  “兮,蝉兄可知其是寡妇?”

  “知也。强兄以为不妥乎?”

  “非也。唐家亦是大富之家。衙中所用简牍,笔墨,多从其家买。不可小觑也。只是蝉兄已爵为官大夫,咸阳貌美女子何其多也,何以今日一见,便约为婚姻?”

  “我来此前,欲到老宅看看。半路于小巷中偶遇衣衣,惊为天人,只觉其周身光芒万丈,奇妙无比,心中喜爱难以自己。于是开口试探,未想衣衣亦如是!于是便约为婚姻。”

  “一见之情深似海!今夜必一醉方休!”徐强闻言欣然道。

  “明日还须上值。切莫多饮。哎,强兄何时知我升爵之事?”

  “早在将军授爵令报到咸阳时,便已知。我有一友,衙中专事记人爵位。知我与蝉兄是亲戚,自是早早恭喜与我。”

  “哦。强兄身居官衙,果不寻常。”

  “蝉兄谬赞。我只一书吏耳。”

  “哎,强兄过谦耳。想当年,若非强兄赤诚,娶我妹妹。今日,吾妹恐与吾母同于监内矣。”

  “蝉兄切莫如此说。想当年,若非兄兄一力说服大父,吾亦难娶燕燕为妻。蝉兄实乃吾之恩人也。”

  “此言差矣。强兄方是吾家之恩人。吾有一事想问。”

  “蝉兄且问。”徐强正待说感恩之语,听兄兄有问,忙顺从道。

  “汝与吾妹婚姻多年,育有二子。为何未纳妾室?”

  “哎,兄兄低声。莫说此事。”徐强忙道,大手连摇,又去张望院中与厨房。

  “吾妹妒乎?若如此,我去说。”季蝉正色道。

  “哎,兄兄不知。”徐强凑近附耳,放低声音道:“吾每日当值,头昏眼胀。回到家中,只想清净。早已不似少年之时,行事旺盛。”

  “且慢,强兄虽长我四岁,却亦未到而立之年,岂有无兴之理?想在军中,莫说而立,便是不惑之人,若起兴时,无得女子,便有寻军中粉面少年行事者,惹出许多事来。吾虽未婚,亦阅女无数。野王一战,亦花费不少钱,在郑女身上。吾战阵之中,不比汝头昏眼胀乎?”

  “蝉兄真豪杰也!我得燕燕足矣。”

  “嗯,若是汝愿如此,我便不扰乱。若是吾妹善妒,使汝不得纳妾室,却与我说。我定为汝出头。莫说汝为带剑之吏。便是我家隔壁琴师沈滑,亦是一妻一妾,儿女成群。”

  “郑女如何?”

  “各有滋味。”

  二人在堂屋有说有笑。待到饭菜,酒肉摆上条案,天色尚亮,勿须上灯,一大家人分为两条案,相对而食。季蝉与唐衣同席,徐强与季燕带着两个儿子一席,并不拘礼,其乐融融。

  季蝉与徐强饮酒,拉着唐衣亦饮几杯。季燕却是未饮,只顾得喂小儿吃饭。大儿子却是自己吃饭,规规矩矩,只偶尔瞟一眼舅舅身边女子。

  吃着说着,听得外面街上,人喊马嘶。正奇怪呢,一个女子从敞开院门,径直走进来。徐强奇怪呀,起身站立,腰间一直未解短剑,晃动摇摆。

  “汝何人?擅闯吾家?”

  “我是苏荧,来找季蝉。”

  季蝉已是站起身来,手扶住晃动短剑,走到院中,面对苏荧而立,问道:

  “找我何事?”

  “唐衣是汝何人?”苏荧气咻咻问。

  “唐衣与我约为婚姻。汝来此何意?”

  “汝昨夜方说娶我。今日为何又娶唐衣?”

  “今日汝自说莫娶汝。我自另娶。”

  “归爵之事是为激我,只为与此女相好!是与不是?”

  “汝莫胡言乱扯。此非汝闹事之地,且回自家。”季蝉转而又对门外围观众人道:“诸位邻里,叨扰,请各回自家。”

  “季蝉!尔敢欺我!”

  “何出此言?”季蝉正色道。

  “汝口口声声归爵赎母,却在此与唐衣欢宴。我不信汝当真归爵!”

  季蝉正要争辩,却是感到身后有人,左臂触到柔软,却是唐衣站其身旁,抱住其臂,为其说话:

  “苏荧,季蝉有跟我说归爵赎母之事。我亦同意。爵位来之不易,去之实在可惜。然为救母,夫君竞行之,孝心感动衣衣,我愿嫁为君妇,无怨无悔!”

  “汝个小寡妇,敢抢我夫君!”

  情急之下,苏荧冲上前,伸手欲撕唐衣嘴,却被季蝉手疾眼快,出手抓住手腕。

  “为此贱人,君竟打我!”苏荧说话,眼中流泪,顺着面颊刷刷流淌。

  “我乃阻汝打人。莫再乱扯,先回家去。若是反悔,明日到我家中说话。我归爵赎母一事,心意已决。若非吾母心疼与我,不允我归爵,欲以头抢柱,我自早已归爵矣。日后,我自会说服母亲,同意吾归爵接其回家。是以,莫再乱扯,先回家去。”

  流着眼泪,苏荧恨恨跺脚离去。徐强大儿子不声不响跟出院门。一会儿,门口聚集看热闹众人吵吵嚷嚷散去,季蝉扶着唐衣重回宴席。回头不见大外甥,便问是否去看看。

  “勿用担心。小子瞧热闹去了,稍许定回。”

  果然,徐强话音方落。大外甥跑回院里,回到母亲身边,说起看到来家女子,是坐马车来,已坐马车去。季蝉夸大外甥机灵,犹如军中斥兵。大外甥望着舅舅乐的咧嘴大笑。

  季蝉冲大外甥点头笑过,扭头对身边唐衣说:

  “汝莫在意苏荧之事。”

  “我不在意。其貌好看。”

  唐衣之言,逗的大家笑起来。

  吃过夜食,季蝉告辞。从妹夫家出来,季蝉牵着唐衣小手,顺路边走边说话。唐衣答应去季蝉家中看看。夜里便宿季蝉家中。

  天明,唐衣在家做好朝食,一如居家主妇。季蝉甚喜,搂住唐衣夸赞不已。唐衣亦心中如蜜,抱住季蝉亲热。饭毕,收拾完厨房,餐具,两人在堂屋,坐在竹席上,议起婚事。

  “今日二十七,明日二十八,后日办事如何?”季蝉快人快语,先说时候。

  “善!”

  唐衣盯着夫君答应道,笑的合不拢嘴。季蝉见之心动,便起身拉其进屋。唐衣尚未明何事,却见季蝉插上房门,方知其欲如何,脸上便是绯红起来。

  躺在席上,季蝉呵呵发笑。

  “公子何以笑乎?”唐衣说话,翻身依偎季蝉身边。

  “甚是快活也!”

  “公子从今往后,可日日快活矣。”唐衣笑道。

  “好呀。”季蝉伸手把唐衣搂住,喜爱至极。

  “后日办事,宴请何人?”唐衣问。

  “是也。我想简单矣。恐后日紧也。”

  “为何?”

  “聘礼未下,媒人未请,诸多事宜,好多须办。今日一过,明日一天,恐是不及。”

  “勿须如此。若君不嫌,媒人皆不须也。我已与君同宿,何须再牵媒人。聘礼亦可随意。君随我到家,看望吾父母,即可。婚宴可在院中,和各屋摆放宴席,若客人多,还可借隔壁邻居家院子。”

  “在酒肆婚宴。少去许多操劳。”季蝉道。

  “诺。”唐衣附和:“我家有相熟酒肆。宴席之事,交与我办如何?”

  “可。家中钱财,皆在箱中,汝自取用。今日须在家,等苏荧来。明日出门,去迁汝及小儿入我户,遍请城中亲友。我只妹夫一家,和市中同僚须请。汝家亲友多乎?”

  “多。夫君放心,我会尽皆办妥。君之庶子,不请乎?”

  “平日照顾城外田地,庶子皆多操劳。若请,又费其许多礼钱。还是算了。”

  “若其闻讯而来,如何?”

  “来者皆是客,自然请入席。”

  “妾知矣。市中同僚皆请。军中同袍请否?”

  “如此一说,亦是难办。咸阳城里,如我般连战之士不多也。城外大营中有我在军中上官。然并无私交。我一屯军中,与我私交厚者,亦是屈指可数。有人留在野王任事,自是不能延请。城中只有二人与我相近。然除去陈力,与我同里,吴大家住何处皆不知。还是算了。我只请妹夫一家,市中同僚。”

  “诺。隔壁沈滑,是否请之?”

  “不必。哎,汝亦知沈滑?”

  “昨日听夫君说,便是记得了。”

  “衣衣好聪明。”

  “一点记性而已。市中商户,君不请乎?”

  “不请。有违市律。”

  “夫君,吾家与城中许多商家多有来往,东市之中亦有不少,想必父亲,长兄会相请于婚宴,会否有违市律,连累夫君?”

  “非我之名,无妨。”

  “夫君家,于咸阳,除却妹夫一家,别无亲戚乎?”

  “自吾家被收奴,已皆无来往矣。已数年无来往,自是不请。”

  “哦。”

  “收奴之事,我深恨之,亦深耻之。吾并不怪亲戚不相援。毕竟当年,吾父欠钱巨多。然,心中垒块实在难消。自是老死不相往来。”

  “诺。妾听君矣。”

  “善。衣衣肌肤好滑软。”

  “谢夫君夸赞!”

  “衣衣好会说话。”

  “谢夫君美言!”

  两人正调笑间,忽响起拍门声。

  “何人?”季蝉大喝。

  “苏荧!”

  站在门外苏荧面沉如水。大白天关着卧房门,用脚后跟想亦知何事了。

  屋内,季蝉、唐衣忙忙起身。

  门一开,苏荧进屋,果见唐衣在,满面春色,便是昂起头,不去看,只盯住季蝉说话:

  “君果真归爵?”

  “然也。汝亦同意吾归爵乎?”

  “非也。我来是劝君莫要归爵。”

  “不必。”

  “哼,莫被小寡妇蛊惑去,教君不求上进,虚顺君意,占君便宜。”

  “莫乱扯瞎说。汝不愿嫁我,便去,纠缠无益。”

  “何谓纠缠?吾为君好!忠言逆耳。君好坏不分乎?”

  “爵我所欲,赎母归家亦我所欲。取舍自由吾心,无好坏之分。汝意,我已知。在此谢过。我尚有事,汝请归去。”

  “赶我走!”苏荧说话,瘪了嘴,眼泪汪汪。

  “汝又不愿嫁我,何苦强求与我?”

  “汝不归爵,我便嫁!”

  “我必归爵赎母。不必多言。”

  “君必后悔今日之举!”

  “到时再说。”

  “夫君真舍得我?”

  苏荧说话,上前贴到季蝉身上。旁边唐衣,双眼瞪大。季蝉无奈扶住苏荧肩膀,慢慢推开其身道:

  “此一时,彼一时。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归爵赎母之意坚。汝勿疑。若同意,唐衣在此,正与我议婚宴之事,汝若愿嫁,吾愿同娶。”

  “我同君意。”唐衣随即说。

  苏荧一时恍惚,却又摇头,振臂掀开季蝉双手,泣道:

  “我本心仪君之俊伟,未想君为母所困,自甘折翼归爵。军功来之不易。归去复来何其难也。汝亦言,汝母不允归爵。君何苦自误?今又见异而迁,弃我,娶唐家寡居之女。君何其不智也!”

  “不知谁教汝此言。智与不智,非我所愿,皆如鸿毛。吾之所思,吾之所想,自成吾行也。吾意不坚,难从军矣。吾意不坚,难杀敌矣。吾意不坚,难有今日之享也。汝愿嫁,我之喜也。汝不嫁,何必多言?”

  “汝归爵之日,必是汝后悔之时。苏荧去也,当我未来过!”

  苏荧抹去面上泪水,转身出门,在门槛绊了一下,季蝉忙箭步上前扶住,怕其摔倒。苏荧心情复杂,甩开季蝉扶持,出堂屋时却是记得高抬脚,未再被门槛绊到。

  直到苏荧走出院门,拐弯走去不见,季蝉仍在堂屋里站立,望着空空院门。唐衣走到夫君身边,轻声道:

  “夫君如此心善,来日苏荧必是后悔今日之别。”

  “衣衣,汝受苦了。”

  “我何苦之有?有君相伴,妾尽得甜蜜。”

  唐衣说话,偎到季蝉怀中。季蝉心中甘甜,搂住衣衣软软身子笑道:

  “一如苏荧所言,或许,当真归爵后,吾会后悔。”

  “妾知君救母心切,归爵之意坚。说后悔,只是心疼我母子。妾身请夫君勿担心。我自幼做事,从未闲散,家里家外,我皆愿为君操持。”

  “吾亦喜女子能干。”

  “夫君好坏!”

  “坏人亦嫁?”

  “好人何在?”

  听得衣衣妙语,季蝉仰面大笑,去房中拿出木牍,笔墨,准备写婚牒。又说苏荧来过,午后即可出门办迁户之事。

  “午后到我家下聘如何?”唐衣却是在旁说。

  “诺。以此为先方对。今日下聘。明日发牒。后日成婚。甚妙!可与汝朝夕相处矣。”

  “夫君,我有一婢女茹儿,年方十六,容貌姣好,未与人交。我愿奉其为君妾室,望君允。”

  “其可愿否?”

  “其言,愿与我同侍一夫。”

  “茹儿何时随汝?”

  “前夫死后,吾家赎我回家。茹儿便是我归家后,母亲所派,意在帮我照料小儿。”

  “其家何以不要小儿?”

  “前夫妾室亦有生养。再则,怨我惹事,疑小儿血脉。”唐衣咬唇实说。

  “皆已过去。日后与我成家,再无怨疑之事。”

  “夫君好人。”

  “不说我坏矣。”

  “手不老实,坏的妾身心喜。”

  “哈哈哈哈,男子不坏,女子不爱也。”

  “坏人。茹儿之事君可允?”

  “待我见过茹儿再定。若是乖巧好看,便如衣衣之计。”

  “午后到家便可见过,必如君意。”

  到唐衣家下聘,唐家上下对官大夫季蝉皆极满意,敬爱有加。季蝉知众人善待己,皆因爱唐衣之故也,言行甚是得体。待见到唐茹,便是点头允了。唐茹听得衣衣姊所言,顿时羞到面上红彻。唐衣父母,大父大母皆是乐见其成。苏家小女与季蝉婚约,毁约事,里间传之,沸沸扬扬。纳茹儿为妾,自是有益衣衣。虽说苏家小女今日置气,岂知其日后会否反悔,再来求嫁,亦未可知。有茹茹为妾在前,衣衣自可无忧矣。临别,唐衣留在家中。季蝉稍觉空落,便约好明日迁户,自回家去。

  天明,唐家马车早早载着唐衣来到巷口。唐衣下车,叫车夫稍等。独自去请夫君。进到院中,又被季蝉拉到屋里,好一阵亲热温存,尽兴方罢。

  迁户甚是便利。待到市中官衙下婚牒时,衙中一众同僚皆是赞叹。唐衣举止得体大方,看的众人啧啧不已。衙中亦有喜爱唐衣之人,然唐衣自从夫亡后,不再假人颜色。是以虽垂涎,亦不可得也。却不想,今日落入季蝉之手。待季蝉带唐衣离去后,衙中竟是传出嚎叫之声。

  唐衣回头,季蝉却拉其快走,上得马车,一走了之。

  成婚之日,季蝉一早独自出门,却被沈滑拦住。季蝉手扶剑柄,问其何事。

  “君与唐家之女婚姻,里中已是传遍,何以不请于我?”

  “邻居,吾均未请。已是叨扰大家,不好更添打扰。”

  “何出此言?季兄见外矣。虽说荧荧之事未成,我亦喜季兄与衣衣婚姻。我已备好马车,在巷口等待。”

  “不必,我自行去即可。”

  “哎,季兄乃官大夫。迎亲岂可无有排场。我陪季兄同去。”

  “如此,沈兄破费。婚宴汝合家皆来。”

  “谢季兄。季兄请。”

  “请。”

  到巷口,季蝉方见,非一辆马车矣,乃一队马车矣。

  “沈兄如此破费。季蝉受之有愧也。”季蝉站在马车旁道,却是不上车。

  “季兄何出此言。与季兄称兄道弟,沈滑受益匪浅。请季兄勿弃,允我陪季兄一起迎亲。”

  “沈兄与我壮声势,甚好。吾思虑浅也,考虑不周。既如此,雇马车之钱,当由我出。”

  “哎,当我礼钱。望君勿嫌。”

  “此钱必与汝。”

  “若与我此钱,我亦当喜钱奉与君。”

  “便如此。接回唐衣,我便于家中取钱与汝。”

  “好。上车,莫误时辰。”

  季蝉笑着摇头,掀布帘上马车,却见陈力与吴大在车中坐,一时忍不住大笑,三人拍拍打打,不再计较。到邻里唐家门前,一溜马车很是显眼。从车上下来一群少年,帮着季蝉喊门,很是热闹。

  唐衣今日精心打扮,面容愈发美艳,衣裳光彩夺目,赢得众人啧啧赞叹。季蝉看的有些呆了,惹得众人哄笑。一同出嫁唐茹亦是身穿华服,金玉满身,眉清目秀,俏丽无双。从唐家院子里出来,一起上了马车。一大溜马车往季蝉家去。沿路国人围观,皆是议论纷纷。

  回到家中,季蝉方觉有异。只见唐家之人进进出出,搬来许多嫁妆。唐衣见夫君面色微变,忙上前牵手,走到一旁角落,避开众人,附耳私语。季蝉面上颜色稍缓,继而笑起,搂过衣衣亲嘴。

  远处一直望着妹妹的唐安,见此情形,暗松口气。事先未说许多嫁妆,便是担心另生枝节。可若有枝节,亦是躲不过。如今看来,妹妹与妹夫是琴瑟相和,圆圆圆满满满。唐安招呼着家中仆婢,尽皆稳点。季家小院之中,一时摩肩接踵,喧哗热闹。唐衣所生小儿,亦被唐茹抱进来。

  一见儿子来了,季蝉轻抚唐衣背,走去从从茹茹怀里接过来,谁知两岁小儿依然认生,离了熟悉怀抱,竞是哭闹起来。

  “一看便知非亲生也。”

  陈力凑近道。季蝉愈是尴尬。唐衣抱过哭泣儿子,冲季蝉笑道:

  “待妾为君生子,君再抱试试。”

  周围众人顿时笑喷。季蝉亦乐的呵呵直笑,还不忘搂过陈力,使劲刮其鼻子。吴大亦过来,伸手抬陈力下巴,磕的牙一响。陈力是躲避不开,一脸苦相。院中帮忙少年,见此情形,皆是羡慕袍泽之谊,思虑从军亦有趣处矣。

  家里事毕,众皆稍食。待得婚宴之时,便去街上酒肆。季蝉未料客人如此之多,担心招待不周,及日后来往回礼之事。唐衣告之,皆有记录,劝其勿忧。季蝉便见妹妹季燕亦在帮忙,妹夫带着两个外甥皆来,心中一宽。与客人寒暄间,季蝉只觉婚姻之事,不亚军旅,繁复异常。幸得唐家得力,亲友近邻相帮。否则如此场面,应付不来也。

  酒肆甚大,靠墙有座舞台,乐师在台侧吹竽弹琴,舞姬一直在台上曼舞,姿势优美,只是相貌平常。婚宴喜气洋洋,其乐融融。

  宴席散后,一群亲朋好友回到家中,又是闹到里门将关,方才各自散去。家中安静下来,季蝉耳中尚余音袅袅,嘈杂了好一会儿。

  唐衣陪嫁之多,大出季蝉意料之外。各种物事不说,仆人婢女便有六人,把小院各房住满。

  夜空中繁星闪烁。两个男仆未近主人卧房,只听得哭声后,又有叫声。未婚年少男仆便是好奇,想去近点细听。却被其父一把拽住胳膊,亦不说话,只瞪其一眼,少年便是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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