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歇指着地图,讲解道:“大家请看,齐国现在是秦国的盟友,若楚、秦开战,齐国或将从后方偷袭我国包括兰陵在内的淮北之地,这中间嵌着个鲁国,故而齐军可以由东路或西路南下,难以防范,留着始终是个隐患。可若能以少数兵力先夺鲁国临近淮北的大城徐州,我国将能镇住齐国南境。此事若成,再图鲁国全境。届时,无论齐军走东路还是西路,都会十分容易地被我军驻扎在鲁地的兵力给拦腰截断。实力允许的话,还可由鲁地的东、北、西三面出兵蚕食齐国南境。”
楚考烈王三年、鲁顷公十九年(西历前260年),楚国郢陈,王宫。
“自不毂执政以来已有三年,鲁国的确也被不毂盯了很久了,齐国和魏国是没有实力去灭它了。共王十八年(前573年),令尹子辛攻占彭城,以三百乘戍之,曾短暂地由我楚人统治过。只可惜后来几经周转,也是时候将其收回了。只是,令尹对此有多大信心?须要多少兵力?”楚王问及最现实的问题。
“只要给臣一万骑兵、五千车兵和三万五千步兵,也就是淮北目前的全部守军。抽走这五万兵力,并不会影响到我国西境的安定,黄县的两万守军则渡水进驻淮北。景阳是大将之才,但还需要继续历练,假以时日会远胜于臣。若大王同意出兵,此次他继续跟在臣身边当副将,定能拔城。”黄歇建议着。
“好,一切听凭令尹部署,不毂只负责为你们备下宴劳。”楚王同意了。
于是,黄歇、景阳为将前往淮北,带走了五万守军直逼徐州。
这里的徐州自然不是九州中的徐州地区,而是该地区中的一座城池,也叫彭城。由于彭城处于徐州地区,并且还是已灭亡的徐国的都城,因此才被广泛地称为徐州。
“你怎么也跟来了?”黄歇问着江汉。
“咱们嬴姓的始祖伯益只直接生了黄、徐、江,其它的氏均由此三氏衍生而出。算起来,徐州也是最早的嬴姓故地之一,你都来了,我身为江氏族长,怎能不来?”江汉问。
“那你可要跟紧了,得有十几年没打过仗了吧。”黄歇戏谑着。
“我还怕你跟不上来呢,别忘了你比我还大半岁。”明显比黄歇苍老的江汉反过来这么说。
“还有我。不过可说好了,我可打不动,是来观战的。”英豪也让儿子英杰驾着战车到场,另外舒武和钟离燎也在车上。
“令尹、江公、英尹,可别把我给忘了。”年轻将领景阳驱马上前。
“来者可是楚国令尹?”城头有一守将从女墙中稍稍探出脑袋问道。
“楚人黄歇,特来取城。”城下的黄歇毫不避讳着。
“你们楚人凭什么要取我们鲁人的城?”鲁将反问。
黄歇也解释说:“说起这彭城,咱们远的不提,它原先是宋国的,后来齐、楚、魏三国于宋康王四十二年(西历前287年)时灭宋,但齐湣王又反悔将淮北之地予楚,命齐将赵信拒楚。三年后五国伐齐之战爆发,在楚军的努力下,淮北大部分虽然还是归了楚,但你们鲁人却借机占取彭城。想来,前后也有二十余年。彭城近楚国,理应取回。这些年就当你们帮楚国护城了,我可以赠与你们一批财帛,让你们回国都也好交代。不过你们如果想成为楚人,也不是不可以。”
“楚相的意思是只能开战了?”鲁将也不扯了。
“要么下城出降,要么我亲自拿城。”黄歇也直接着。
听黄歇说完,楚军将云梯、渠冲等攻城器械全部推到了阵前。
“楚相,这云梯乃是我鲁人鲁班所造,是想以此而攻鲁国城池?”鲁将指出了这点。
黄歇回应:“当年鲁班是为我楚国造的云梯,历代以来多有改良,而我也已参透墨守精要,再行改良,你们守不住的。”
“喝!喝喝!喝!喝喝!”五万楚军同时出声威吓着。
“既然如此,那便无需再耗费兵力了,你我两军以最古老的形式决斗如何?输了我献城,胜了你退兵。”鲁将建议。
“你是想致师?”黄歇说起了一个太久没听过的名词,或者说他驰骋沙场这么多年就没听人提过。
“我鲁国礼仪之邦,有何不可?还是说,楚军现在只懂划船骑马,把老祖宗的本事全忘了?想那楚庄王时,许伯、乐伯、摄叔三人一车,致师于晋军之前,何等英勇!不想如今楚军说起致师,反倒怕了!哈哈哈哈!”鲁将就此嘲讽了一把。
“令尹,那鲁将如此挑衅,不如就依了他致师。”钟离燎请战。
“这倒新鲜……不,复古。可是你有信心?”黄歇问起。
致师是一种古老的战法,将它直接解释为挑战是不完全正确的,它其实是指两军阵前各出一乘战车单挑,以特定的规则赢得对方,不仅考验武艺,还讲究贵族精神中的武德,其目的在于战前耀武扬威,激励己方士气。
通俗来讲,致师就是一项体育竞技,甚至是贵族间的游戏,涉及到六艺中的礼、射、御这三门学问,看上去只是一场表演,但它往往能决定着战争的走向。
在春秋时期,齐桓公奉行“尊王攘夷”,宋襄公也打着“仁义”旗号,楚庄王更是总结过“武有七德”,儒家因此有“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的说法,这都是仁义之战的主旨。
已经上百年没人好好这么玩了,秦孝公二十一年(西历前341年),秦军主将卫鞅以商议停战的名义约身为魏军主将的老友公子卬会盟饮酒,公子卬坦坦荡荡地前往,不料卫鞅却在席间发动早就埋伏好的秦军将其俘虏,群龙无首的魏军被秦军成功突袭。之后,标志着战争正式开始变味,不再讲究贵族精神,只图利益,致师在战场上也就越来越罕见,直至彻底消失。到了白起的时代,更是开始屠杀战俘甚至平民。
但黄歇知道鲁国部分贵族肯定还在操练这套,为的就是他日能与还讲礼的敌军交战,因此他对此也没什么把握。
“先礼后兵这套,偶尔与英杰、景阳他们有玩。”钟离燎回答。
“那你们三个去吧。”黄歇当即决定。
得到这样的回应,钟离燎对着城头大喊:“楚军应战!”
于是鲁将下令开门,从门中驶出一乘铁叶车,约莫五千步卒也跟了出来并于后方列成方阵,城头上则站满了平民百姓争睹。
“这大概是彭城的全部守军了吧。”江汉估摸着。
“孙子都说十则围之,我军刚好是敌军的十倍,这把如果玩输了,可就亏大发了。鲁将挺有意思的,竟拿致师来激我军。”英豪轻笑。
“哎,你们看,那鲁将是左右各佩一把剑?”舒武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
江汉眯了眯老花眼,然后说:“看不太清,不过应该是,脸上好像还有一道很长的疤痕。”
车上共有三人,鲁将自为“车中”驾车,左侧的“车左”执弓箭,右侧的“车右”则执长戟。
楚军这边也整理好了,英杰为车中,景阳为车左,钟离燎为车右。
“来将报上名来!”英杰叫阵。
“赵国观津人朱英!”鲁将回答。
英杰仔细一看,朱英身材并不高大,但应该挺结实的,估摸着也有四十多岁了。
“巧了,在下叫英杰。原来前辈原先不是鲁人啊,是因为观津被秦军夺取,才来的鲁国吧?”英杰问起。
“正是。原本欲效力于乐毅老将军,不想老将军因厌战而棲隐,之后观津又被秦相魏冉所夺,观津之民都不愿为秦民,四散而去。”朱英也不避讳。
“英杰今日有幸能与前辈一战,请。”英杰作揖。
得到这一信息后,双方阵营开始击鼓,鲁车与楚车各自向自家军队右方驶去,即将到达尽头时又猛地左转弯驶向对面,并在敌军阵前从左向右一路驶去。
两车在抵达敌军右方尽头之后,各自又再次转向,改由斜线驶向对方,最终于两军正前方中间的位置相遇,两车之间仅仅只有半尺之距。
但双方并未进行交战,而是擦肩而过,竟然同时回到了本军阵前,两军均呼喊助威。
驾车预热都不能胜过对方一筹,于是两车又都迅速掉转车头,这回是要动真格了,钟离燎借着车速挥动长戟与对方车右拼杀,景阳也放箭助阵。
但是规矩所限,双方射箭的数量应当一样。也就是说,景阳主动射出第一箭之后,对方如果没有来箭,他是绝不能再射第二箭的,而且必须当面射出,不得暗箭伤人,否则都会被视为犯规,赢了也不光彩,被天下耻笑,简单理解就是回合制。
宋元公十一年(西历前521年),宋国华向之乱期间,宋公子城与叛将华豹即将交战,在临时赶赴战场的公子城要去抽箭时,华豹说都没说就率先抽箭上弦。见状,公子城让了华豹一箭,但这箭并未射中。此时公子城又去抽自己的第一箭,华豹却又要去射第二箭,这回公子城看不下去了,鄙夷道:“不狎,鄙。”也就是说对方违反了游戏规则,是个不可亲近的卑鄙小人。
华豹羞愧难当,放下了手中的箭,请公子城还手,而后公子城一箭就把他结果了。华豹虽死,但至少他死前还是遵循了贵族精神,被人们所景仰。
说回彭城战局,第一回合谁也没占着便宜,双方很快又回车再战。如此来回十几次,都未分出胜负,但鲁车车右肩头的甲片被钟离燎刮去了几片。
见状,英杰接过了钟离燎的长戟,钟离燎则接过了英杰的缰绳,两人背对着互换了位置,配合得非常迅速。
而此时对面的朱英也已经跟自己的车右互换了位置,也就是眨眼之间的工夫,战车再次相遇,朱英出招,竟利落地将英杰的兜鍪勾了下来,牢牢地抓到了自己手上扬了扬。
这一回合明显决出胜负了,双方战车都慢慢稳了下来,再次转向对方,但却止住了,鲁军传来一阵狂欢。
“小将军,如何?”朱英举着兜鍪问。
“多谢前辈手下留情,否则闪避不及,我的耳朵至少是要被削掉的。”英杰坦荡服输。
“小将军言重了,朱英不过是占着更多的经验才赢得此局。”朱英也不自傲。
随后,钟离燎驾驶战车回到黄歇面前,三人下车跪地,同时道:“我等出师不利,技不如人,甘受军法。”
“不怪你们,是那朱英太强了,一招就能克敌制胜。”黄歇还是明事理的。
“那咱们……退兵?”英豪问了问。
“不然还能失信于天下?”黄歇反问后,下令:“传我将令,退兵。”
“楚相且慢!”正当黄歇要掉头,朱英出口制止。
“将军还有何事?”黄歇问。
这时候,对面的朱英却说出了一个让两军哗然的决定:“楚相有兵将五万,原本可以不吃致师这一套,但楚相不愿兵灾施加于彭城,这才让答应致师,而后又信守承诺退兵,朱英愿携彭城军民纳土归楚。”
“当真?”黄歇纳闷了。
朱英转向了己方,下车并摘下兜鍪,劝说着:“彭城的军民,你们大多此前也不是鲁人,而是宋人。你们应该也都知道,宋国被灭后,被魏国和齐国吞并的部分还是饱受战争的摧残,只有被楚国吞并的淮北得以安居乐业,而淮北如今正是楚相的封地。方才你们也都看到了,楚相爱惜人命且重信。再者,咱们今天能挡得住楚军,保不齐他们哪天还是要来攻灭鲁国的。鲁国弱小,思想迂腐,周王室都亡了,还能指望至今还过度奉行周礼的鲁国能独活?适者生存耳!朱英以性命担保,只要咱们成为楚民,就能迎来好日子!恳请诸位,随朱英降楚!”
“好!好!”城上城下都是同意的声音。
朱英又上车,来到黄歇面前,作揖,“楚相,请入城。”
“你是……”
英豪似乎认得朱英,但舒武第一时间捂住了他的嘴,警觉道:“先入城。”
英豪看了眼黄歇和江汉,也都是察觉了异样但却不露声色,于是点点头,然后大军开进了彭城。
等坐下之后,黄歇让景阳先去与城中大小官吏交接,又屏退左右,只留下了江汉、舒武和英豪父子,并让钟离燎亲自在门口看守。
朱英跪地,道:“拜见主君,见过江大哥、英大哥、舒大哥。”
黄歇起身,上前将朱英扶了起来,先是跟英豪、舒武轮流与他拥抱。
“这是怎么回事?”见父亲和叔伯们对朱英如此,英杰完全看不明白了。
英豪对儿子说:“英杰,这就是淖齿将军,你得叫叔父。”
“原来是淖将军!小侄见过叔父!”英杰作揖。
“好啊!英杰都长这么大了!”淖齿上下打量英杰。
“先让淖齿坐下来吧。跟我们说说,你是如何活下来的,又是如何在彭城为将的。”舒武提醒着。
“哦……对对对!淖齿你快坐!”英豪反应了过来。
“对啊!快说说!”江汉也迫不及待着。
于是众人又重新坐了回去,淖齿开始讲述起了自己的遭遇:“二十四年前,五国伐齐,我随沈大哥、蔡大哥、蒋大哥趁乱率军以助齐的名义驻扎莒城,不想齐湣王逃亡至此,一定要任命我们其中一人为齐相,他们三个都不敢接,我只好接了。再后来上官氏一党又害我们,逼我杀了齐湣王,我没有选择,擢了齐湣王的筋,将他悬于东庙之梁,就这么当上了假齐王,暂领流亡中的齐廷。原本,我是要与乐毅将军里应外合,彻底铲除齐湣王残留在莒城的势力,但却被王孙贾抢先一步,鼓动莒人杀我。楚军败下阵来,我身负重伤,王孙贾没找到我的尸体,于是随便割下一颗人头,用血涂满,就说我已经死了,再然后他又找来了太子田法章立为新王。”
“谢天谢地!你没死成,沈默、蔡复、蒋谦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这个故事听得英豪直擦冷汗。
舒武则顺着故事猜测着:“所以你后来是投靠了乐毅,然后一同去投靠了赵国。但由于身份敏感,你又不敢暴露。再后来乐毅被赵惠文王封在观津,你自然也就留在了观津。观津被秦军夺取的那一年,你可能想要回到楚国投靠黄歇,但是黄歇却又刚好跟秦国达成了协议,并且很快又到了秦国成为人质,因此你最终挑了个离楚国最近的城池继续隐瞒身份。”
“你所说的都没错,只不过我当时能活下来,是因为遇到一位高人。他不仅完全治好了我的伤,还将我脖子与手臂上的蟠虺纹洗去,这样便不太好看出来我是吴人。二十四年过去了,就是之前相识的人也很难认出我来。”淖齿补充着。
“那高人是谁?为何会救你甚至帮你?”黄歇疑惑。
“他叫王福,是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文士,自称是徐州人,讲话挺有意思的。我只知道他医术极高,在治我脸上的伤时还问我愿不愿意易容,不过我觉得有这道疤就够了,他后来也就没帮我把疤给全消掉。他应该对我的事了如指掌,也是他告诉我怎么去找乐毅将军的,我甚至怀疑他与主君相识,因为他好像早就知道苏秦的计划。但他什么都不愿意多说,我还想问主君会不会知道。对了,他还懂占卜,说我将会有一次可以救你的机会。观津沦陷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找他,就来了徐州。但都过去十三年了,我连长孙都有了,也没见着他。整个徐州王氏的人我都打听遍了,还是打听不到这人,可能他是骗我的。”淖齿也觉得很奇怪。
“王福?”黄歇念起了这个名字,但又不太确定是不是他所知道的那个王福。
“王福是谁?”江汉问黄歇。
“是我和乐毅早年游历稷下学宫遇到的一位医者,也是当时医家唯一前来争鸣的代表,自称是扁鹊的关门弟子。但我们也只是一面之缘,在那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不过苏秦当时在场,他们确实有可能是认识的。还有,淖齿说他跟自己年龄差不多,但我所见过的那个王福年龄是跟我差不多。即便是同一个王福,我也实在说不清他为什么要帮咱们。”黄歇说了几点疑虑。
众人都觉得此事很怪,但却又想不出如何去解释。
“此事先略过不提,去年打兰陵那会儿,对方主将离奇被杀怎么回事?”江汉想起了另一件事。
淖齿将腰间的双钩解下,置于案前,道:“此处距兰陵不远,我得知主君要攻打兰陵,用这一双钩提前去把主将暗杀了。”
“干得不错啊。”江汉笑了,“那你怎么现在才现身?担心死我们了!”
淖齿回答:“这不还在想着怎么好好利用朱英这个身份来帮助主君么,你们就打过来了。我身为鲁国将领,又不好直接献城,就想激你们跟我玩一出致师。输了,城归你们;赢了,城送你们。也好有个说法啊。”
江汉又笑了,“行啊,你小子现在挺会动脑子的。不过,为什么要叫朱英?有什么讲究么?”
“我很多武艺都是舒大哥和英大哥教出来的,还有我斩杀胡姬兄长那次也是多亏了二位替我在主君面前说话,本来想叫舒英的,但我那时吴语口音还有些重,人家都听成朱英了。我想反正也就是个化名,那就叫朱英呗,也更顺口。”淖齿解释着。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算你小子有良心啊。”难得总是严肃的舒武也笑了笑。
“没白疼你啊!”英豪也很开心。
“对了,刚刚说到兰陵,我手上还有莒城的布防图。虽然过了好多年,但是我在徐州期间一直有派人进去调查,与之前大差不差,有整改的我都标上去了。”淖齿又献出了一张图。
黄歇摊开一看,乐了,“可以啊!二十四年前乐毅没拿下的城池,看来得咱们来完成了!”
于是黄歇又带兵回到了兰陵,继续向北进发,在淖齿的协助之下,楚国仅以五万兵力便轻松拿下了齐国南部最大的城池莒,楚国的势力持续向着东北方向扩张。
不过黄歇在东边也只能算是小打小闹,而同一时间的西边却在酝酿着一场大战——
“哒。哒。哒。哒……”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在上党郡西部的少水河两岸不断响彻着,打破了原有的寂静。
踏水的这支军队不畏初春的严寒,五人一排,形成一条延绵三百多里的长蛇,有序地向着老马岭山脉推进。
在筹备整整两年之后,秦国倾举国之力,组成了有史以来世上人数最多的军队——五十万。
而在得知这样的消息之后,廉颇即刻于上党郡征兵,随时准备着抗争的十万上党人被充入行伍,上党守军也已多达二十万,但这远不及秦军的数目。于是,赵王立即又给前线增兵五万,以一守二。
早已守在老马岭上的主将廉颇和副将冯亭、靳黈,率领十万步兵西下,在少水河以东、老马岭以西的玉溪河谷驻守。
这年是赵孝成王六年、秦昭襄王四十七年(西历前260年),也就是赵国正式接收原本为韩国献给秦国的上党郡的两年后,沉寂已久的秦军不声不响却又毫无隐瞒地向着这块所有权极具争议性的土地发动东征。
“我们是上党郡难民,请求将军放我们入老马岭!”
为首的难民来到玉溪河谷,对着全副武装的赵军恳请着,他身后则还有数以万计的难民。
“准!”廉颇下令。
“谢将军!谢将军!”
难民们道完谢,加快速度走进了赵军的庇护之内,而赵军将士们在帮助他们搬运随身物品的同时,也听到了一些零星的谈话——
“依秦法,咱们都要舍弃工、商等本业,平时为秦国耕种,上交一定数量充为军粮,战时又都要被征去当兵。”
“这算什么?他们说,收成不好的时候,要是交不上足够的粮食,就得被贬为奴隶,修长城的人就都是这么征来的。”
“还有啊,为秦国出征,还要自己带钱和衣。”
“商鞅还自称什么‘法者,所以爱民也’,全都是害民的。”
“早就听说了,秦民为什伍,一家有罪,九家连举发。若不纠举,无论另外九家是否知情,一律连坐。轻罪重刑,如何安民?”
“每次出战,百将和屯长若不能杀敌,战后也是要被斩首的。”
“这次秦国征的兵里,有好些以前都跟咱们一样,是韩人。你们说,怎么能跟自己人拼命?”
“如果上党被秦军拿下的话,咱们也会被征走,也会被逼着打自己人啊。”
“秦军杀了我的亲人,我怎么可能成为秦军?”
听着这些难民的肺腑之言,郑脩忽然有些觉得自己做错了。如果上党郡早早宾从秦国,这些上党人和赵人就不用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与秦军开战。是他协助赵胜怂恿这些上党人投靠赵国,这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如果此战不胜,秦人战后必然会蹂躏上党人。
但矛盾的是,郑脩同时又觉得自己或许是对的。在秦国的统治之下,这些韩人要忍受百般剥削,得有多少人会没有活路。
他渐渐地察觉,自己在为原本属于韩国的上党人在考虑了,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将郑国灭亡的仇恨,记在这些普通百姓身上。
心思虽乱,但可以知道的是,他现在无论如何得先守住上党郡,其它一切都只能之后再说了。
“冯亭,你怎么了?”靳黈拍了拍郑脩的肩膀。
“哦……我只是在想,这些上党人确实都不愿为秦民。”郑脩回答着。
郑脩在楚国时也多次经历过秦人所燃起的战火,夷陵被烧、郢都被毁、上蔡失守、长子丢失、恩师投江,这些事情也让他恨透了秦国。
靳黈摇摇头道:“可不是嘛。秦国将人训练成没有感情的杀手,他们除了耕地保命和去争夺敌人首级换取官秩,似乎再也没有别的事情是重要的。我见过太多这样的秦人了,我不想与他们为敌,更不想上党的韩人最终也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你们都说得很对。”廉颇忽然走了过来。
“将军。”郑脩与靳黈作揖。
“秦人的确是可畏的,但并非不可战胜。”廉颇自信道。
“将军,咱们真的能守得住这些难民的家园吗?”靳黈担忧着。
“秦军人数占优,而我军也有几处山脉可守。只要能够一直按我的方法来办,哪怕是白起亲自来了,我也能保证秦军没办法占领上党。不求与秦军决战,只求能熬到秦军打不动,届时他们自然只能撤兵。”这是廉颇的说法。
此时的廉颇早已过耳顺之年,也早不再是当年那个莽汉,几十年下来的战争经验告诉他,全胜并不能单单以蛮力,更多的还是智慧,这也是他从挚友蔺相如身上学来的。
重新看回秦国的这支大军,在进发中除了能听到秦语,同时还能听得到义渠语、楚语、魏语、韩语。也就是说,除了那些土生土长的秦人,秦王还将自己在位这四十七年以来向周边所有征服到的人口中,都抽调出了兵力,只为打赢眼前这关键性的一仗。
秦军的构成以步兵为主,与之相较而言显得少量的车兵与骑兵也混搭其中。
要说秦军的行进路线,那也非常简单,就是由西向东,横穿整个南北狭长的上党郡,无需将十七座城池一一攻下,因为跨过上党郡就能看到邯郸城,赵军只能放弃各个城池而回援邯郸。要说难点,那也十分明确,就是需要突破赵军在上党郡布下的一道道防线。
按说如此庞大的一支军队,应当由资历较深的老将来担任主将,那么大家只会想到一个人——武安君白起,至今经历的大小数十场战役毫无败绩,在他所发动的战争中屠杀敌方军民总和已超百万,要知道当时整个华夏世界的总人口大概也才两千万。
可令所有人都感到困惑的是,这五十万大军的总指挥官,竟然是由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将领王龁担任。且据情报来看,王龁的年纪尚且不满三十,此前的战绩也是无从查询。
“将军,既然白起那么能耐,您说此次他为何不带兵?”郑脩疑惑着。
“白起跟我一样,也打了几十年的仗,有可能是累了,或者病了。”廉颇只是这么简单揣测着,但脸上的忧虑却半点未减。
“此次带兵的王龁,您此前有听闻过吗?”郑脩又问。
“从来没有。让人去秦国查过了,前几年才出现在军中,关于他的领兵经验则是一概不知。但是,既然秦王敢用他统领五十万大军,就说明了必有过人之处,不管怎样对他都不能不留心。”廉颇警告着。
“诺。”
王龁,正是这样一个崭露头角的人物,竟在不久后的四月猛地开始对玉溪河谷展开进攻,这也是该次战争中秦、赵双方的首次交锋。
身为老将的廉颇比一般人都要敏锐,对此自然早有察觉,他决定先探一探这个王龁的实力,于是令裨将茄率领一支劲旅迎战秦军斥兵。但不幸的是,廉颇的顾虑是有道理的,裨将茄被秦军斥兵斩杀。
由于首战失利,为保险起见,廉颇不得不放弃眼前的玉溪河谷,转向更东边的老马岭防守。
老马岭这条山脉,是一道横跨南北的天然防线,有高平关可通东西,东为赵之上党郡、西望秦之河东郡。
廉颇此前两年都在加固老马岭之上名为西垒壁的长城,并在东麓的高处建起了两处堡垒——东鄣城与西鄣城,并称二鄣城,全部位于身为下一道防线的丹水以西,由四个都尉来把守,与老马岭一线呈“卜”字形。
但别忘了秦军曾控制了老马岭以南的太行道,并攻下更东边的赵国光狼城,此前正是具备了这两个前提条件才继续向东成功夺得了韩国野王,将韩国一分为二。
也就是说,秦军除了从玉溪河谷由西向东强攻,同时还能通过太行道由南绕过老马岭向北进攻。再或者从光狼城出兵,由东向西进攻,同时这一路也能切断赵军的补给线。那么,秦军面对赵军“卜”字形的防御,就可以通过“凹”字形来进行三面包抄。
其实这个时候,位于太行道更南面的韩国完全可以派出少量的兵力,不断骚扰秦军,秦军必然陷入被南北夹击的窘境,但韩国并没有这么做,只是在那作壁上观。
在长达两个月激烈的攻防之下,秦军损失惨重,但王龁还是展现出了过人的军事能力,踩着战友的尸体,爬上了老马岭与二鄣城,赵军的四个都尉或死或俘。
“将军,秦军取二鄣四尉,西垒壁彻底失守,他们正在向丹水杀来!”靳黈来报。
虽然前几日已经预测到,但此刻听过这样的噩耗,廉颇也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
时值六月,站立于丹水东岸的将士们却浑身打着寒战。
“放弃西垒壁、丹水两道防线,继续后撤至丹朱岭防线,即刻拔营。”廉颇下令。
这一判断是非常理智的。秦军虽然在过去的两个月中付出了一定的伤亡,但主力尚在,那么兵力上还是接近赵军的两倍。年轻的王龁首次为主将带兵远征,便能有这样的战绩,除了他本身就是一名强将之外,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虽然廉颇还不能确定那个高人是谁,更不能确定这样的作战计划究竟是出兵前便已经交待清楚还是高人就藏在秦军大营,但他可以确定的是,此时如果与秦军在丹水发生正面冲突,兵力更少的赵军胜算几乎为零。
就这样,赵军全员撤回了丹朱岭以东。
丹朱岭与老马岭分别位于丹水的东、西两岸,是老马岭之后的又一道山体防线。若向北望去,山脉北部与丹朱岭相连,呈“人”字形。由老马岭东进,急行军约莫只需半日便可抵达丹朱岭,通过故关可继续向东。
丹朱岭若是再失守,上党郡便失去了一半。而秦军若是继续再向东吃下另一半,便彻底越过太行山,那么他们眼前就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原,直走则是赵国都城邯郸。
正是因为知道这道防线的重要性,在廉颇的指挥下,赵军在此加固起了百里石长城。
王龁趁热打铁,带兵跨过丹水,集中兵力攻打故关。
但占据着绝对地理优势的廉颇选择死守,这百里石长城比此前的西垒壁坚固多了,双方硬是僵持到了七月,虽然各有伤亡,但都还是无法彻底击败对方。
“将军,邯郸那边又催您出战了。”郑脩禀告道。
“又是大王的意思?”廉颇问。
“是。相邦和虞卿都谏阻过了,但大王还是执意要您出战,因为……后方粮草不济,恐难维持太久。”郑脩将实情说出。
“回复大王,去魏国买粮,什么价都得给。”廉颇吩咐道。
郑脩却道:“邯郸那边还说了,已经向魏国买过了。魏国自己的屯粮也不多,能卖给赵国的都已经卖了,再高的价格他们也不会卖了。而如今楚、齐与秦都是盟国,韩就更不可能帮咱们了。最后,燕国近年也与赵国有过几次交战,况且就是他们愿意卖粮给赵国,补给线也实在太长。”
自廉颇坚守百里石长城以来,几乎日日都能收到赵王的催促,毕竟邯郸离这实在是太近了。
这一任赵王比起他的父亲、祖父实在是差太多,不太信任老臣。而廉颇的性格有些居功自傲,他此前甚至敢在渑池会盟之前,跟赵惠文王直言,三十日不还他便直接立太子为王。
赵惠文王能接受得了这样的忠直之言,却不代表他的继承人也能,尤其现在赵丹还年轻气盛,抵抗秦军这么大的事他竟只找了两个叔父听意见。在赵丹的眼里,廉颇身为王室序列之外的军人,只需服从命令即可,无需参与议政。
那么现在,赵、秦两国之间的战争若拉锯为遥遥无期的持久战,双方之间比拼的可就不只是军事力量这么简单,而是在背后支持着的国力,这场战争正在同时消耗着两个国家。
“秦国前些年从楚、魏、韩三国抢了不少领土和人口,包括咱们赵国也被抢了一些,人口基数已经远超赵国。而赵人又喜逐末,远没有像秦国那么多的农耕人口,这意味着赵人确实没有秦人那么多储备粮食可以供应军队。”廉颇直接说出了己方最大的弱势。
这位老将深知赵国的工商业、娱乐业在国际上都是遥遥领先的,这在和平的环境下获利是比较高的,保证了百姓更高的生活水平。但现在是战争时期,而且战争规模空前,存在国库中大量的现钱和奢侈品无法直接有效兑换成粮草。
秦军则不同,秦国的农耕人口体量是列国之最,又连续囤积了两年的粮草,比赵军更加殷实。
“那么咱们会比秦人更快坚持不住?”郑脩担忧着。
但廉颇却说:“也不尽然。秦军的补给线过长,是我军的数倍,且人数上又是我军的两倍,辎重成本过高,一旦军资告急,只能选择撤兵。只要熬过了那段时间,秦军最后也只有不战自退这一条路可走。”
“将军,探子回报。”一小兵忽然来报。
“讲。”廉颇郑重着。
“昨日,秦军在西垒壁之上,立起了无数座粮仓。”小兵禀告着。
“什么?”郑脩和靳黈同时讶异道。
“绝无可能。”但廉颇却这么认为。
“那那些粮仓?”靳黈更加讶异了。
“绝对是空仓居多,老马岭就是条空仓岭,不过是用来恫吓我军的。秦军抢占了老马岭,至今已近一月,这些粮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都挤在昨日立起?既然有这样的举动,这就说明秦军也开始有些慌了,他们全国储备的粮草定然已消耗过半。齐将孙膑曾用减灶之法迷惑魏将庞涓,让庞涓误以为齐军之中不断出现逃兵,而王龁则是反其道而行之。”廉颇用经验这么分析给大家听。
“那我现在就去将事实告知诸位将士,稳定军心。”靳黈转身准备出门。
“还有。”廉颇念了句。
靳黈立即又转了回来。
廉颇吩咐道:“我军即刻也在摩天岭上布下无数座粮仓,此后便叫大粮山。做得要比秦军的空仓岭真,将内部灌满黄沙。”
这个策略让靳黈的眉眼猛然舒展开来,充满希望地回复道:“诺。”
在丹朱岭西麓,还有一条摩天岭,若在山头设置粮仓,秦军站在山下就能清楚看见。廉颇现学秦军的做法,反过来也向秦军证明自己的后勤辎重没有问题。
这回换到秦军方面焦急了——
“将军!赵军将摩天岭改称大粮山,整个山头都是粮仓!他们内部还嘲笑咱们的老马岭是空仓岭!”秦军小兵来报。
“什么?”王龁与在场部将大惊。
“赵军怎知我军缺粮?”王龁神色慌张。
“我军诸将都知道咱们这边多是空仓,又见赵军大粮山,势必军心涣散,怎么办?”部将司马蕲问道。
“仓吏,剩余的粮草还能再供应多久?”王龁赶忙问。
“至多半月。”负责粮草的仓吏答道。
“军中已急如倒悬,新的粮草还是没到吗?”王龁更加紧张。
“又遣人去咸阳催过了,说是已经在加快征粮了,再征到半个月的量,就抓紧送过来。”仓吏也显得极为无奈。
“没想到这场仗竟会打得这么久……蕲,今日去故关叫骂廉颇了吗?”王龁反复问着自己吩咐过的那些事。
而得到的回答还是:“又叫骂半天了,赵军还是不出战。”
王龁愣住了,“这可如何是好?”
“但也有个好消息。”司马蕲又道。
“说。”王龁眼珠闪动。
司马蕲告诉王龁:“赵王今日又催促廉颇出战,此前还只是隔一些日子催促,但这回已经是连续第十日了。谁都看得出来,他们君臣之间已然生了嫌隙,正如那年燕惠王与乐毅。”
“立即将这个消息送回咸阳!”王龁似乎从中看到了希望。
“诺。”
而邯郸方面,赵王与两位叔父都已经忙得焦头烂额。
“三叔,新的军粮征到了吗?”赵王催问。
“马上就好了,今日之内就能给前线送去。”赵胜回答。
“四叔,再去征一支二十万的援军吧,让廉将军以四十五万大军出关决战,秦军这些日子被磨得应该也只剩四十几万了。”赵王已经等不及了。
“大王!我军没有必胜的把握啊!四十五万大军,那每天吃掉的粮食得是现在的两倍啊!”赵豹提醒着。
“大王!臣此前举荐廉颇将军时就已经跟你说过了,只能固守!正面交锋,那岂不是正中秦军下怀?”面对赵王不成熟的想法,赵胜也慌张了。
“可三叔您之前怕的是白起啊,这回来的是王龁!寡人看那白起应该是病得不轻了,不会再来了。”赵王强调着,话中带着一丝侥幸。
“大王你听三叔说,秦军猛将如云,即便白起身体抱恙,为什么偏偏挑了个没人认识的王龁?恐有诈啊!”赵胜继续劝谏。
“三叔,说可以接收上党的是您,不愿意出关决战的也是您,连寒食节的储备粮食都提出来先用了,再这么下去赵国的国力耗不起啊。”赵王争论着。
“可秦国的国力同样也在消耗啊,他们的补给线更长,只要等到他们退兵就好了啊。大王你要知道,近百万大军大战,即便赵军赢了秦军,那得丧失多少将士的性命?这十七座城池,要得值吗?”赵胜已经是声泪俱下。
听赵胜这么说,赵王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了,已经飞到嘴边的十七座城池此时显得非常鸡肋。
“还有一个办法。”赵豹淡淡地插了句。
“是什么?”赵王忙问。
“臣此前也有说过,赵国不能接收上党,但大王还是接收了。现在,如果大王真的觉得国力耗不起,又不忍牺牲众将士的性命同秦军血拼,那便遣使与秦国谈判,两国共分上党之地。”赵豹提出应该双方各退一步。
“四叔是说,要割出一半的上党,献给秦国?”赵王再问得仔细了些。
赵豹明确道:“不是献,是还,上党本就是韩国献给秦国的。若秦国想要更多的城池,那咱们就还出一半以上。但上党之民肯定还是更愿意主动归为赵民,故而咱们还是没亏太大。”
赵王顿了会儿,稍稍平复了下,才道:“二位叔父,辛苦了,都去忙吧。”
“臣告退。”赵胜和赵豹退下。
“宦者令。”赵王叫唤道。
“在。”
“楼昌、虞卿都已经到了吗?”赵王又问起另外两个人。
“在门外等了有少顷了。大王是想叫进来?”宦者令回答完问道。
“一起叫进来吧。”赵王回答。
于是楼昌、虞信到。
楼昌也是一名大臣,但比廉颇他们又都更年轻一辈。他曾在赵惠文王二十三年(西历前276年)时攻魏几,不能取。同年十二月,廉颇将,攻几,取之。
虽然楼昌并未有什么大才,但还是颇受现在的赵王信赖。
这赵王也有个小毛病,总是喜欢叫一两个人私下议政,不愿意让所有大臣都站到一起,而且有些大臣他不爱见的就不见了,大臣与大臣之间没了群议的环节,这就导致了他能从大臣那获取到的信息很单一。
赵王同时问向眼前的两人:“军战不胜,尉复死,寡人使束甲而趋之,何如?”
这是赵王在试探,他想知道除了赵豹,还会不会有人想到和谈。
“无益也,不如发重使为媾。”楼昌先回答,与赵豹的观点相似,都是说与秦国和谈。
而虞信却说:“昌言媾者,以为不媾军必破也。而制媾者在秦。且王之论秦也,欲破赵之军乎,不邪?”
赵王的眼神有些飘忽,想了一会儿才回答:“秦不遗余力矣,必且欲破赵军。”
于是虞信接着说:“王听臣,发使出重宝以附楚、魏,楚、魏欲得王之重宝,必内(纳)吾使。赵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之合从(纵),且必恐。如此,则媾乃可为也。”
虞信也认为可以派遣使臣去秦国谈判,但他想得比赵豹和楼昌都远。
他认为,应该先派两个使团各自去往楚国与魏国以合纵攻秦来游说,即便不能成功游说这两国,但至少得到这一消息的秦国会警惕,此时再派出第三个使团去秦国,甚至可能会逼得秦国早一步派使团来赵国。如此一来,赵国要么与楚国、魏国成功合纵抗秦,要么在与秦国谈判时争取到更多的筹码。
赵王又想了想,道:“虞卿,您所说的恐怕不成。”
“平原君与楚国当政的春申君、魏国用事的信陵君那都是过命的交情,二君又知大义,怎会不成?”虞信反问。
“不,寡人不是信不过春申君、信陵君。”赵王转身,指着地图比划道:“魏国大梁虽然离邯郸不远,但楚国郢陈距此上千里,使团抵达楚国至快要十日,说服楚国与秦国决裂并加入合纵约莫也要五日,楚军集结前往上党还要五日。如此,至少需要二十日。而且咱们不知道楚国、魏国的胃口会有多大,谈判可能会远远超出五日,秦人一旦察觉时间久了便会反应过来合纵没那么容易成。可若是直接遣使去秦国,且在这一个月内我军能有几场小胜,争取更多和谈的有利条件,使者面对秦廷便更有底气。”
说到底,赵王还是心疼那点粮草,他已经不想直接战胜秦军了,只想用最快的速度结束这场战争,重振国力。
“大王不可啊!请再听臣说!”虞信劝谏。
“行了,寡人累了,你们都先下去吧。”赵王就这么将楼昌、虞信打发走了。
在赵国现在的这帮大臣中,赵胜、虞信、廉颇三人最贤,意见最值得听取。但遗憾的是,只因赵王的喜好,这三人中从未有两人及以上能够同时出现在赵王面前议政,不然明明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平阳君赵豹不可谓不贤,但他无论是由从政经验还是从军经验来看,都远不及以上三人,见识也相对短浅,不愿去冒险接收上党郡。
随后,赵王算了下楼昌、虞信大概已经走远,偏偏又对宦者令道:“立刻将平阳君叫回来。”
就这样,刚离开赵王宫一小会儿的赵豹回来了,“大王,你找我?”
赵王问道:“四叔,寡人知道您在秦廷有几个内应,如若现在要遣使去秦国通款,谁人堪用?”
赵豹想了想,举荐道:“惠文王三十年(西历前269年),郑朱曾与秦国交涉过一次,他对秦国也有些了解。”
“郑朱啊,寡人知道他。那就让他准备出发,前往咸阳面见秦王修和请盟,一刻都不许延误,尽量能让赵国得到上党一半的城池。”赵王做出了决定。
赵豹并没有听过虞信对此事的看法,也没想过要去找赵胜商量,便直接替赵王去办了。
过了半个多月后,赵王重新召来了虞信,道:“寡人使平阳君为媾于秦,秦已内(纳)郑朱矣,卿之为奚如?”
虞信大惊道:“王不得媾,军必破矣。天下贺战者皆在秦矣。郑朱,贵人也,入秦,秦王与应侯必显重以示天下。楚、魏以赵为媾,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不救王,则媾不可得成也。”
“不至于吧?”赵王却对自己的决策非常自信。
再来看咸阳方面,得知赵国使臣郑朱已到城外,范雎亲自出城郊迎,这也是范雎就任秦国相邦六年以来第一次这么郑重地对待外宾,闹得是满城皆知。
很快,郑朱又被秦王接见于章台,诸国使臣都在,而秦王将郑朱的席位安排在最尊贵处,让其享有最高的规格。
“诸位使臣,容寡人介绍,这位是赵国使臣郑朱,今日刚来咸阳,寡人请与郑先生共饮。”秦王当众屈尊向郑朱献爵。
得到了这样的礼遇,郑朱受宠若惊道:“秦王实是多礼了,外臣不敢当。”
秦王却道:“哎。您身为赵国贵臣,自然受得起。”
“郑先生快喝吧,我还等着在寡君之后,同您喝上几回呢。”范雎也表示自己相当仰慕郑朱。
“郑先生,我乃秦国太子赵柱,相邦总是说起您,也一直有心想与您结交。”赵柱也补了一句。
就这么你一言,他一语,原本在赵国就已经有挺高地位的郑朱,此刻显得越加得意忘形。他自以为秦国君臣见了自己这么好说话,接下来的和谈应该会是相当顺利的,正如当年入了范雎下的套的须贾一样。他暗自决定,对于秦国君臣的好意不能不领,先好好将这顿宴席陪完,再向秦王细聊和谈之事。
可谁知这一顿喝下来,包括秦王、范雎、赵柱,都是那么地不胜酒力,已经早早地呈现出了醉态。
宦者令上前去看昏昏欲睡的秦王,轻声叫道:“大王。大王。”
可秦王始终不应,于是宦者令又往下走了几步,对着现场所有人道:“诸位来使,今日招待多有不周,你们看寡君也累了,不如诸位也自便。”
使臣们也都很识相地起身行礼道:“外臣向秦王告退。”
楚国使臣景差见郑朱还意识清醒,本想上去搭话,却奈何宦者令忽然早了一步插到中间,对郑朱道:“赵使,寡君特地交代了,令老奴带您去独立的驿馆居住。”
郑朱一听还有这等待遇,于是道:“好,有劳宦者令。”
就这样,宦者令当着景差的面,将郑朱带走。
郑朱一离开,魏国使臣新垣衍出现在了景差视线中,两人对望着同时摇了摇头,便一同出宫了。
“看样子,赵国是派人来跟秦国和谈了,而且只差具体细节了。”新垣衍道。
景差却警惕道:“还是再多观察几日吧,上党那边还在打着呢。”
“若还有什么新的消息,咱俩继续交换。”新垣衍轻声道。
“自然。”
景差虽然感觉不大对劲,但还是决定先将今日在咸阳所见的情形,向远在楚国的黄歇禀报。同样,新垣衍也书信给实际掌握魏国相权的魏无忌。无论是景差还是新垣衍,都被秦廷所制造出的秦国与赵国之间已经在和谈的假象所迷惑,于是黄歇和魏无忌只能选择继续按兵不动。
在所有使臣全都离开之后,秦王慢慢地睁开了一只眼睛,然后道:“相邦、柱,他们都走远了。”
这时候范雎和赵柱也同时睁开了眼。
范雎把玩着羽觞道:“这个郑朱也太好骗了,明明是水,他还真以为咱们喝的是酒。”
“相邦,今日咱们表现得如何?”秦王问。
范雎回答:“很好。臣看诸国使臣,都已经当秦、赵要和谈结盟了,自然不可能还有心去找上赵国组成合纵军。就让他们在秦国多玩几天,越久越好。”
“还是相邦高明,只让列国看到秦、赵友好的一面。好了,让咱们说说前线辎重吧。来人,传李冰。”秦王又传唤一人。
“水工李冰,拜见大王、太子、相邦。”
李冰,正是李谈的族兄、郑国的师傅,也是待成名的水利专家,早些年带着儿子离开赵国而来到秦国出仕,秦王赏识其才。
“兴。李冰,你和你儿子,将去往上党的最后那段水路疏通得怎么样了?”秦王问。
“回大王,臣之子还在日夜赶工,再有一两天,便可以水路运送军粮至上党,大大缩短补给时间。”李冰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好!此次若能战胜,也有你李氏父子的一分功劳,寡人不会亏待你们!你想去哪治水,寡人就准你去哪治水!”秦王大悦。
“谢大王。”李冰提前谢恩。
“只不过,如此帮着秦国打你自己的母国,你真的毫无悔意?”多疑的秦王还是提出了一个问题。
李冰却道:“臣爱治水,胜于爱母国。既然母国不能给臣施展的空间,臣便来到秦国效力。孔子曰:‘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那吴起、商鞅也都是择贤主而事。是大王赋予了臣价值,请大王勿疑。”
“哈哈哈哈哈!好!你很真实!先下去忙吧,运输粮草之事还需要你来督着。”秦王轻轻地挥了挥袖子。
“臣告退。”李冰离场。
秦王继续转向范雎,问道:“相邦,若那郑朱明日、后日、大后日,再来怎么办?寡人总不能次次装醉吧?”
范雎却反问道:“大王可曾记得,惠文王时,张仪以商於之地六百里,哄骗楚怀王与齐国绝交,最终却说自己只答应了六里的事?”
秦王回答:“寡人父亲时发生过的事,自然是记得的。楚国使臣随张仪至秦取地,而张仪却佯装失绥堕车,不朝三月。等到使臣再次见到张仪,楚国已然与齐国成功绝交,张仪这时才将六百里说成六里。楚国孤掌难鸣,最终在丹阳、蓝田之战被我秦军彻底击败。”
“大王,何不学那张仪,只管称病。郑朱这边有臣和太子,我们叫上各国使臣,日夜陪他欢饮。”这是范雎的计策。
“相邦言之有理!寡人佩服!”秦王再次大悦。
接下来的日子里,秦王称病不出,而秦廷依旧每天以最高的规格款待赵国使者郑朱,表面上算是应付了下来与赵国的外交关系,但实际上还是怕赵国狗急跳墙,通过外交手段向各国借兵结成合纵军,这纯粹是在拖延时间,因为他们还有下一番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