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
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肃肃鸨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
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肃肃鸨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不能蓺稻梁。
父母何尝?悠悠苍天,曷其有常?”
赵孝成王六年、秦昭襄王四十七年(西历前260年),七月底,邯郸城内,孩童们沿街传唱着《诗·唐风·鸨羽》。
这是在唱晋国政治的黑暗,国中繁重的徭役使得农户总是在外奔波,没能回到家乡与亲人相聚,于是对此表达出了强烈的不满。
在郑朱出使秦国后,迟迟得不到有效回复的赵王闲着也是没事,与几名日夜守卫他的黑衣微服出访,听到这样的歌声可真不是个滋味,稍微读过点书的人都太容易借古讽今了,这唱的其实就是现在的赵国当局。
“你们说,跟秦国的这场大战究竟还要打到几时?”
“谁知道啊。年初多少户人家已经错过春耕了,大王却又要往前线增兵二十万啊。那这二十万人好不容易躲过了年初,却眼瞅着要错过秋收了。”
“为什么廉颇将军还要死守?出关一战,早日结束,大家都能过得上好日子。”
一听到这里,赵王停下了脚步,决定听这些街头百姓聊聊完再走。
“我跟你们说啊,廉颇将军虽然精勇,多年暴师于外累积了极为丰富的作战经验,但就从没跟秦军打过仗,只打过齐军和魏军,而秦军又几乎没有败绩,他那是怕了秦军。”
“廉颇将军会怕秦军?”
“当然啦,他又不是已故的马服君。对了,这邯郸都已经传遍了——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子赵括将耳,廉颇易与,且降矣。”
“对,我也听说了,马服君的儿子叫赵括,谈论兵法,马服君都得输给赵括。”
“不仅如此,马服君还曾论赢过齐国来的田单将军,却论不过自己的儿子。你们想啊,面对这样的赵括,秦军能不怕吗?至于廉颇将军,可能真的有打算降秦喽。”
“秦已有白起,若再有廉颇将军,可就无敌了。上党郡算是白守了,还要赔上一位名将。”
在听完这些对话之后,赵王又四处晃荡了下,每到一处便刻意去听旁人是如何议论这场战争的,结果发现那句“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子赵括将耳,廉颇易与,且降矣”一直在耳边回荡。
回到王宫之前,赵王便派人去赵括府上将赵括叫来,等到自己到了王宫,赵括也刚好到了。
“大王,急召臣?”赵括问。
“若让你带兵四十五万,战于上党,可有把握取胜?注意,是战,不是守。”赵王郑重着。
“大王,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赵括卖了个关子。
“讲,恕你无罪。”赵王允许着。
“廉颇将军的战法跟我父亲的一样,都过时了。”赵括不可一世地贬低着廉颇和赵奢的战法。
赵王有些吃惊,随后又顺着问道:“白起呢?”
“同样过时。”赵括还是这么回答,“莫说是王龁、司马蕲之流,就是白起老匹夫亲自来了,臣也不怕他。”
“你可有信心,替代廉颇将军,上前线指挥作战?”赵王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其实赵王想撤换廉颇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但实在是不知道该让谁去接手这个烂摊子。此前他也不是没想过用赵括,就是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现在好了,邯郸城街头巷尾都在说秦军怕的是赵括,又有关于廉颇打算投敌的流言蜚语,这就不断驱使着赵王去赶紧做出决定。
“臣在兵法上的造诣,大王应该也是略知的,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战胜秦军。”赵括自大着。
于是赵王冒险任命道:“三日后,二十万援军集结邯郸,寡人授你兵符,前去撤换廉颇将军,统领四十五万大军。”
“谢大王!”赵括跪谢。
就这样,接受了赵王任命与赏赐的赵括,堂而皇之地坐着宫里配的驷车回府,一路上可威风了。
可就在赵括刚出宫不久,赵胜、赵豹、虞信全部赶到了宫里。
“三叔、四叔、虞卿,你们怎么都来了?”赵王同时面对三名大臣,有些不太习惯,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压力。
“大王啊!临阵易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我们商量啊?之前你遣使去秦国也没说过。”赵胜询问着,颇为不满。
“遣使那事我跟四叔说过啊,后来让四叔去办了。跟四叔说和跟您说,不都一样嘛。”赵王解释着前一件事。
“大王你还是没懂,我们身为大臣,国家大事都应该知情!何况四十五万大军的主将,你说任命就任命!还有郑朱出使秦国的事我已经骂过你四叔了!”难得赵胜对赵王发了次脾气。
“三叔您这话僭越了!”赵王也有些火气了。
“你这里叫我三叔,那里又说我僭越!我不是你三叔我管你干嘛?要不是先王托孤,我回封地养老多好?”赵胜越吼越大声。
“三哥,不能这么对大王说话啊。”赵豹对着赵胜劝了句。
“还有你!大王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你问过我了吗?”赵胜气得连赵豹也一块吼了。
“三叔!不许您再这么对四叔说话!”赵王也气得站了起来。
“赵丹!你给我把赵括小儿撤了!”赵胜强行要求着身为国王的侄子。
“三叔您大胆!我才是赵王!”赵王强调着各自的身份。
“好啊!你敢拿国君的身份来压你三叔了!有本事把我像邹子那样给关了!我倒想看看,七月的邯郸会不会也来一场飞霜!”赵胜把话说得更绝。
“您竟敢说我是燕惠王那样的昏君!来人,把相邦给软禁在宫中,直到赵括奏凯!”赵王竟真的下令要抓赵胜。
十名黑衣将赵胜团团围住。
赵胜简直不敢相信,喊道:“赵丹你疯了!”
“大王万万不可啊!”赵豹吓得给赵王跪了。
“大王此举是要诛心那!”虞信也跪下求情。
“带下去!”但赵王执意要这么做。
看着赵胜被带走,赵豹和虞信都明白了,他们不能再轻举妄动,只能来软的了。
“四叔、虞卿,你们还要反对吗?”赵王沉声问道。
“大王,赵括没有任何带兵经验,他只懂谈兵。”在这方面,赵豹跟赵胜的观点是一样的,但他换了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赵王重新坐下来,问:“那我问您,您有查到王龁在去上党之前有打过什么仗吗?”
“这……”赵豹顿时语塞,他没想到赵王竟会问起这么一出。
赵王继续反问:“既然同样都是第一次领兵,也同样都是二十几岁,为什么王龁可以为主将,赵括就不可以?况且赵括还是我赵国名将马服君之后,只有一次带兵经验的马服君也曾大破秦军,赵括又熟读兵法,深得其父真传。”
“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他深谙兵法理论,却不一定会用啊。”虞信也开口劝谏。
赵王却不服气道:“寡人还真就不信了,王龁能打得纵横沙场数十年的廉颇将军闭关不出,赵括如何就打不得王龁?说到底,寡人看廉颇将军也是老悖了。他也打过数十场胜仗了,这把年纪是怕输了没脸见人吧?”
“可是大王……”
“够了。都回去吧。”赵王淡淡地下令。
知道已经没有再往下讲的必要了,赵豹与虞信只好失望地离去。
在打发完前来劝谏的三名大臣之后,赵王心里似乎也有些没有底,他又开始怀疑选择赵括是不是对的,但如果不用赵括就会被廉颇继续以求稳的打法守关。他不指望赵括能获取全面胜利,他只要一两场小胜,好让郑朱以此为资本与秦国谈判。
又过了三日,赵括出征前,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了,赵王甚至都不认识她,却又不得不见,那就是赵奢的妻子、赵括的母亲。
“大王,括不可使将。”这是赵母要对赵王说的话。
赵王再一次感到了局促,只好问道:“何以?”
赵母从头开始解释道:“始妾事其父,父时为将,身所奉饭者以十数,所友者以百数。大王及宗室所赐币者,尽以与军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问家事。今括一旦为将,东向而朝军吏,吏无敢仰视之者。王所赐金帛,归尽藏之。乃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王以为若其父乎?父子不同,执心各异。愿勿遣。”
赵母的理由很简单。她先是说到赵奢为将时,用自己的奉禄供养门客数以十计,所结交的朋友数以百计。王室赠予的财物全部分发给手底下的军吏、士大夫。且从接受命令出征的那天起,就不会再过问家中的任何私事,专心筹谋战事。
而现在赵括一日当了大将,就开始面朝着东接受军吏的拜见,军吏中无人敢仰视他的。赵王所赐的财物,赵括全部自己藏好,还每天去问可售并合适的田宅。
赵母认为,赵括的状态不对,完全不像他的父亲那样,因此绝对不可为将。
这话让赵王感到非常不安,毕竟赵母是最熟悉赵奢父子的人。
但他还是抱有一丝侥幸心理,想坚持自己的看法,竟然说:“母置之,吾计已决矣。”
说到最后,赵母也知道糊涂的赵王不会再改变主意了,于是只好道:“王终遣之,即有不称,妾得无随坐乎?”
一个母亲知道自己的儿子要去前线送死,可她能做的也只有向赵王请求如果儿子战败,曾劝谏过赵王的自己是否可以不用连坐。这得是多么无奈?
赵王点点头,答应道:“不也。”
于是赵母离开。
但也才一会儿,久在病榻的蔺相如居然也来了,“大王,老臣蔺相如……拜见……”
“蔺卿无需多礼。”
听赵王说了这么句,宦者令立即去扶满头白发的蔺相如坐好,还将凭几给他推好。
“蔺卿,无恙乎?”赵王关切地问候着。
“老臣无恙,可赵国有恙啊!”蔺相如颇显激动道。
“蔺卿,怎有此言?”赵王嘴上这么问着,但心里其实已经猜到答案了。
蔺相如继续道:“王以名使括,若胶柱鼓瑟耳。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
面对这样的形容,赵王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蔺相如还在讲着赵括的实际才能:“初,赵括自少时学兵法,以天下莫能当;尝与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难,然不谓善。括母问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赵不将括则已;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
赵王撇开了头,不去面对蔺相如,“好了,将蔺卿送回去好好养病,寡人不会再改王命了。”
一意孤行的赵王,最终还是接连拒绝了赵胜、赵豹、虞信、赵母、蔺相如的劝阻,起用了除了他自己以外谁都不看好的赵括,带上二十万赵军去与百里石长城上的主将廉颇交接。
“廉将军,大王应该已经来过信了吧,请以符合。”赵括将自己手中的半片虎符呈给廉颇。
早已一改莽汉做派的廉颇,知道自己已经因为屡次不奉主动出击的王命与邯郸的那些流言,与十九年前的乐毅正在经历着同样的循环。这段他实在太熟了,但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步了这后尘。他暗自下决心,再也不能有下一次了。
“咔。”两片虎符合拢,完全吻合。
“请。”廉颇递出了完整的虎符。
“谢将军。”赵括接过虎符,然后坐到了主席之上。
“见过上将军。”一众新老部将向赵括行礼。
“兴。”赵括趾高气昂地享受着最高军权所为他带来的尊荣。
“赵将军。”廉颇还没走,而是叫了下几乎相当于自己孙子辈的赵括。
“廉将军还有什么事?请讲。”赵括道。
廉颇左右看了看部将们,才道:“请赵将军善待将士们和百姓们。”
没等赵括回应,廉颇已然转身离开。
“将军!将军!将军……”
廉颇一只脚才踏出门,身后的部将们便都将他喊了住。
老将仰了仰头,对着毒烈的日头道:“各位保重,战事要紧,不必相送。”
在目送完廉颇之后,众将士才又转回了主席之上的赵括。
赵括虽然觉得廉颇过时了,但还是非常佩服对方的,因此没多说什么,直到这时才道:“各将士做好准备,安抚城中百姓,不日将迎战秦军。”
这是赵括上任以来下的第一道命令。
“将军是要直接出关与秦军开战?”郑脩大惊。
赵括却细细道:“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大王的意思。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要将我换来?使者都已经在秦国谈判了,不打一两场漂亮的胜仗,怎么看?”
郑脩等将士都听明白了,赵王还是想速战速决,决不了也要狠咬秦军一口。
大战爆发在即,郑脩迅速回到了城中的临时住所,找到了韩姬和两个儿子。
“上党变得更危险了,你们得走。”郑脩抓紧收拾细软。
“走?你不走吗?”
被韩姬这么一问,郑脩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我……我属于这里。”郑脩看向了妻子。
“可我们也需要你。如果没了你,我们还能走去哪儿?”妻子问。
“去……你们可以去邯郸啊,趁现在廉将军还未动身启程。你们到了平原君家,就说是我冯亭的妻儿。”郑脩告诉了妻子。
“可你要是回不来了呢?”这是韩姬的顾虑。
“如果我回不去了,说明上党真的守不住了,邯郸危矣,你们就拿着这个去楚国郢陈找春申君,那里还很安全,他会收留你们的。这个世道,谁又能保证家人都能健在?”郑脩将一只匣子递给了韩姬。
韩姬双手接过,下意识要去碰匣子上的锁,并同时问道:“你与春申君也有旧?”
“啪。”
郑脩伸手按住了匣子,郑重道:“只有春申君才能打开,连你也不能看。他只要看到这匣中之物还有孩子们,就能明白一切了,此事切记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当然,我也希望匣子永远不会被打开。”
说完,郑脩又简单整理着细软,跟妻子各自背起一个包袱,并用双手抱起了两个儿子,就这么急匆匆地出门。
“父亲,去哪?”大儿子……不,三儿子这么问郑脩。
“你们要听母亲的话,就能去一个好玩的地方,等父亲回去,也给你们磨两枚绿松石珠玩玩。”郑脩勉强笑着。
“父亲,您也去吗?”另一个同样大的小儿子也这么问。
“你们先走,父亲处理完事情,就会跟上的。那边有个伯父,还有个阿姊,会很疼你们的。”郑脩哄骗着。
这对双生子是韩姬在前年年底所产下的,与郑脩长得很像,但与冯亭长得一点都不像,好在他们也跟韩姬长得很像,因此韩姬没有怀疑什么。
“将军!恳请将冯亭妻儿带回邯郸相府!”郑脩远远地对着还未坐上马车的廉颇喊着。
原本还郁结着的廉颇,见到两个孩子瞬间又展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如老树主干般结识的一双臂弯将孩子们圈了起来。
“也有好几个月没见了,又重了。”廉颇十分喜爱这两个孩子。
“老将军好。”孩子们对着廉颇叫着,完了还都伸手去玩那一把白花花的美髯。
“跟老将军说,你们都叫什么呀?”廉颇也不知是又忘了孩子们的名,还是之前确实没问过。
“我叫冯劫。”三儿子回答。
“我叫冯去疾。”小儿子回答。
但听完这两个孩子的回答,廉颇忽然又多了一丝愁思,看向郑脩,嘴里念叨道:“上党之劫,心腹之疾……”
郑脩点了下头,道:“故而要去疾。”
得到了郑脩的回应后,廉颇不再多说,将孩子们抱到了车上,韩姬也跟了上去。
“嗒。”
可郑脩却及时拿住了韩姬的手,真切道:“韩姬,苦了你了。”
韩姬摇了摇头,“我们会在邯郸等你。”
“好。”郑脩回应。
韩姬不得不将手抽走,也上了车,与孩子们透过车窗去看郑脩,直到在人海中慢慢湮没。
而郑脩的手心还空着,不舍得去捏住。
今年已经五十五岁的郑脩,这辈子为了一个复国梦,做了太多荒唐的事。
他先是伪装成孤儿,又化名为蔡故园,再化名为李园,现在干脆用上了冯亭的身份和容貌。
他杀过仇人韩玘,背叛过待他如子的楚怀王,又将长子、次子丢在外面布局,还在表兄上官子兰最困难时离开,并利用恩人李谈隐瞒了身份。
而在上党郡的这两年多里,他重新感受到了韩姬与两个儿子所给到的温情。虽然后来也需要与靳黈、廉颇等一帮战友浴血奋战,但也因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并受到了当地百姓的爱戴。
他觉得,现在的他才是真真切切地活着,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可矛盾的是,作为冯亭,无论他收获了爱情、亲情还是友情,都不是他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假冯亭。
他有时候甚至在想:要不就以冯亭的身份这么活下去算了吧?
但后来又想想,这太过不切实际,就跟一场梦一样,而梦的尽头还是要醒来的。
就在韩姬与两个儿子彻底消失在人海尽头后,郑脩紧紧地捏起了拳头,决定执行军令,与曾破坏过自己楚国家园的秦军决一死战。
可他不知道的是,不仅赵军的主将换了,秦军阵营也正悄无声息地在进行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这都在秦廷的掌控之中。
时间,还是先回到这年开春,秦王宫——
“大王、太子。”范雎与白起,秦国权力最高的文武重臣,同时向秦王与赵柱作揖。
“相邦、将军,请就座。”秦王道。
两人就坐,开始了今天秦国最高阶层人物的密谈。
“相邦,军资准备得怎么样了?”秦王问。
“铜器均已完成,最后一批铁器的铸造也已进入收尾阶段,结束后足以装备一支五十万人的大军。还有马车三万乘,战马近十万匹。军粮方面,在接连不断的征集下,至多可以维持六到七个月。但是,若是战到秋收还不能结束大战,秦国将有五十万人错过这场农忙,不仅军粮会吃完,秦国数百万的百姓也将有一部分会化为饿殍。届时,不仅上党郡没能拿得回来,赵国还或将会与魏、韩、楚等国合纵,直入函谷关。秦国陷入饥馑,若长时间无糴,只怕难以抵抗。”范雎汇报完军资的筹备情况,又重重地提醒着秦王发动战争所可能造成的一些后果。
面对这样的问题,秦王却只是问:“若是不战,又会如何?”
“那等赵国北边的骑兵结束与匈奴之间的战事,就该由九原出兵南下攻义渠三郡。而上党的赵军,也将西进攻河东。赵国若是再与魏、韩、楚三国合纵,敌军总计或将近百万。那我方既要顾忌北面的赵军,又要应对东面的合纵军。亡国之危,只在今年。”范雎同样郑重着。
这时,秦王终于看向了白起,“三十九年前,赵武灵王伪为使者,潜入咸阳宫,图谋秦国。好在他当年便死于内乱,却又换上来个颇具雄略的赵惠文王,还有廉颇、蔺相如、赵胜、赵奢等贤臣辅佐军政。自阏与之战我军战败后,寡人苦等了四年,才又熬死了赵王何,终于换了个不如其父的赵王丹上来,可赵国的诸多名将尚在。再熬了六年,才最终熬死了乐毅、田单、赵奢,眼下只剩一个廉颇。起,你可有把握战胜廉颇?”
同样也已经年过六十的白起,对于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毕竟他们共同与乐毅、田单齐名已久,但却从未交过手。
不仅是白起和廉颇没有交过手,这四大名将相互之间除了乐毅和田单在即墨城内城外远远地望见过对方,也都未真正交过手。因为四大名将的军事才能实在太过耀眼,谁都没有把握能够彻底击败另一方,这也是秦国与赵国摩擦不多的原因,两国都怕决出胜负后自己是失败的一方。
而四大名将中一旦有一方败亡,另一方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赶尽杀绝,他们绝不会允许这样的危险人物活着回去继续与自己为敌。
“臣善攻,廉颇善守。就廉颇此前的战绩来看,同样的兵力,论野战,廉颇应当不如臣。可若是要论攻城战,臣没有把握能在六到七个月内突破由廉颇死守的上党,甚至廉颇的胜算远大于臣。”这是白起的回答,十分中肯。
“那若是三晋与楚这四国联军,由北长城与函谷关同时向着咸阳分攻,就目前来看,国内的这五六十万的军队,能守得住吗?”秦王做出了最坏的打算。
“百万大军进犯,撑不过五至八日,两关必破其一。届时,要么亡国,要么南迁巴、蜀。”白起对于第二个问题非常肯定。
“不等了!整顿兵马,讨伐上党!”秦王做出了决定。
“大王,臣有一策,能大大增加获胜的机率。”范雎提醒了一声。
“相邦有何策?”秦王稍稍收起了一些忧虑。
范雎却不着急回答,而是看向白起,“武安君,可听过田忌赛马的典故?”
“齐将田忌善而客待之。忌数与齐诸公子驰逐重射。孙子见其马足不甚相远,马有上、中、下辈。于是孙子谓田忌曰:‘君弟重射,臣能令君胜。’田忌信然之,与王及诸公子逐射千金。及临质,孙子曰:‘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王千金。”熟读兵法的白起,自然是能完整地说出这个孙膑以智取胜的故事。
田忌与齐国公子赛车,分别由三组驷车各自赛三局,胜两局便可。这驷车上的马自然也是有上、中、下三等,孙膑建议田忌,第一局先以己方的下等马对战对方的上等马,让对方赢得轻松些,开始松懈,而之后两局则分别以己方的上等马对战对方的中等马、己方的中等马对战对方的下等马。最终,田忌以三局两胜得到了千金赌注。
“按此策,若不是廉颇这匹‘上等马’来守,而是乐乘这样的‘中等马’甚至‘下等马’,你又有几分获胜的把握?”
“至少能多两三倍。”这是白起的回答。
“好!那便制定好所有战略细节,换上一个你认为最合适的年轻将领带兵,但此人一定要毫无名气。若赵王见廉颇被一无名小将打得不敢出战,后期赵军粮草不济,我方再如当年田单使反间计让燕惠王疑心乐毅那样,于邯郸城散布不实谣言,赵王或将让乐乘或其他将领前去替换廉颇。可无论换上谁,都不如廉颇能守能战。到时候,武安君再暗往前线指挥。”范雎献策。
但秦王却捋了捋须子,忧虑道:“相邦妙策,可要找得到相邦想要的那样的人,谈何容易?”
“有一籍籍无名的‘中等马’可用。”而白起却觉得可行。
“谁?”秦王和范雎同时问起。
白起举荐道:“臣的弟子王龁,年不过三十,与王翦、王陵一样都是王稽同族晚辈,王稽升为河东郡守那年亲自将其举荐于臣军中。臣当天试过他几次,颇具将才,于是收为亲传弟子。这几年总是负责暗杀与乔装突袭,身份从未暴露过,就连军中大多将领也只当他是我的随从,因此他至今不仅没有任何爵禄,连知道他的人都不多,正如当年魏国相邦公叔痤门下的中庶子公孙鞅,没到秦国变法之前,谁都不认得他。而王龁也是尽得臣真传,六年来所负责过的任务,无一失手,且熟悉韩国地形。他日此人若能领兵为将,必成大功。只是没想到,竟然要他去面对廉颇。”
“你对此人真的有这么大的信心?”秦王向白起确认着。
“与王龁年纪相当的这些将领中,臣最看好的就是他和王翦。但是与王龁相比,王翦的年龄和经验都还不够。只要出兵后,王龁按着臣所制定的战略来做,并由司马错之孙司马蕲辅佐,便保证能发挥出最好的效用。臣当保举王龁。”白起力荐。
秦王下定决心道:“那寡人便依相邦之策,也信将军之荐。”
时间再往后推几个月,也就是赵国使臣郑朱抵达咸阳的当天夜里——
“大王,臣深夜来访,不知是否会搅了大王清静?”范雎道。
“无妨。上党战况迟迟没有进展,寡人正愁着睡不着,还想找人说说话,你就来了。”秦王表示并不在意,“说吧,深夜必有要事。”
“此前臣与大王曾谈论过,田单对乐毅与燕惠王使的反间计,也可用在廉颇与赵王丹身上。近日收到王龁消息,赵王与廉颇不和,常催廉颇出战,而我军的粮草也告急了。臣想,时候差不多了。”范雎提醒道。
“如此说来,邯郸的细作可以行动了?”秦王兴奋着,毫无倦意。
“是可以行动了,但是臣的计策又加深了一步。若说乐乘是赵国的‘中等马’,那臣还打听到了一匹‘下等马’,与赵王相善。”范雎轻笑。
“快说来听听!”秦王大喜。
范雎回答:“赵奢有个儿子,叫赵括。此人只比赵王丹小了几岁,也是刚加过冠的年纪,常与赵王丹玩在一起。自小又熟读兵法,连赵奢都论不过这个儿子。而等赵括稍微长大些,赵奢也开始多病,不再出战。直到赵奢病逝,赵括也从未随军出征过,到目今也是。臣从邯郸细作的情报中物色了很久,就这个赵括,取代廉颇于我军最有利。”
“不愧是相邦!即刻使人行千金于赵为反间!不仅要挑拨廉颇与赵王丹的关系,还要夸大赵奢当年的战功,更要夸大秦人畏惧赵奢之后!”用惯了奸计的秦王一点就透。
就这样,在当月底,因迟迟等不到郑朱谈判结果,又轻信谣言的赵王,最终选择了在军事领域总能雄辩的赵括。
早就对廉颇的怯懦表现失望至极的赵王实在是等不及了,他认为国力即将崩溃的赵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与秦军决战,可他实在不知道廉颇并非怯懦,因为他并不能像自己的父亲那样信任廉颇。
于是,在上党郡前线已有二十五万军队的情况下,赵王又加派了新征的二十万人让赵括前往易将,总计四十五万,这也是赵国建国以来投入的最大兵力,并一次性补充了赵国几乎所有的屯粮。
而就在赵括来到上党的当天夜里,与这名大摇大摆的有二十万大军随行的新将不同,一乘毫不起眼的轻车也随秦军粮草一同奔赴到了秦军大营。
车上走下一老人,披风上的兜帽将他的面孔挡得死死的,就这么走进了王龁的大帐,并坐上了主席。
“师傅……不,大良造。”王龁恭恭敬敬地作揖,甚至还有几分畏惧。
“大良造。”包括司马蕲在内的其他几名部将也作揖。
白起对王龁道:“过去的这几个月,你们做得很好,大王和相邦都很满意。接下来,你就退为副将吧。我即日起在此帐中与你同食同寝,不许泄密。军中凡事无论大小,都需经我定夺,方可执行。”
“敬诺。”王龁回应白起后,又对诸将吩咐道:“大王阴使武安君白起为上将军,而王龁为尉裨将,军中有敢泄武安君将者斩。”
“诺。”诸将得令。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白起淡淡地念出了《诗·秦风·无衣》的首句。
部将们非常默契地接着道:“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