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
鼓声震天,舟桨向南划出的波澜撕裂着耀眼的水光。
“歇哥哥!歇哥哥!阿姊你快看是歇哥哥!”芈瑶华心潮澎湃着直跳脚。
“看到了,看到了。”俯瞰着水上领头击鼓的恋人,姬灵克制着内心的欣喜。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全民吟唱着《诗·邶风·击鼓》,鼓励着河道上的数十艘狭长如柳叶的龙舟。
楚怀王二十九年(西历前300年),五月初五,伍子胥祭日,午时,姑苏城护城河西段,胥门与蟠门之间。平民们或坐或立于河道西岸,贵族们则簇拥在东岸的城墙之上,可一样的是群情鼎沸。
在吴地,龙舟竞渡,名为节日活动,实为祭典,还是最盛大最隆重的祭典。
姑苏城始建于吴王阖闾元年(西历前514年),城内方圆近百里,略小于楚文王熊赀所建的郢都,以与胥江相连的护城河为界,基本呈方形,纵长横窄,全城又配有八道伍子胥所建的城门,如蟹状。
护城河近五十里之长,若从西面的胥门开始环绕一周,往南需先经由蟠门、蛇门,再到东面的干将门、缪门,又到北面的望齐门、巫门,最终回到西面的阊门、胥门。
当年越王勾践灭吴入主姑苏城后,不仅顺从民意将西门改称胥门,还允许吴地百姓祭祀伍子胥,毫不避讳这个曾经最强大同时也是被自己以诡计送上死路的宿敌。至少,表面上得是这样。
此前吴王夫差奴役战败的越人就是个典型的反例,甚至将身为一国之君的越王勾践贬为奴隶,这一系列举动使他尽失天下人心,梦寐以求的霸业毁于一旦。越王勾践可不会犯下同样的错误,楚王熊槐更不会犯。
又因伍子胥曾常于护城河上操练舟师,于是百姓们在他的祭日自发地组织起了龙舟竞渡的活动,由胥门出发环城一周,以告慰英灵。这后来也成为了当地守军和那些争强好胜的贵族们必会参加的娱乐项目,拔得头筹者还能获得嘉奖,这可比在战场上多砍几颗敌军的脑袋丰厚多了。
“阿姊,据本地百姓所说,往年竞渡都是由胥门始发,怎么今年改到了蟠门?”在向南追去的同时,懵懂无知的芈瑶华问了问姬灵。
“嘘。”姬灵对芈瑶华使了个眼色,让她注意周围的人。
芈瑶华双手捂嘴,知道自己不该当众问这个问题,虽然她还不知为何要避讳。
姬灵环顾了下,好在大家伙都在关注着城墙下的动态,无人留意到芈瑶华的话。
芈瑶华这才听到姬灵的轻声解释:“胥门原称作西门,乃是伍子胥建城时所造的八门之一,他的头颅就被吴王夫差挂在那城头,也是为了纪念伍子胥改称胥门。这人曾给楚国带来前所未有的兵灾,虽说彼一时,此一时,当今大王想必也没太在意,还尊重当地民俗照常举办竞渡,可该避讳的还是得避讳的,切勿触了大王霉头。”
楚国一直以来虽然是以野蛮的武力进行不断的扩张,但其包容性极强,一般不会对亡国公族赶尽杀绝,甚至还会保留其宗庙,不屑将无辜之人贬为奴隶。否则楚武王死于伐随、楚文王死于伐黄,这样的深仇大恨,早该灭了随、黄两族,自然也就不会有姬灵和黄歇的存在。
不仅如此,更重要的还是楚国广泛地接纳了各族文化,进行一轮又一轮的融合,取其精华,是个名副其实的多元化国家,文化活跃度远远高于北方诸国。
芈瑶华捋了捋发梢,又问:“那为何偏偏选了蟠门始发呢?”
“你家先祖,又是如何成为诸侯的?”姬灵反倒问起了芈姓熊氏的起源。
“父亲说了,我们是祝融火正陆终的后裔,到了鬻熊这一代,还成了周文王的火师,助周室伐纣。可是,我们的付出并未得到周室的回报,直到周成王时才想起鬻熊的功绩,却也只是将其曾孙熊绎封于僻远的丹阳建国。这南方仅五十里的蛮荒,让我们尝尽了披荆开疆的痛楚,这便是子爵荆楚国之始。”芈瑶华虽是个年仅十岁的女子,可这段历史却根本难不倒她。
“你说的没错,楚国起源于火师之职,属火命,对应的方位为丙申,即西南,放眼天下,恰是故都丹阳所在之处。那你说,从姑苏城来看,西南门又在哪儿?”这是姬灵的解释与反问。
“哦——”芈瑶华恍然大悟,“我说怎么偏偏就是蟠门!”
“还有,方才经过的阊门之名,是我国灭越之后改的,原叫破楚门。昭王时,吴军就是从那门出的,攻占了郢都。以后有不清楚的,千万别当众大声问,容易犯忌讳。”姬灵又提醒了一点。
“阿姊你懂得好多!”芈瑶华又对对方多了一丝敬意。
姬灵却不以为然,而是望向了不远处的黄歇,似笑非笑,“非也。我一女子,若不是战事频发,闺閤都出不了几回,哪懂得这些,都是听他说的。我不过是投其所好,把能记的尽量都记了。”
芈瑶华听着这番话,不由地更加敬佩着姬灵。果然,他们自小相互爱慕,用情至深,而且双方先前还是久远的姻亲之家,是她怎么都无法插足的。
“啪啦——啪啦——”
木桨还在不断地推动着水面。
“黄歇!跟上来啊!”由郑脩领导的龙舟冲在最前头,向着排在第三的黄歇持续挑衅。
黄歇对此不理也不睬,这不过是场贵族间的游戏,胜负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况且那么多吴人都故意让着他们呢,不然哪轮得到他们这些才练了不久的贵族子弟划到这么靠前。
“郑脩!你居然不把我放在眼里!”阳文君的龙舟明明冲到了第二,却并未被郑脩当成一回事。
今日这比试,只有郑脩没让着阳文君,毕竟是有郑袖和上官子兰撑腰的人,能毫无保留地去跟一个不得宠的庶出王子一争高下,倒也没什么。
“嘭!嘭!”
两声撞击,先是黄歇的龙舟被撞斜,再是阳文君的龙舟直接被撞得腾空!
“公子!”
“歇哥哥!”
姬灵和芈瑶华几乎同时喊出口。
好在黄歇的龙舟及时折旋,正重整旗鼓。
阳文君就没那么幸运了,斜刺里这一下把他舟底都翻出来了,全员都落进水里。
竞渡赛事虽有一定风险,但还是相对安全的,历来水性不好的人是不给参加的。又有战舟全程靠边护航,若突发意外,训练有素的水师会及时下水救助。再者,现已接近蟠门的位置,河道慢慢变窄,水师早有提防。方才在最窄的河段也翻过几次舟,也是习以为常。
大家倒是不关心阳文君,反而都将目光聚焦到了这支迅速脱颖而出的队伍。为首击鼓的是一名看似不高的壮汉,头顶大笠,披散着不太长的卷发,风一吹大半张脸都被覆盖着。在他铿锵有力的鼓声之下,这只龙舟显得凶猛异常,其成员看上去也都是组织性极强的操舟好手,现已直逼郑脩的龙舟而去。
郑脩见那龙舟紧随其后,黄歇和阳文君也先后吃了亏,必是要再与自己争个高下,赶紧调整了位置,主动给对方让出一条道。
那不速之客在超过郑脩后,只那向左一个扭转,舟身好似龙身,须臾间便驶达蟠门之下。
蟠门比较特殊,内外分陆门和水门,这叫水陆城门。平时河面上的水门是关着的,今日因有此赛事而开。舟至城楼前,陆门还被西边的一小块半岛挡着,通过水门之后,还得继续沿着城内的河道往里绕行小半圈,才能直面陆门。
舟行至此,能清楚看到这两重城门均刻木作蟠龙,不过龙爪已尽断去,看上去明显是人为的。
“这还是头回如此接近蟠门,可为何蟠龙无爪?”郑脩诧异。
“故吴国处辰位,属龙,便在西南设门,面越刻以蟠龙,人或云蟠虺,总之是盘旋之龙,镇此以厌(压)越。越王勾践大军开进吴国后,自然是要断龙爪而改为越国所信仰的虺蛇,以破吴之势。另,东南门之所以称之为蛇门,也是因其上置木蛇一尾,北首向内,以示崇拜蛇的越臣属于吴,这木蛇自然也已被破。”答话的是那壮汉,操着一口顺溜的南吴音。
进入水门便已分出胜负,壮汉那舟也不再奋力,三舟逐渐趋于平行。壮汉解了郑脩的疑问后,抬首往城头望去。
听完这解释,郑脩更是诧异。能熟知这平时难得近距离观察到的城门的风水掌故,这人不简单,该不会是吴国旧贵族?
可在黄歇的观察看来,这应该不是壮汉的真实身份,并思索着壮汉所言,嘴里嘟囔着:“以龙形改蛇形……”
身着九凤锦衣的楚王高坐于城头,睥睨着壮汉一行人入门,郑脩、黄歇也先后登岸。
“子椒,这吴人什么来历?竟敢越了诸位荆楚的贵族子弟,拔了头筹。”
楚王表示些许纳闷,却并不觉得当地人使出全力有什么问题,反正是对方要得罪那些入主吴地与其同赛的贵族的,反倒多了几分欣赏,但更多的还是好奇。
身为活动的主办人,子椒回答着:“大王,今日除我楚国贵族之外,参赛的多是当地百姓。臣听闻这些日子,来了不少城外的吴人,往年亦是如此,只为参赛。不过今年与以往不同,前三者将受全城瞩目,由大王亲自嘉奖,头筹更是能向大王提一个请求。许是有求于大王,才斗胆凭实力越过了王子、公子们。”
“看他们都是些强健之士,或是想借此大好机会于军中谋个一官半职。”靳尚也补充着。
楚王点点头,“嗯,可能正如你们所说的那样。”
言毕,身为鼓手的壮汉和郑脩、黄歇都已经被带上了蟠门,这三只龙舟的代表并跪于楚王之前,壮汉居中,三者之间各隔五步,二十步之外是楚王和郑袖,两侧则是重臣与侍从,再往边上就是那些看热闹的贵族,包括姬灵和芈瑶华。
“来,赐郁鬯。”郑袖对左右宫人下令。
宫人上酒,黄歇和郑脩接过盛着酒的无耳杯后大为讶异。此杯为圆柱形长杯,看质感应是由一整块海外而来的水碧打磨而成。高约四寸三分,上宽而下窄,杯口口径约三寸余。底座略厚,口径约二寸余。讶异的是,整只杯子极为通透,仅泛有淡淡的琥珀色,杯身光滑无纹,杯中酒水清晰可见,在日光下更显晶莹剔透。
“谢大王宠赐!谢夫人宠赐!”三人执杯,一饮而尽。
黄歇和郑脩喝完,还是同时张了张口,这郁鬯香酒对他们这个年纪来说当然是有点烧嘴,况且一口下来就是一整杯。
不过郑脩尝得出来,他饮的那杯至少掺了半杯的水,于是以眼神向郑袖传达着谢意。
同时,他们也才看清了摘下大笠的壮汉的面孔——二十余岁,面目长颈鸟喙,略显黢黑的双臂上爬满了看上去不太自然的蟠虺纹,被长长短短的疤痕划破,虎口上有层厚厚的老茧,身上还散发着些许鱼腥,而头发上还别着一排雪白色的羽毛。
看上去,像是个渔夫——这是楚王的臆测。
可这竞渡时头戴羽冠是哪儿的习俗?楚王也不知道了。
“突出重围,勇冠水上,壮士何许人也?”楚王开口问道。
那人眉目一抬,流利地答道:“姒姓,越氏,会稽人。”
“护驾!”黄歇最先喊出了这句话。
“铛!”
两只水碧杯在空中狠狠地撞出了一声,化为缤纷碎片。那是黄歇和郑脩各自将手中之物,下意识往刺客身上猛掷的结果。
那刺客身法敏捷,早就料到左右两侧会有这一击,已提前动身以避之。
“啪!”
刺客掌心的水碧杯已往地砖上猛地敲击,由此崩出了一个缺口,正往楚王面门袭来。
“大王当心!”郑袖伸手挡在了楚王面前。
“嘭啪!”
檐上飞下一抹黑影,直击刺客身后,将其撞到一边,两人迅速缠斗在一起。
由于扭打得过快,还没等众人看清,三两下子已经双双翻落城墙之下,水面激起层层涟漪。
“太傅!”黄歇、郑脩大喊,跳到了城墙之上。
只见水面很快浮出了血色,却不知是谁的。
“扑!扑!”
两声下来,黄歇、郑脩均已跳下城墙,潜入护城河。
“脩儿!”
“公子!”
“歇哥哥!”
城头众人大惊之下呼喊着关心之人。
“掩护王子!”城下也传出了响动,用的是越语。
是那刺客所带的勇士,正与城门守军搏斗。
“噼!噼!噼!”
景翠、黄歇、郑脩先后钻出水面,景翠左臂还有一道巴掌长的血口子,看样子是被残破的水碧杯划开的。
“各军注意!封闭所有河道!抽水!河底有暗道!”景翠下令。
看来是景翠吃了亏,让熟悉环境的刺客给逃了。
当三人上岸,城门口已是一片狼藉。那一整只龙舟的刺客们要么被杀,要么自杀,无一活口。
“都怪我!早该想到越人以蛇纹改龙纹冒充吴人!”黄歇自责着。
“不怪你,他们有备而来,还仿了一口南吴音。”景翠并不责怪黄歇。
“脩儿!你怎么那么莽撞?城头这么多王卒,城下那么多守军,哪轮得上你去跳水?吓坏姑母了!”郑袖激动地摇着郑脩的肩膀。
“姑母不也是,不顾自己安危,去护着大王。”郑脩不以为然。
“别说了,快去换身衣裳。”郑袖招呼了两个宫人,把郑脩带走。
“大王,都是些乔装成吴人的越人,手臂上的纹样做过处理,是在黑虺纹上改的蟠虺纹,被衣裳所遮蔽的位置还都是黑虺纹。”靳尚检查完刺客的尸体后,向楚王回禀。
“方才听他们喊着王子,又长着一副长颈鸟喙模样,头戴羽冠前来竞渡,莫不是越王无彊长子越玉?”这是楚王第二次推断来者的身份。
“他竟逃进了吴地,筹谋了这么一出刺杀!”靳尚也大惊。
“大王,臣让大王受惊了,还请大王赐罪!”湿漉漉的景翠和黄歇跪在了楚王身前。
“景翠,先去治伤吧!此次有劳你了。”楚王见景翠表现得如此忠心,也不多说什么了,让左右将他带下去。
“太傅,小心。”黄歇扶着景翠,靠坐在了墙脚。
医官就在边上,利索地给景翠清洗伤口。
“景将军!没事吧?”姬灵已经带着芈瑶华赶到。
“无大碍。”景翠回答。
“歇哥哥!你怎么样?”芈瑶华也问起了黄歇。
“无事。刺客在水下也受了我一击,可惜让他逃了。”说着这话,黄歇心里反而踏实了点。
方才若不是黄歇抢在郑脩前头跳下水,也无法制造出无意撞到景翠的假象,又一脚踢开了已被景翠拽住鞶的刺客,就在那眨眼之间还对着刺客使出了一个眼神,让他赶紧逃命。
此人若真是越玉,那黄歇便对得起向越王无彊立的誓。可无论是或不是,总归是个刺客,他都给楚国王室多留了一条祸根。今日做个顺水人情,他日不定还能为自己所用。
“太傅,我去找郑脩,看他有没有注意到更多关于暗道的细节!”黄歇请示着景翠。
“去吧,顺便把衣裳给换了。”景翠关心着。
“劳太傅挂心,弟子先行。”就这样,黄歇丢下了姬灵和芈瑶华,往城楼上去。
“都怪那个景翠!”郑袖压低声音气愤着。
“姑母,轻点声。”郑脩提防着。
此时城楼内已经排查清楚,闲杂人等也被排出,除了郑氏姑侄空无一人,外围还有一圈郑袖的心腹死死地把守着,自认为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不过还是被机灵的黄歇绕开了,他在楚廷还未搬迁至此之前就早已与景翠在各个城楼修了暗室。通过暗室窃听楼内的谈话,神不知鬼不觉。
方才由于突发刺杀行动,情势危急,在场除了郑脩谁都没注意到,距楚王最近的郑袖明明有机会以全身去挡刺客,却只是看似慌张地伸出了一只手,那是因为郑袖根本就没想要救楚王。
郑袖再压低了点声调:“熊横在齐国为质,子兰留守在姑苏的行宫里处理政务,这要是大王一遇害,可不遂了咱们的意。”
郑脩听着这话,略显为难,“姑母,大王对咱们这么好,您真就这么狠心?他可是您的夫啊。”
“可我不过是他的妾!好有什么用?他能为了我易储吗?他能替我向韩复灭郑之仇吗?”郑袖连连反问。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我问你,为什么女子称姓不称氏,而我偏偏叫郑袖而不是姬袖?”郑袖打断了郑脩的话,提问着。
“因为……因为姑母要让自己时刻牢记国破家亡的仇恨。”郑脩说出了答案。
“你给我记住了,我和上官子兰才是你的亲人!对上官子兰来说唯有你才是兄弟!你我皆是为了仇恨而活,要替死去的血亲负责!你要不复仇,仇家自然也会寻上你!你祖父也就是先郑太子你是没见过,可你忘了你父兄是怎么惨死在你面前的吗?”郑袖把对方的肩膀摇得更加厉害了。
在这种一夫一妻多妾的年代,同父异母的兄弟之间关系很微妙,尽管冠之同姓,感情上却往往不及舅表兄弟或姨表兄弟。毕竟那些称之为亲兄弟的人会跟你争家产,母族的表兄弟可不会,甚至还一心向着你,帮你一把。对于上官子兰来说,郑脩这个世上仅剩的舅表兄弟正是这样的一种特殊存在。
而对于郑袖来说,这可是亲侄子,丈夫跟她又没血缘,丈夫的另外两个儿子也不是自己所生就更不必说了。说起家人,她只认儿子和侄子。
“是孩儿错了,孩儿不敢忘。”郑脩跪了下来,前额磕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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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你是要带我来买镜?”姬灵在城内望向了高大的干将门,又伸手指向铺子里一面面背面铸有山字形或生肖形纹样的铜镜。
黄歇向姬灵伸手,“拿出来吧。”
“拿什么?”姬灵还没搞清楚状况。
“那个,我给你的那个……”黄歇不自觉地抬头看檐,故作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并不打算把什么物件给直接说出口。
“哦——”
姬灵明白了,从袖中轻轻地摸出了一方帕,摊开之后原来是碎裂的蜻蛉眼。
在黄歇刚要接过帕的那一瞬,姬灵恍惚之间又明白了些什么,及时收掌,“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带着它的?”
“我……我……就是知道。”黄歇吱吱唔唔的,这会儿又低头看履了。
“哦——你……你也太坏了吧!”自知对黄歇的感情已经被对方完全摸透,还毫无保留地重新暴露了一遍,姬灵面上霎时爬满了红晕。
她这才想到,就不该这么轻易地承认被黄歇当面摔碎的蜻蛉眼,事后被自己拾起,还随身携带了。自那回之后,两人碰着面是常事,却足足有一个多月没好好讲过话了。
“不提啦。这不,今天是来补偿你的。”黄歇摆了个正形,还是动手把帕取了过来。
姬灵恼得不想说话了,就看黄歇接下来要怎么表现了吧。
黄歇迈进了一家简陋的铺子,“老匠。”
“公子。公子……”
铺子里的匠人们,有在给熔炉添柴的,也有在锻造铜器的,还有做模子的,可见黄歇一来,纷纷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赶紧作揖,却并不显得生分,反倒是透着几分亲切。看得出来,这一带的百姓非常爱戴这名年轻的低级贵族。
“大伙都先忙着吧,我托老匠做个活儿。”黄歇递出了珠子,“老匠,正是此物。”
正在精细地打磨着水碧杯的老匠也腾出了手,小心翼翼地从黄歇手中接过帕,深沟纵横之中两只鹰隼般灵动的瞳孔贴近着,仔细观察。
“甚善!甚善!不愧为舶来之物!”老匠夸赞着掌心的异国工艺。
“那按我先前所说,可行否?”这才是黄歇所关心的。
“公子所提之事,按说是对得上技法,不过未尝有先例。老夫不才,姑且为君一试。”老匠点了点头。
“老匠过谦了,您可是干将门下嫡派传人,怎会不才?”黄歇说完,还留下了一枚爰金在案上。
爰金,是楚国的一种金币,黄金的纯度能达九成以上。
纯度偏高的黄金在当时对大多国家来说,尚且还是一种难以在贵族阶级普及的贵重金属。人们口中所说的金,大多情况下其实就是指黄铜。楚多用蚁鼻钱、秦多用圜钱、燕齐多用刀币、三晋多用布币,各国货币形制虽然各不相同,却也相对一致地都将黄铜用为最常见的铸币材料。
但提取黄金,对精通冶炼技术的楚人来说可不是什么难事。即便如此,在楚国也只有少数贵族才会持有这种叫爰金的金币,其它国家的王族能得到的就更少了,一般也只能单一地从楚国贵族手中获取,因此这种稀有的称量货币并不能在市面上正常流通,更像是一种彰显身份的纪念币。
身在贵族底层的黄歇能弄到这一枚,已是实属不易。但只要他觉得有必要,莫说是爰金与蜻蛉眼,哪怕是随侯珠与和氏璧,他也要想方设法取来给姬灵。
“呵呵。”老匠拿起爰金,用拇指按了按铸在爰金表面的“郢爰”字样,“才不才的,给老夫半日就知。”
“有劳老匠。”黄歇面上挂起了笑意,“小灵,走。”
姬灵的目光始终跟着又走出门的黄歇,“又去哪儿?”
“太傅嫌我冷落宾者了。说是有人跑了两千多里地才到的姑苏,这都月余了也不曾带出去游敖郊野,未尽地主之谊。我想这不成啊,今日带这人出城,去趟东郊吧。”黄歇已经登上备好的马车,微笑着向姬灵伸手。
姬灵见他面上打着明媚的阳光,一改平日里的老成,笑容在此刻格外夺目,尽显温润如玉的一面。若他这辈子未被仇恨的阴霾所笼罩,该是多好的一人儿啊。
这不禁令姬灵念起那《诗·周南·桃夭》的首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黄歇回应着。
上车之后,两人出了干将门。
“小戎俴收,五楘梁辀。
游环胁驱,阴靷鋈续。
文茵畅毂,驾我骐馵。”
《诗·秦风·小戎》唱到这里,坐在马车上的姬灵还是停了住。
“怎么不接着唱了?”黄歇难得也会调侃起人。
姬灵明白黄歇的意思,这不仅不让她难为情,反而更俏皮了:“你明知道,这接下来的诗文是谁唱给谁的。距我及笄还需三年,你又不着急,我可不往下唱了。”
黄歇反倒被姬灵给数落了一通,他浅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策马,沿途顺手采下了一朵舜花向身后递去,并唱起了《诗·郑风·有女同车》讨对方欢心: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姬灵接过那朵开得娇艳的舜花,听着还挺开心,决定不再生黄歇的闷气,并顺着对方热衷之事,找话题让他开口:“说是姑苏八门具有来头,你再跟我讲讲方才的干将门呗。”
黄歇娓娓道来:“这城东的干将门啊,又称匠门,乃是当年干将、莫邪夫妇与其门下名匠聚集之处,专为吴王阖闾冶炼兵刃。干将、莫邪双剑,吴鸿、扈稽双钩,吴国神兵具出于此。伍子胥曾说过自戕后要将眼睛挂在干将门城头,以亲眼见证越军攻入。吴王夫差自然是故意将其首级悬于相反的西门,而后下令此门紧闭,以示‘绝越’。当然我们都知道,这城门最终成还是洞开了,成了不听良言的吴王夫差跪迎反击者越王勾践的通道。吴王夫差临死前向越王勾践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允许自己蒙眼受死,因为他自知黄泉之下无颜面对忠臣伍子胥。”
“嗯。还有么?”姬灵假装还想听的样子。
“那再说说城北的巫门吧。这门也叫平门,因伍子胥由此门出兵伐齐,时齐国上大夫晏婴已年迈,伍子胥很快便平定……”
“停停停。”姬灵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怎么都是些打打杀杀的,能不能讲点情情爱爱?”
黄歇想了想,才说:“情爱啊,那就还是城北的门。在吴军大败齐军后,齐景公迫于吴国威慑,而将其女配与吴太子波以求和。吴波早亡,齐女日益思归故国。吴王阖闾膝下也曾有一女,名唤滕玉,因父亲给了她半尾吃剩的蒸鱼,认定其重男轻女,便以匕首自刎,吴王阖闾甚是痛惜。如今又痛失一爱子,还见齐女如此,虽是暴君,却也是动了恻隐之心,便于东北的齐门之上加建多重,以供齐女登楼望乡,故改名望齐门。”
“又是两个可怜的女人,成为父权下的牺牲。”姬灵叹息着。
“何止是这两个,吴王夫差的女儿也是。”黄歇淡淡地说着。
“她又是何人?”姬灵饶有兴致地追问。
“驭——”黄歇停下了马车,“到了。”
姬灵这才反应过来马车出城后,已向东直行了约莫十里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秀丽的大湖。能有多大?一眼望去,少说大半个姑苏城!
“吴地竟有如此胜境,毫不逊色于我江汉的云梦大泽。”姬灵对此赞叹不已。
时值仲夏,湖畔莺飞草长,湖面芙蕖也是开得正盛,此等异乡美景姬灵还真没见过,对这眼前的一切都倍感新奇,不由地四处张望。
黄歇却说:“这算不得什么,有机会,带你去吴越至东的扈渎看海,上海滩还可以摸鱼、虾、蟹、贝。笠泽以南,长、槜李、禹杭、句章、会稽、甬东、姑篾各城,只要你想去的,瓯越我都想法子带你去。眼下,先赏赏姑苏风光,登舟吧。”
姬灵这才注意到,黄歇从下车开始就没在自己身边,现下已从层层叠叠的芦花丛中变出了一叶轻舟。
姬灵不解道:“黄氏公子今日先是给我当御者,又是给我做艄公,卖弄什么名堂呢?”
黄歇不答,只顾着扶姬灵上舟,转身往湖心驶去。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姬灵一边采莲,一边吟唱着《诗·郑风·山有扶苏》。
“我不是子都、子充,是那狂且、狡童?”黄歇好奇道。
“毋须在意,我不过是触景而吟,可没影射什么,你怎么就自己说上自己了?”
说着,姬灵从黄歇身后将一支芙蕖置入其怀中。
“瞧你乐得,都把方才所问之事抛之脑后了。”黄歇手中的木桨缓了下来。
“方才?问什么了?”姬灵是真的开心到忘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黄歇对着眼前的景物念出了《周南·关雎》的首句,这也是整部《诗》的首句,“不,此处应是‘在湖之洲’。”
姬灵也随着他向前望去,“嗯?哇——”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花草茂密的屿,四周湖水环绕,极为清幽,犹如人间仙境。黄歇将姬灵扶下舟,便带着她往深处去。
姬灵从未想过,有天心爱之人会带着她游玩如此绝境,此前她只能通过读《诗》来感受这些唯美的情爱画面。总是看似闷闷不乐的黄歇,原来也有颇懂情调的一面。
只不过,这种愉悦的心情,在她随着黄歇的脚步继续往里走没多久后,便瞬间烟消云散。
“这是……琼姬墓?”姬灵望着眼前的孤坟,不苟言笑地念出了石碑上的吴国文字。
黄歇已经挥动木剑,替墓碑去除杂草,并继续讲起另一个故事:“方才你所问,吴王夫差的女儿,正是这位琼姬。那年战败的越王勾践,为麻木吴王夫差,采纳大夫范蠡所提的美人计,将越国绝世美人西子献上。琼姬知那西子来者不善,配合伍子胥累次向父亲进言未果,反倒落了个软禁东郊大湖荒洲的惩处。后越军兵临姑苏城下,吴王夫差又欲效仿越王勾践当年的求和方式,这才想起了许久不问起的女儿,准备将其献于越王勾践。宫人驶舟来接琼姬,琼姬自知越王勾践绝不会犯下与父亲同样的错误,复国已是无望,为保名节,她只得跳湖自尽。城破即身死,她贯彻了一名公主最基本的信仰。此后,世人为纪念这位烈女,便称此湖为琼姬湖。”
姬灵听完,似乎有点明白黄歇为何大老远把她接到这来了。
“琼姬公主在上,后世小儿黄歇接下来所言句句属实,还望明鉴。小灵,我不否认,开始我们黄氏一族是想攀附上你们随氏一族的势力,以进一步渗入楚廷。但在我与你接触之后,才知你就是我心中所爱,而不是达成目的的工具。六年未见,我也在昼夜挣扎,可当你我再次相遇,只是又一次让我确信这份情感的真实性。滕玉、齐女、西子、琼姬,她们虽然都是一国最高贵的女子,但也都是这个世道里命运最可悲的弱者,我不愿你跟她们一样。请再给我些时日,等我强到可以忽略借助你家势力之时,待我族长辈逼迫我往上攀附别家势力之日,我会当面告知他们我要娶的人是你,不带任何目的的嫁娶。”这才是黄歇今天想说的主题。
听着黄歇的肺腑之言,姬灵的眼角微微润出了感动的泪花,她想她没看错人。
一整日的消遣过后,结束郊游,黄歇和姬灵回到干将门。
“老匠,所托之事如何?”黄歇问。
“公子信得过老夫的手艺,老夫自然不能辜负公子所托。”
老匠以粗糙却又灵巧的手启开了一方布满鸟虫纹的小木匣子,铺子里全体匠人似乎约好了一般一同注视着这一刻,只见那匣中之物在灯火之下光芒四射,众人不禁赞叹老匠技法之高超。
姬灵一见,那物原来就是破碎后的蜻蛉眼,被老匠以化开的黄金缝合,裂开处细致地爬满了金丝。
黄歇小心翼翼地取出了珠子,交到了姬灵手上。
“这……金镶珠,是你所设想的?”
姬灵简直不敢相信,破碎之物还能以这种方式修复成这样,重新焕发光彩,甚至比原先更显夺目,真可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公子才智过人,以金缮损器,令我们这些墨守成规的匠人茅塞顿开,此技必为后世所沿用。”老匠赞许着黄歇的心裁。
匠人们也是非常佩服黄歇,都希望自己也能有更好的灵感去创造出更多的新事物。
不同于那些相对守旧的中原国家,处于南方的楚、吴、越三国不懈创新,尤其注重工艺水平的提升。加之坐拥广袤的国境,且南国物产原本就比北国丰富许多,这使得早在吴越争霸的年代其冶炼技术就已远高于北方,具体体现于民用与军用两大方面。
其它各方面大多亦是如此。楚灵王熊虔能建得起章华台,吴王夫差能造得出馆娃宫,这些浩大又极具匠心的工程对北国诸侯来说可吃不消。
“若非老匠有这一身的经验,我就是有这想法,也实现不了。还是有劳您了。”黄歇也认可着老匠的技艺,拊手而谢。
“公子,别怪老夫多嘴,看得出来,这可是你跟随姬的信物,你所倾注的心力可是老夫所不及的啊,还望惜之。”老匠有匠心,不忍自己再造之物重遭践踏,还是说了句心里话,并借此点明了黄歇寄在物件上的心思。
原本满意地把玩着珠子的姬灵,听完老匠的话,也愈加珍重这枚珠子,将其紧握在掌心,感受着黄歇满满的心意。
黄歇不再说什么,只是对着老匠点了点头,便将姬灵扶上了马车。
上车后,姬灵不自觉地回顾了一眼继续低头忙碌的老匠。
“怎么了?”黄歇询问了一句。
“没什么。只是感觉,初次见面的老匠好生亲切,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而且,你不觉得那一铺子的匠人,都很友善吗?”姬灵也有些迷糊,她甚至觉着老匠的面容些许眼熟。
黄歇驾起了马车,不甚在意道:“这全城的百姓啊,都与我相善,不足为奇。”
姬灵想了想也是,不再去在意,注意力回到了珠子上。
听姬灵这么一说,黄歇反倒是有了别的疑虑——那些匠人明明是替大王办事,在平民中的地位也不低,大王也不吝啬,按说他们得了不少钱财,怎么铺子里显得那么节俭?难道,干将、莫邪的传人,都是这般?
不远处,芈瑶华在屈承贞的陪同下,躲在巷里偷偷望着这一切,略显失落。而这一幕,只有躲在更远处的郑脩注意到了。
马车渐行渐远,鹰隼般的瞳孔这才抬了起来,满意地望向那一对璧人,甚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