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我军大将唐昧不敌四国联军,已阵亡了!将士损失两万有余!我北境垂丘、宛、叶等地均已沦陷!”通传者浑身是伤,单膝跪于大殿。
“什么?垂沙隔水守了六个月,好好的怎么说败就败了?”楚王急得坐立不安,还是走下了王座。
楚怀王二十八年、秦昭襄王六年(西历前301年),秦、齐、魏、韩四国联军合纵犯楚。
此前一年,在秦都咸阳为质的楚国太子熊横与秦国大夫私斗,将其杀死,随后私自逃回了郢都。当然,起因是那人要谋杀熊横,这是芈太后一党承诺给上官子兰的,不过现在也是死无对证。
这引起了秦国上下的“不满”,借机与先前为了楚国而敌对的齐、魏、韩三国结成暂时的军事同盟,分别由秦将熊戎、齐将田章、魏将公孙喜、韩将暴鸢为各军主将,共同夹击楚国,垂沙之战就此爆发。
景翠外放在吴,且楚王无意再用此人为将。景缺两年前因出战迎击齐、魏、韩三国而伤了手臂,旧伤未愈。这才由唐昧领兵,在垂沙守了六个月,还是没能守住。
“齐将田章勘察地形,还是让他找到了浅水处,夜里率军涉渡奔袭,我军手足无措!还有……”通传者声线忽然变弱,似有难言之隐。
“还有呢?”楚王又上前了两步。
“还有……副将庄蹻率数万将士哗变”,那人蓦地抬眼,对上了楚王的双眼,杀气纵横,“叛军不日将至郢都,遣我为前锋!”
“不好!”景鲤是第一个察觉不对劲的,可为时略晚。
那伤兵说完,赤手化拳直击十步之外的楚王——
“啪!”
那拳被一少年接住,以掌揉臂将那蛮力化开,并娴熟地折断此臂。
“咯!”
关节断开之声响起。
“哒!”
被压制在地一时的伤兵不惧疼痛,翻身以双腿紧夹少年脖颈,少年反被压制。
“咯!咯!”
又是两声,一名大汉已经将伤兵的双腿也折断,少年因此获救,肿胀的脸部有所缓和。
“景缺!留活口!”景鲤喊向了景缺。
“诺!”景缺回应。
此时卫士已至,一把把利剑都架到了伤兵项上。
“令大王受惊,臣万死难赎!”见危局已除,景缺与郑脩均跪于楚王之前。
“起来吧。”楚王吩咐了句,还是将注意力转向了刺客,“你是庄蹻的部下?为何要叛变?”
“统之者非其道!昏君人人得而诛之!哈哈哈哈……”死到临头,刺客毫无惧色。
“你给我住嘴!”上官子兰上前要拿卫士的剑。
“慢着!”楚王呵止了上官子兰的行为,此刻仍然显得格外冷静,“给不毂接着说。”
见楚王如此态度,刺客也转而不苟言笑,眉目充斥着怒火,“独夫!若是早早联齐以拒秦,何需太子入质于秦?若是太子安守本分,怎会因私斗杀人?若是太子为国着想,怎会逃归楚境,致使秦军出师有名?那芈太后说了,楚地虽远但秦法必行之,誓要向楚国报秦国大夫去岁被杀之仇!昏君,你疏远忠良、轻信奸佞、包庇罪子、不顾大局,以致我两万余同袍枉死前线!庄将军起事,尽得庄氏族人的支持,沿途的北境难民亦是纷纷响应,你的王位坐不久了!”
“唰!”
就在刺客说完后,一股脑地迎刃而上,热血洒了一地。
楚廷君臣听得是无言以对,看得是触目惊心。
静默良久,楚王才开了尊口,沉声道:“景鲤,命你为使,应了齐王先前之请,携太子熊横如齐为质,约为同盟,互不相犯。最好,还能让他为楚倒戈御秦。”
“父亲!你又要把我……”
“哒。”
熊横还没说完,楚王已不知在何时拔剑,并将其压在了熊横肩头,面色凝重。
“赵侯早几年换了个元妃,韩姬被吴广之女孟姚取代。今年孟姚一死,赵侯更加疼爱由其所生的次子赵何。又觉韩姬所生的太子赵章不堪大任,有传闻说是急欲废长立幼。这么大的事,不知不毂的太子听说了没。不毂才是王,不毂的儿子虽然不多,却也不止你一个,别当不毂不敢废你。给楚国闯了这么大的祸,今日就是杀你给将士们泄愤,也没人会说不毂不对。”楚王语气不重,却令熊横冷汗直冒,“把这个竖子给不毂带下去,不听话的话直接绑了。景鲤,劳烦你了。”
“大王,臣……如命。这就下去办。”听楚王终于狠心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景鲤也说不出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
他自问,若是在五年前与屈平一同犯颜直谏,且不论楚王能不能听得进去,起码自己也算争取过了。现在楚国的处境与之前大不相同了,齐国肯定会借机提出更多的要求。事到如今,楚王再提起这笔丧权辱国的交易,景鲤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了。
“大王,前线残部如真为庄蹻所控,若是再与四国联军连成一线,王卒怕是不够用,郢都危乎,还是……早作打算。不如……东狩。”景缺建议着。
“那便……依卿之策,即刻前去姑苏城,君臣一同东狩。”对接下来的事楚王已毫无主见,只能一味听取,说完还最后回顾了一眼身后的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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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锵!锵!锵!”
景缺左手持剑,吃力地与眼前的少年以剑对撞。
数十个回合下来,因右臂被砍断处的伤痛,加之数日未进食,已是被少年慢慢压制行动。
“景缺!你我他同宗,劝你尽早弃械投降,或可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留你一命!”安坐于山头的熊戎大声呼喊着。
景缺叫骂道:“熊戎!你这个贼子!大司命不会放过你的!”
少年趁着景缺分神,在扭身闪躲景缺剑锋的同时,左手拾起地上的一支戈头,再配合右手的剑,找出了破绽,双手合力,将对方的剑钳制在了地上,毫不犹豫地以迅猛的腿法持续狂击。
可景缺也不省事,左手又从腰间亮出一把匕首,直直地向着少年冷傲的面上划去——
“咻——”
随着一声箭羽划过之声,景缺的手腕被刺穿,少年却只是肩头被偏了方向的匕首划破。
“白起!够了,后退!”熊戎命令着少年,那一箭正是他抓准了机会放出去的。
“诺!”白起见好就收,随手拾起一面藤盾掩护着向后撤。
听到了这一指令,与楚军厮杀的秦军也跟着白起往楚军大本营退了百步,有些人手上还紧紧地拽着血淋淋的左耳,这可都是战后用来换取爵位的凭证。
楚怀王二十九年、秦昭襄王七年(西历前300年),楚国北境襄城汝河南岸令武山,同样斜别着圆髻的两支军队对峙着。
一年前,秦、齐、魏、韩四国联军兴兵伐楚之北境,楚军主将唐昧战死,丢失了大片领土。楚王不得已,将太子熊横送去齐国做人质,以此拉拢了齐王,齐军随即撤离。其它三国本就是想联手从楚国身上讨个便宜,各占部分土地后也撤离了。
可战乱还未平息。楚军副将庄蹻,也就是楚庄王熊旅的后裔,借机领着残部于北境向郢都发动叛乱。楚王采纳了景缺的建议,率众臣东撤至吴国故都姑苏,美其名曰“东狩”,但却留下了景缺平叛。
庄蹻也果然不出景缺所料,派完了刺杀楚王的刺客,同时也在向着郢都进军,一路上招兵买马。那些痛恨楚王的难民一听庄氏打着推翻昏君的旗号,个个加入了叛军的行伍。
精勇的王卒被调去“东狩”,剩给景缺作战的部队并不多,昔日繁华的郢都很快便被这支日渐壮大的叛军所占领。好在景缺用兵有方,还是从庄蹻手中尽收失地,并将叛军赶往秦界,最终只得向西南方向的且兰、夜郎远遁。
可西方的秦国,趁着楚国兵将损耗而国内空虚之际,再度率军东进。景缺在西南战场临时接到消息,从刚与叛军大战完的兵马中抽取了还算健全的三万人,奔赴西北应战。
两军于令武山相遇,景缺孤军奋战十余日,战死万余,自己亦断一臂,秦军不断增兵彻底围困了剩下两万不到的楚军,寡不敌众已成定局。
“景缺,十数年前你追杀我至边境,六年前我以秦使的身份回家跟你见了一面,而后为了今日的再会,我可是费了不少劲啊。这仗也不必打了,我军已是稳操胜券。我想,你也不愿这些将士,个个为了你所坚守的信念,而陪葬吧?”秦军主将熊戎已驱兵车至阵前,随之呼啸而来的还有千余骑兵。
看得出来,这些骑兵大都是新兵,但却不容小觑,胯下的马种可都是从西戎取来的精良,在气场上又压倒楚军几分。
白起也跨上了一匹高头大马,举剑,以略带楚音与秦腔的雅言领唱道:“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身后数万秦军应和着。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白起继续领着下一句。
“与子同仇!”秦军愈加慷慨激昂!
随后合唱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完整地听完这一首大气磅礴的《诗·秦风·无衣》,楚军个个惧之如虎狼,像是被吓破了胆一般不自觉地后退。
“将军,新城君说的是。那楚王就是个昏君,只听得那些奸臣的美言,反倒把你们这些忠臣给推出来送死。”白起对景缺补了两句。
“啪!”
景缺手掌一使劲,将箭身折断在了掌心。
“呵,呵呵。新城君?去年你领着敌军,先占我新城,再与齐、魏、韩三国合兵大举进犯。祖宗的土地,被你糟践,还以此为封号接受了敌国君主的分封,夺父母之邦为私家都鄙。楚王室,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败类?”
熊戎听完,不羞也不恼,但却也收起了那一副轻浮的模样,“你肯定也跟屈平一样,认为我罪无可恕,认为我找你报当年逃亡出境时的一箭之仇。”
听着这话,景缺面色一沉,看来熊戎一步步打击楚国还别有隐情,他这些年的谋划绝对没那么简单。
白起驱马至前,又横了横马脖子止了住,道:“将军,我白氏也是那楚平王太子熊建之后,乃是伍奢之弟子,名将伍子胥的师兄弟。却因小人费无极谗害,流落至郑国,终客死他乡。其子白胜,几经辗转终于被召回楚国,后虽有不臣之举,却也在叶氏的主导下被成功平叛,白胜自缢。作为他的子孙,我们生来受尽凌辱。说到这里,我且问你,你又是否知晓,芈太后和新城君是怎么来的?”
景缺先是看了看熊戎的脸色,还是说出了一段不太光彩的过往:“芈太后和熊戎,是由先前某王子私生。”
“错!”白起大喊,“是那人强占了他们已为人妇的母亲向氏!生了芈太后之后根本不把她们母女当人看!后来这对母女逃离了熊家,回到原先的夫家后又给魏氏生了一子,结果还是被熊家追捕了回去再生一子,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三姐弟异父同志!也是为什么与我父亲相互庇护!”
“那他还是犯了罪!”景缺也指着熊戎大喊。
“那是因为他们的嫡出兄长要把他们赶尽杀绝!先是找个理由把芈太后远送进秦宫当宫婢,再派人去杀我父亲,后作伪证诬蔑是新城君为夺白家土地所杀!天可怜见,让芈太后有机会侍奉先惠文王,封为八子,还接连生下了三个王子,得以有今日的败楚雪耻!”白起翻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真相。
在秦国王宫,国王正妻称后,妾皆称夫人,但妾从高到低又有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这七个品级。八子品级不高,但从芈八子为秦惠文王生了三个儿子这点来看,曾经应该也是得宠的,只是碍于诸多原因而未将其品级提高。
“你……若你所言是真,当年熊戎为何不向三闾大夫进言洗清冤屈?”景缺也在据理力争。
“当年正是楚王下的命令要新城君的命!将军不是奉命捉拿了么?”白起怒气更盛。
景缺解释:“可我那时不是要杀他的,我那箭头都无镞。当时若是跟我回去,屈子会替你们翻案……”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将军,白起佩服你的为人,剩下两万将士是生是死,就只在你一句话。”白起自己倒是说痛快了,却不再给景缺辩论的余地。
“将军,我还有家。”
“将军,先留下一命再做打算啊。”
“将军,我们已经战不动了,从打叛军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年了,大王也不增兵。”
“将军……将军……将军……”
身后传来的心声尽收景缺耳廓,他终于也开始觉察到了自身的疲钝,腕上还在不断向外渗血。他不禁自问,熊戎、白起说的话就全无道理可言了?这样的国君真的值得他们继续搭上性命去效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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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驾!”
“歇哥哥快啊!快!把我哥再甩远点!”与黄歇同乘一马的芈瑶华呼叫着。
“你是不是我亲妹妹啊?”后头勉强只能望及项背的屈承贞吃着醋。
“废什么话!赛个马能不能好好玩?没见着郑脩都快到城门口了么?”跟屈承贞几乎处于同一平行线的阳文君不耐烦着。
“驾!驾!驭——”郑脩专心策马,已经最先到达姑苏城西门——胥门,刹住了马蹄。
这一年,芈瑶华十岁,黄歇、阳文君十四岁,郑脩十五岁,屈承贞十六岁。
此时的黄歇、阳文君都还未到成童的年纪,不过也已经学着郑脩散去了头上的总角,将发丝向着脑袋的一侧结成了发髻。
虽然两年前阳文君想代兄为质并不在上官子兰的计划之内,但还是按照这个计划来走,秦方并不接受阳文君,而一定要太子熊横。在那之后,阳文君被安全地送回郢都,而楚王更加没脸面对这个小儿子,能不见则不见。
那之后,楚王略有反省,刚到供楚廷暂时歇脚的姑苏城,便发了令将景翠召回,黄歇自然也从扈渎跟着过来了。令尹景鲤则被派往残破的郢都重建家园,并由其坐镇以部署西境和北境的战局。
“驭——”黄歇也紧随着停了下来,下马后将芈瑶华抱到了地面。
“瑶华,你怎么都不盼着你四哥赢啊?从太湖畔沿着胥江五十里,一路喊到城门口,光向着黄歇了。”屈承贞也终于跟上来了,不过还是慢了阳文君一步。
“哼!谁让你只知道读书读书,都不陪我玩!还是歇哥哥好,每日读书再多也要顾着我。”芈瑶华抱了抱黄歇的腰,看得出来她很喜欢黄歇这个大哥哥。
“你得了吧!人黄歇每日读的量也不比我少,别老缠着人家,都当你这么闲啊?”屈承贞边说边下马,早早候在城门外的仆从也从他手中接过了缰绳。
芈瑶华是屈平独女,可屈平被流放在外已久,因此目前都由其四哥屈承贞照看。
“郑脩!”女墙之上传来了景翠的声音。
“太傅。”郑脩在原地对着城门上行礼。
“接着!”景翠抛下了一件小玩意儿。
“啪。”
物件虽小,郑脩却已是稳稳地接下。
手掌摊开一看,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拇指般大,表面附着着大小不一的半球体,还有各色圈纹,在日光的映射下更显夺目。
“脩哥哥,我想要。”芈瑶华向郑脩讨要着。
“这可不行,今日是你歇哥哥赢了,你得跟他要去。”郑脩对着芈瑶华笑了下,便将珠子推到了黄歇眼前。
黄歇瞟了眼珠子,看得出来渴望将其据为己有,但他却这么回应:“郑脩,今日是我输了,这便不是我的。”
“你要不是为了照顾到瑶华,又怎会输于我,还输了五十步?”郑脩一点都不客气,将珠子塞到了黄歇怀里,“我喜欢的是绿松石。这可不是枚普通的陆离,于我不过是随珠弹雀。可于你……我知你有用。”
黄歇把玩着到手的珠子,轻笑起来,却也没用言语跟郑脩道谢,但转念间又定了定,淡问:“你不会想撬去镶在我剑镡上的绿松石吧?”
“可不能胡诌!步光剑可是大王所赐,你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郑脩赶紧解释,但他也知道黄歇是在打趣,因此又捶了捶黄歇的肩。
“歇哥哥,这枚陆离给瑶华吧。”芈瑶华又扯了扯黄歇的袖子。
“这……”黄歇显得有些为难了。
“王子、公子,将军传唤,还请移步城楼!”当黄歇还在想着如何礼貌地婉拒芈瑶华的请求时,城门上的军士恰好呼唤起了他们。
很快,众人上了城楼,对着正襟危坐的景翠行礼,再入坐。此刻,他们才发现景翠一身的缟素,且面容憔悴。
“景缺成为鬼雄了。”景翠淡淡地说出了这么一个坏消息。
“啊——”众人惊呼。
“叛军不是都已经被赶到西南夷的地界了,怎会如此突然?”惊讶之余,黄歇忙问。
“不是叛军,是熊戎又大军来犯,景缺领着三万兵马赴敌,于襄城令武山大战十余日。秦军势众,我军战死万余,为了剩下的两万将士得以生还,只得降秦。可谁知那熊戎丝毫不顾念故国旧情,竟出尔反尔,将我军全数阬杀。”景翠简述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无耻!熊戎无耻!去年夺我新城,还让芈太后把他由华阳君改封为新城君,今日又杀我太傅!”屈承贞红着双眼,气得破口大骂。
“死于战场,是为将者的宿命。有这力气替死者叫喊,不如总结此事,以为鉴戒。”景翠理性地批评着屈承贞的反应。
屈承贞这才稍稍有所平复,而黄歇、郑脩也并无过激反应,好像他们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只有阳文君,觉着事不关己,但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沉了沉脸色。还有天真的芈瑶华,似乎还不太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眨着大眼睛管自己把玩着鞭子。
“今日,为师替你们已故的景缺太傅上一课。谁知,这胥门为何称之为胥门?”景翠也不给子弟们伤心的余地,就已经问起了当地之事。
“应其建于胥江之前?”郑脩回答。
“错。这是伍子胥头颅所悬之门。”景翠说出了答案。
众人明白了,这里头一定还有故事,但必然是伍子胥的正面事迹。由于伍子胥是楚国的叛贼,因此被当成了敏感话题,很多事迹一般楚人不知道也实属正常。
景翠接着说:“平王时,伍奢为楚太子建太傅,却受费无极谗害,与其长子伍尚双双被平王处死,而次子伍员则一路逃亡至吴国。伍员,字子胥,后辅佐吴王阖闾,与齐人孙武一同攻入郢都。时平王已崩,昭王在位,昭王弃都避之,伍子胥便掘平王之陵,鞭尸三百,以报父兄之仇。”
听着这血的教训,郑脩还是问了句:“那,这与胥门何关?”
景翠又讲起第二段故事:“越王允常崩,其子勾践继位,吴王阖闾借机南下攻越。没想那越王勾践悲伤之余早有防范,此战中吴王阖闾重伤致死,其子夫差继位。吴王夫差早年为了复仇,事事听从伍子胥安排,却在俘虏越王勾践后骄傲自大,不杀越王、不灭越国,只顾享乐,事事听信太宰伯嚭所言,惹得君臣失和,最终赐佩剑独鹿于伍子胥自戕。伍子胥收到独鹿,死前留下遗言,要把自己的双眼悬于东门之上,以便他亲自看着越军是如何攻入姑苏城的。吴王夫差知后暴怒,偏偏就把伍子胥的首级悬于相反的西门之上,还将其尸首以鸱夷革裹起于五月初五抛之后海,人谓后海之大潮乃伍子胥的亡灵兴风作浪所致。再后来……”
“再后来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趁着吴王夫差北上称霸,兴兵北伐,终灭吴国。但为了嘉勉伍子胥之忠诚,越王治下不仅允许沿用胥江之名,还将西门称为胥门。”黄歇理解后,顺着景翠的话,补全了这个故事。
“黄歇,你悟性很高。”景翠对着黄歇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此乃西门称之为胥门始末。景缺,今日起亦为我楚国令武将军,庇佑汝等晚辈,英灵不散。”
众人听毕,不约而同地起身,对着门外长空长作一揖,告慰英灵。
“汝等他日皆是国之重臣,为师还望汝等以古为戒,牢记今日之忧辱。”景翠语重心长着。
“敬诺。”众人回应。
景翠又看向了黄歇,稍舒了口气,道:“黄歇,今日有客要迎。”
“是何人?”黄歇疑惑。
“是我。”来者恰好刚至。
“昭将军。”黄歇见了昭滑,旋即转过去行礼。
“景翠,刚向大王复命,稍有来迟。”昭滑用最简单的方式解释了原委,面上无甚表情。
“大老远从前线赶回来,坐吧。”景翠也不多客套。
昭滑却不急着入席,而是看向了黄歇,“在这之前……”
“公子。”昭滑身后冒出了一名白衣少女,娉娉袅袅。
芈瑶华见了这么一个小姐姐,亲切地唤着黄歇,不由地放下了手中玩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你怎么来了?”黄歇却变了变脸,似有不满。
见黄歇态度如此,少女又往昭滑身后缩了缩。
“是我带她来的。随、江、息、弦、黄多地都已经不安全了,黄、随二氏让我带她来此,一是避难,二是与你成昏。”昭滑云淡风轻地解释了两句。
“成昏?”黄歇与芈瑶华异口同声道。
“对,成昏。”昭滑强调着,“大乱之世,你也不算小了,最迟来年,给两族一个交代。”
由于婚礼最早都普遍在黄昏之时举办,因此原先被称为昏礼,到后世为了便于区分,才在昏字的左边加上了女字,用来特指这一礼俗。
“将军,吾师新丧,歇自幼无父无母,八岁前叔父就是父母,入郢都后则皆由诸位师长抚养。师傅、师傅,正所谓‘今日师,今生父’,人也离不得天地君亲师,歇愿为景太傅服孝三年,再谈嫁娶。”黄歇临时找了个理由敷衍着。
“景翠,当下我荆楚危急,你也是师傅,景缺又是你族弟,你能在黄氏宗子前说些话。这主,给你做,我且依你。”昭滑放下了话。
景翠接收到了昭滑的意思,劝说着:“黄歇,今你叔父远在黄县,唐昧、景缺亦先后亡故,屈子还流亡在外,为师便是你家中长辈。楚国当下,人人生死一线之间,你们将来也是楚国的领兵之将,还望你掂量掂量轻重。按惯例,是得早日成家,为黄氏也为楚国留下一丝血脉。”
黄歇立即应道:“太傅,歇尚且十四,明年也才是个成童,随女亦不过十二,虽有昏约在身,更有师仇于心,不敢怠慢。昔吴王夫差父死而八年不近女色,终伐越得胜。歇不佞,却也曾知,为师者,当以伍子胥为例。女色之劝,请以先报国仇,再行决议。”
“大胆黄歇!你这是在教我做人?”景翠大怒。
“歇不敢!”黄歇惶恐,行了一跪礼。
“大丈夫没有成家,何懂立业的担当?照你这么一说,不报国仇,我全国不得昏配?若是这一代大仇不得报,又未留下后嗣,此仇还有何人来报?”景翠疾言厉色着。
“太傅言重了!”黄歇更加惶恐。
“景缺若还在世,定是望你子孙延绵!哪怕景缺自己,也生了不少儿子,才敢奔赴前线。你竟以此敷衍为师,真是令人失望至极!”景翠偏着头。
“太傅!歇不敢!”黄歇又是一拜。
“不敢?那你说,何日迎随氏女过门?”景翠要他表态。
“这……”黄歇答不上来。
昭滑又开口:“黄歇,我这也说句不客气的,我自己就不算了,可你说说,随大人、景翠、屈平哪个对你黄歇不是恩同再造?你说你要为景缺服孝三年,可现下兵灾连年,我们身为军人一个个奔赴前线与虎狼作战,有今天没明天的,真要伤及性命,你得服多少个三年的孝?我想甚至都没人愿意你特意为了他们而穿三年的斩衰!”
被昭滑这么一问,黄歇是更答不上来。
昭滑乘胜追击:“如今你也算在贵族之列,更有望于朝中为官,不日在郢都也会有官邸,莫不是嫌未昏妻氏族远在地方配不上你的门第?好一个富了易交,贵了易妻!”
“不!昭将军误会了!”黄歇转而又想向昭滑解释。
“不必多言!你今日能有幸伴读王子,还不是随大人向我举荐,说你想为国立功。随大人与我也是故交,既然我应下了证昏,今日回昭家,我便认姬姑娘为义女,她也是贵胄,我还要请大王赐昏。黄歇,你看着办。”黄歇刚要解释,昭滑就发出了最后通牒。
听完这话,黄歇自知还得罪不起昭家,只得说:“太傅、将军,歇未尝忘却昏约,只是此事突然,还需从长计议。”
“小灵,那你且与他从长计议。”昭滑吩咐着姬灵。
“诺。”她只淡淡应了一声。
黄歇看了姬灵一眼,两人便走了出去,去了城头一处角落。
黄歇倚着女墙,双手抱胸,冷冷道:“好啊,数年不见,竟来了个逼昏。”
“昭大夫意欲如此,也未事先与我说道,且你师长在上,我不过是一介女流,何从商议?”姬灵淡漠着。
“小灵,你我当年相处虽不久,可我待你如何,还需多言?”黄歇情真意切着。
“你我自小相识,我焉能不懂你的心意?我随氏当年欠你们黄氏的,你也不曾多做计较,还愿再结黄随之好,我还能有何求?”姬灵也坦然着。
嬴姓黄国和姬姓随国,很微妙的一层关系。楚武王时,楚国一如既往打击着汉阳、淮夷诸国。分别位于淮水南岸和汉水北岸的黄、随两国虽小,但身为嬴姓和姬姓的诸侯国大宗,也是不惧亡国之险,连成一线,领导着江、应、息、沈、弦、英等国,一同抵御楚国北上。连年交战,双方各有胜负,还让楚武王熊通死于伐随、楚文王熊赀死于伐黄。
可谁知,一代又一代下来,饱经战乱的随国最终还是背叛了长期身为其姻亲国的黄国,自甘纳入强大的楚国宇下为其附庸。这是楚军北进的一大转折,因为在获取随国为周王室看管的铜绿山后,装备精良的楚军势如破竹。黄国孤立无援,终亦为楚成王时的令尹斗子文所灭,置之黄县,世代由屈、景、昭三家出任县尹,群龙无首的汉阳、淮夷诸国也被逐一击破。
在这场浩劫中,黄国公族死的死、散的散。但幸存下来的那批人里,无论走到哪儿,都会以黄字取个新的地名,以表达对故国的追思之情。黄氏国亡,而精神不灭。这自然引来了楚国王室的忌惮,既然不能明着杀尽,那便决定不再启用黄氏一族为官,甚至还不断打压。
而随国因较早表态,楚国也没急着灭它,楚穆王甚至还将长女加芈嫁给随侯宝,此后两国世代联姻,就这么让它多活了约三百年。身为姻亲,随国公室甚至还在吴王阖闾大军攻入郢都后,曾收留过出逃的楚昭王熊轸,可见颇受楚国王室的信任。直到楚威王元年(西历前339年),也就是三十九年前,随国才被楚国正式设为县,由楚廷直辖。
同样是亡国奴,也同样是让楚国先王死于战争,黄人成了阶下囚,可随人却因纳土有功,亡国后亦能在随地承袭爵位。姬灵正是随氏宗主之女,她的祖父就是最后一任随侯。
随氏自知有愧于黄氏,在其现任宗主——也就是原先的随国太子调任黄县期间,见当地黄氏族人苦不堪言,却又不卑不亢,自己则打出生便能享有锦衣玉食,实在于心不忍,便找来了时任黄县县尹的昭滑做主,将女儿姬灵跟黄氏嫡长子孙黄歇定了亲。当年黄歇八岁,姬灵六岁。
当然此举并非完全出自随氏的歉意,他更看中黄氏族人的精神,也有笼络其成为随氏门客的意味。
黄歇与大多黄人一样,自小长了一身傲骨,再加之其聪明才智,哪会看不出来这层意思,本不稀罕。可偏偏他又景仰那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他要把所能利用的一切,都拿来利用,哪怕是婚姻。更何况比起用人命堆出来的战果,这已经是最小的牺牲了。
同年,他便如愿得到了被昭滑重用的机会——诱杀越王无彊,围剿越军。
只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这六年来他对姬灵念念不忘。
“我也知道,委屈了你。可国仇家恨当前,何谈家为?”黄歇袒露了一份自背井离乡以来,只在越王无彊面前直言过的谋划。
“你……你还想着复……复……”姬灵还是顿了住,她不敢去面对自己日思夜想之人,心中竟埋藏着这么大的一个阴谋。
“是又如何?于你,我无需隐瞒。你若要忠于随氏忠于楚王,大可去告发我。不过,我有一万条退路,让你后悔做这个决定。”黄歇双眼发亮,似恨不得将目中之人灼成焦炭。
姬灵吓得说不出话,原来在他心里,复仇大于一切。她也总算明白,他方才之所以推托这门亲事,正是怕她认不清立场,也因这份感情被蒙上了一层浓厚的政治色彩。于他而言,宁娶一名不爱的女子,随手利用,也比是她要好。
姬灵杵在了原地,这个问题把她给难倒了,根本不知该如何去答。
黄歇从怀中取出了刚赢来的珠子,交到了姬灵手中,“故国国宝——随侯珠,还在楚王手中,暂时是拿不回来了。这是产于万万里之外的遏根陀国的蜻蛉眼,由海上商队自东海出发,入南海绕过南蛮、西戎还有庄蹻等势力,在西极登陆后从当地商贾手中寻来。郢都的上级贵族,家里多少都有那么几枚,且先将此物留为念想。”
随国世代相传的国宝是一枚被称为灵蛇珠的宝珠。周天子分封天下诸侯,从高到低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随国是姬姓侯爵国,因而世人也称其国宝为随侯珠,与楚国国宝和氏璧并称为随珠荆玉,这便是当世两大至宝。
随侯无罪,怀珠其罪。随国向楚国称臣后,自知不敢再持有如此宝器,便主动献于楚国王室,就这么与和氏璧一同私藏于楚宫府库,此所谓珠联璧合,简称随和。各国君主都惦记着这一对宝器,秦孝公就曾在五十年前派使臣向楚宣王请求一睹随和。现下和氏璧于昭阳手中流失,下落不明,可人人都知随侯珠还拽在楚王手中。
姬灵这名是其祖父起的,身为最后的随侯,随国亡于其手,却终生未能一睹灵蛇珠之光彩,不得不说是一大憾事。随废侯非常疼爱这个孙女,常言自己都不曾见过的先祖的光辉,灵蛇珠也成了姬灵的向往。
“你……竟还为我寻宝,甚至……不忘为我夺回宝器。”小小的一枚珠子,牵动着姬灵的心弦。
她对黄歇的明白更深一层,即便自己在国仇家恨之前不值一提,好歹却也占据了黄歇心房一角。那一角,他人无可替代。
“你将会是我唯一的后,我怎会不将你所思所想置之心头?”黄歇的情话,令姬灵感动之余,更多的还是惧悚。
“我们可不可以,不报仇?”这是姬灵的一厢情愿。
“说得轻巧。三百年来你们住随宫里侯服玉食,又何曾问过我们过着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黄歇反问,声线略有颤抖,脑海中闪过了幼时在老家与亲友度过的那些艰难的岁月。
“我不想当王后!我不想你继续活在仇恨当中!”姬灵已经尽量压低声调,可还是能让人听出情绪有些激动。
“吾妻——必为后。”黄歇声量不高,却从中传达出了那份传承了十几代的坚毅。
“咱们回到黄氏采邑,不好吗?”姬灵追问。
听到这话,黄歇一把夺过蜻蛉眼,只听“啪啦!”的一声,剔透的珠身支离破碎于地。
“要回,你回。我会在黄县给你建一处行宫。”
“不……”姬灵一时站不住,竟瘫坐在了墙角,失魂落魄着。
“你还不明白吗?看看越王,一个不留神,为楚所灭。可反过来说,吞了越的楚还能再强多久?看看楚王,被秦所欺,连储君都送去齐国为质,他自个儿却还直把吴都作郢都,乐不思楚。前所未有的暴风,席卷着整个荆楚乃至华夏,无人能独善其身,我不过就是顺势而为。”黄歇也不知这话能否给对方带来些许安慰,但总比没说好。
而他们并没有察觉到,郑脩早已悄无声息地隐蔽在不远处,梳理着隐约能被窃听到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