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魏国在失去霸主地位之后,原本与韩国一同奉齐国为盟主,基本算是平稳度日。
但第四任国君魏昭王遫即位的第二年,齐国便经历了大臣田甲叛乱与相邦田文被逐。在谋士苏秦的怂恿之下,齐湣王田地又解除了与魏、韩两国的盟约,这两国不断受到秦国的侵伐,倒霉事可算是全给魏昭王给赶上了。
而后,魏昭王也只是勉强参与了合纵攻齐,向东瓜分到了一些领土,但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这种单方面挨秦国毒打的情况,一直延续到了魏昭王之子魏王圉的时代,还是没能得到实质性的改观,毕竟接了个烂摊子过来。
自魏王圉即位以来,重用的还是其父执政末期所立的相邦魏齐,并不是因为这魏齐能与前任相邦孟尝君田文相提并论,而只是单纯因为他是嫡出的王子。
这一年,终于到了魏安釐王十二年(西历前265年),魏国相邦魏齐因十四年前得罪过如今贵为秦国相邦的范雎,而丢了人头。不仅如此,魏国还因魏齐前一年潜逃而迁怒了秦国,损失了三座城池。
魏王圉有个异母幼弟,即信陵君魏无忌,因为只是庶出,在魏王的兄弟中年纪又最小,而不被重用,甚至是长期遭到父兄冷落的。
但魏无忌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
这魏无忌有多折节下士呢?
魏国有个隐士,叫侯嬴,已经七十多岁了,家贫,在大梁城东的夷门当个监者,也就是个看城门的。但魏无忌听说此人贤,便带着厚礼前去求见。
侯嬴见了王子,不仅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反而不肯受礼,淡淡道:“臣修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
这话很简单,无功不受禄,侯嬴只是当个守门的小吏,不能因为贫困,但刚好被王子看得起,而莫名其妙地接受施舍。
魏无忌觉得很有道理,这老家人还是很有自尊的,那就找机会请他喝酒吧。
很快,魏无忌开始大摆宴席,宴请了诸多宾客。等来者都坐定之后,魏无忌才使唤御者载自己去夷门迎接侯嬴,特地空出马车上最尊贵的左位,此所谓虚左以待。
见了魏无忌,侯嬴只是简单地整理了下破旧的衣冠,问都没问,便直接坐上了预先空出的左位,毫不谦让,想借此观察魏无忌的态度。
而魏无忌没让侯嬴失望,握起缰绳亲自为侯嬴驾车,显得愈加恭谦。
这时,侯嬴对魏无忌提出:“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
一听对方想去屠宰场拜访朋友,魏无忌立即掉头往街市驶去。
侯嬴下车见朋友朱亥时,故意跟对方闲聊了很久,却不时斜着眼暗自观察魏无忌。但魏无忌丝毫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反而还挺和悦。
这时候魏无忌府上,魏国的将相宗室宾客满堂,都在等着身为主人家的他来主持开席。
而魏无忌这边,街市上都在指指点点,说他贵为王子却丝毫不顾身份为人执辔,那些随从们着急地个个暗骂侯嬴。但侯嬴见魏无忌的脸色始终不变,这才跟朱亥道别,重新上车。
等回到府上,魏无忌又请侯嬴上坐,并对宾客们介绍了他亲自请来的这位贵宾,在座的听完都惊了。
直至酒酣,魏无忌起身,当面为侯嬴祝寿。
侯嬴终于不再为难魏无忌了,当众说道:“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门抱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巿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市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
之所以称魏无忌为公子而非王子,实是因为魏无忌毕竟只是庶出,其父也不是很疼爱他,平时只让人叫他公子显得低调。
散席之后,侯嬴便成为了魏无忌的上客。
侯嬴又对魏无忌举荐道:“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
听侯嬴这么说,魏无忌又数次去求见朱亥,但朱亥并不回应。
在有过这些经历后,魏无忌的贤名愈盛,而魏齐和须贾的骂名也同样被魏人广泛相传。
魏人认为自魏齐当权以来,魏国的战事就从来没有消停过,而现在原因终于找到了,正是因为魏齐无故得罪了贤才范雎,这才引来了这么多祸端,确实该死。大家也说了,空出的相邦之位,理应由爱惜贤才的魏无忌来填上。久而久之,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魏王宫。
虽然魏齐是死了,可范雎还在秦国当政,秦人自然还是紧盯着魏国的土地,魏王思来想去,还是先把这个颇有名望的幼弟叫进宫,看是否应当任命其为相邦。
这天,魏王召魏无忌进宫,陪自己玩起了六博棋。
“枭棋。”魏无忌将棋子移动,魏王满盘皆输。
“寡人这是又输了?”魏王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对啊,这都输了第三盘了吧。”魏无忌提醒着。
魏王将手中象牙制成的菎蔽搁到局面上,向对面推去,不服气道:“再来一把!”
“大哥今日是有什么心事?长我这么多岁,博戏都是你教的,我可从没赢过你啊。”魏无忌收下了菎蔽,但并没有多少得胜的喜悦。
魏王光顾着察言观色,哪里还有什么心思下棋。
其实魏王对这个小自己不少岁数的异母幼弟印象本来也不差,还记得魏无忌小时候也挺爱黏着自己的,而且天真活泼,正如他的名字那样总是能够无所猜忌、无所忌讳。
只不过由于魏无忌是庶出,其母又不受宠,兄弟俩见面机会并不多。而且魏王早就在还是王孙时,就知道自己并非王位继承的最佳人选,其祖父魏襄王一直很看好魏无忌,这让他既是艳慕又是自卑。
三十一年前,祖父去世了,父亲即位,魏无忌在王室中备受冷落。在魏无忌加冠后,父亲却迟迟没打算给他块封地,也不在朝中或地方起用为官,他只能成天待在魏武卒的军营里,混个不起眼的军职,当个被称为偏将的小兵头,直接统领不过百人,帮着练练兵。需要打仗了,又冲在最前头,拼了命地想证明自己对国家的价值。
三国灭宋立了功,五国伐齐又立了功,但父亲并未因为他在东边拿了地而嘉奖他,西边的秦国还是打得魏国朝不保夕,得来的地还远不够用来补失去的。即便如此,他却从未因此怨天尤人,也不去自怨自艾,一如既往地逆来顺受。
这后来啊,父亲也去世了,身为嫡长子的魏圉即位,虽然还是没让魏无忌参政,但念在兄弟之情与过去的军功,好歹封了块地,让他做了信陵君,至少没在生活上亏待过他。信陵君凭着这点资本正式起家,直到现在坐拥三千食客,名扬列国。
今年是魏王在位的第十二年,但与魏无忌见面的次数还是不多。如果不是魏齐出了事,魏王大概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出众的兄弟,并非躺在家里吃老本。
而此刻,魏王也是不得不考虑任命他为相邦——
“嗯……是这样……”
“大王!不好啦大王!”还没等魏王说出口,宦者令忽然闯了进来。
“什么事呀慌慌张张的?”魏王不耐烦着。
“赵寇至,且入界!”宦者令报告着。
“你说什么?”前一刻还被魏王紧捏手中的棋子,这一刻便落地摔成了两节。
“北境传举烽!定是出事了!”宦者令回答。
“半日前赵使不还刚见过寡人吗?谈得好好的!不行,给寡人去召集群臣商议!”魏王急得起身就要走。
“别急,接着下。宦者令,给大王再去取枚完好的棋子来。”
魏王猛然回头,这时才察觉到,从宦者令进来到现在,魏无忌竟然一直在管自己重新摆放棋子,就这么稳稳地坐着,根本一点都不担忧。
“你这个顽竖,玩物丧志!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给寡人操起兵戎,调派魏武卒去!”魏王忽然又觉得自己太糊涂了,居然会想到让这种不成器的顽竖当相邦。
面对兄长的喝斥,魏无忌无辜地抬头仰视道:“赵王田猎耳,非为寇也。”
“你……你此话当真?”魏王诧异。
魏无忌用两指夹着一枚棋子,扬了扬,自信道:“大哥,国家有难,我身为你自家昆弟,又怎么能置身其外?听我的,即便这棋你下得急,也用不了三盘,自见分晓。”
魏王心中虽有诸多疑虑,但见魏无忌面色如常,他也不好失了王者风度,于是重新坐回席上,道:“宦者令,听信陵君的,取棋子。”
宦者令却惊恐道:“大王……”
“寡人叫你去!”魏王吼了一声。
宦者令没辙,用觳觫的双手去为魏王取来了棋子,然后又回到门外,免得遭魏王嫌。
也难怪宦者令会这么惧怕,毕竟从魏国国土上看,曾分为东西两大块,但西块的上百座城池几乎都已经被秦国侵占了,各县逐一并入秦国近年来才设立的河东郡,只剩个狭长的韩国作为屏障。若此时北部的赵国大军南下,秦国又趁火打劫,魏国将会两面受敌,说成是亡国之祸也不为过。
如此危急的时刻,魏无忌却淡定地要魏王接着下棋。
即便魏王强撑着意志,却也禁不住心里的恐慌,自然比此前更无心看棋,很快便又接连输给了魏无忌两盘。
到了第三盘,魏无忌同样一路保持着优势,直到他要将棋子推出最后一步。
跟魏无忌走到这一步,魏王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起来了,冷汗直冒,倒不是因为又要输一盘,而是宦者令怎么还不进来通报最新情况。
魏无忌的手指已经按在了棋子上,但他却不急着走出最后一步,而是抬眼莞尔。
“怎么了?”魏王问。
“差不多该来了。”
魏无忌话音刚落,宦者令又闯进来了,“大王大王!赵王猎耳,非为寇也!”
魏王定了定,如释重负,然后才问道:“这回看清了?”
“看清了!看清了!北境的守军见赵王与诸将带着一队骑兵胡服南下,误以为是要举兵侵犯。没过多久,又见他们只是在来回骑射,兵不过数百,也不越境,只能是田猎了。”宦者令完整地解释道。
“啪嗒。”
听宦者令汇报完,魏无忌的棋子终于走完了最后一步,将对面的枭棋击倒,又赢了魏王一盘。
虽然得知北境并无边患,但魏王那颗刚放下的心登时又随着这声轻微的响动急速悬了回去。他僵硬地扭头看了看魏无忌,还是那么淡定地坐着,眼里只有棋局,嘴角勾起了一丝得意的笑意。
“无忌,何以知之?”
见魏王终于问了,魏无忌才回答:“臣之客有能深得赵王阴事者,赵王所为,客辄以报臣,臣以此知之。况赵王即位不过数月,加了冠也没几年,怎会鲁莽至亲自带兵出境?想那秦王性格暴戾,在位已四十二年,都从未亲征。赵王若带兵近我北境,绝无可能效法其祖父赵武灵王那样亲征,必是田猎无疑。”
魏无忌答得云淡风轻,手中还把玩着玉制的棋子,透出仍然很重的少年气,但似乎一切又尽在掌控。
魏王这会儿更慌了,这么多年只是单纯地不让这个弟弟接触政治,又在他成年后对他疏于了解,没想到他都已经成长至此,还有了专属于自己的情报组织。
虽然说魏王养的人也会有消息不准的时候,可方才魏无忌面对消息的表现,自然是因为对自己的消息来源更有信心。魏王看明白了,一切风吹草动,只要魏无忌的门客没有在魏王的人之前来汇报,他便不会去当真,而且已经第一时间想明白了消息错误的原因。
现在,魏无忌的贤能是被魏王给看在眼里了,但魏王却决定不能任其以国政,因为他不敢。
如此八面玲珑之人,处事滴水不漏,怎能不让魏王生畏?既然连赵王身边都有他的眼线,那其他那些王身边呢?最重要的是,魏王身边呢?
“无忌啊,前后连下了六盘,也累了吧?”魏王问。
“大哥,那我可得让宦者令带着我去,挑你六匹好马了。”魏无忌摊开了六枚菎蔽,毫不跟兄长客气。
“既然马都送了六匹了,寡人便成人之美——宦者令,带信陵君去取,再送他一乘温车,够六匹马拉的那种。”魏王吩咐着。
宦者令一听这话,又被为难到了,刚想出口向魏王确认,魏无忌却笑说:“大哥说笑了,我要你才能用的那大车有何用?给我乘四匹马拉的就好。谢大哥赏赐!”
魏王见魏无忌不仅没惶恐认罪,还想当然地说换种车,心想:莫非他是真纯真?还是装糊涂?如果是后者,那也太逼真了!
君臣之间最奢侈的恐怕就是玩笑了。当一个臣子对君主开玩笑,那往往是在讽刺。同样的,当一个君主对臣子开玩笑,臣子就该往深处想想了,没想好就说的话说不准得丢了性命。
可魏无忌今天面对魏王,都只当是兄弟之间正常交集。想来那孟姬跟夫君赵胜回赵国生活也有二十几年了,愿意跟魏无忌亲近的血亲又不多,难得魏王召见了魏无忌,会有这些表现似乎也都说得过去。
但念及魏无忌那过人的能力,魏王又不得不去想,若他们的父亲在位时,不论出身而早用此人,魏国是否不会沦落至此?但那时若真用了此人,现在坐在王位上的又该是何人?
“都快五十多岁的人了,别只顾着博戏、遛马。”魏王终于又摆回了一副兄长的姿态。
“听大哥的!”魏无忌致谢。
“信陵君,那请随鄙人去马场吧。”宦者令有请。
看着魏无忌走远了,魏王猛地伸手去端起棋局,一把摔烂,黑子与白子尽碎于地。
就在这时,一名卫士急匆匆地从魏无忌去处跑来,禀告道:“大王,范痤爬上屋顶了,能射杀吗?”
魏王听了这事儿,彻底怒了,“他反了!竟敢给寡人骑到屋上了!看寡人不亲自去射杀他!”
这魏无忌走在前头,刚好就给他撞上了一名老者不要命地骑在了屋顶,可把下面的卫士和寺人给急坏了。
“范老先生,请下来吧,多危险啊!”魏无忌劝说着。
“信陵君,我这要是下去啊,就得死了。”范痤回应。
“死?宦者令,这怎么回事?”田文只好向宦者令了解情况。
宦者令开始解释:“信陵君有所不知,今日赵国使臣进宫传了句赵王的话:‘为我杀范痤,吾请献七十里之地。’”
魏无忌听完被惊到了,质问道:“范老先生乃是我国此前的一任相邦,这怎使得?”
“可……可大王要拿他去换地,我们这些为仆的,也不能多嘴啊。”这是今天宦者令第三次为难。
魏无忌又抬头道:“范老先生,我知道您的事了,我会替您求情,您下来啊!”
“老匹夫!受死吧!”这时魏王已经来势汹汹地赶到了现场,夺过其中一名卫士手中的弓箭就要往上射。
“大哥!可不能啊!”魏无忌赶紧上前扣住了弓。
还没等魏王叫魏无忌让开,范痤就已经开始说了:“与其以死痤市,不如以生痤市。有如痤死,赵不予王地,则王将柰何?故不若与先定割地,然后杀痤。”
魏王和魏无忌一听,同时看向了屋顶,又相互看了一眼,魏王终于开始有些冷静下来。
“大哥,他说的有道理啊,这是在为你考虑啊。先生擒吧,以免那赵王使诈。”
听魏无忌说完,魏王慢慢放下了弓箭,魏无忌趁机将弓箭拿了过来,远远地丢到一边。
“那你下来吧,先不杀你了。”魏王说完,转身就走。
于是,范痤在卫士的帮助下,就这么回到地面了。
瞅准机会,范痤抓住了魏无忌的袖子,轻声道:“痤,故魏之免相也,赵以地杀痤而魏王听之,有如彊(强)秦亦将袭赵之欲,则君且柰何?”
范痤刚说完,就被卫士们架走了。
魏无忌听明白了,魏王身边已经没几个人才效力了,此时赵国还想除去范痤。而范痤也说了,这回如果让赵国得逞了,下回难免秦国也会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魏无忌。
此刻魏无忌担心的并非自己的身家性命,而是他感到魏王真的糊涂,照他这么玩下去魏国迟早没救。于是他即刻去劝说魏王,在他的不懈努力之下,终于还是被自己说服了。
然后魏无忌亲自去把赵国使臣给打发了,又修书一封送去给姐夫赵胜,说明了情况。
魏国就这些年看来,是越来越弱了,而这也正是秦国想看到的。
同一时间,秦王又召集臣子,请中旗抚琴,又请范雎以魏语为大家唱了首《诗·魏风·伐檀》: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河水清且涟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
河水清且直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
河水清且沦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这唱的是伐木者伐檀造车时所看到的一些看似美好的景物,从中处处都能联想到统治阶级不劳而获的生活状态。
秦王的意图很明白,讥讽魏国当局,使自己得到一定的满足。
秦王开始问道:“今时韩、魏与始孰彊?”
庸芮得意地回答:“不如始彊。”
秦王又问:“今时如耳、魏齐与孟尝、芒卯孰贤?”
这回换范雎回答:“不如。”
秦王自满着:“以孟尝、芒卯之贤,率彊韩、魏以攻秦,犹无柰寡人何也。今以无能之如耳、魏齐而率弱韩、魏以伐秦,其无柰寡人何亦明矣。况魏齐已死。”
庸芮和范雎同时肯定道:“甚然。”
此时,正在摆弄琴的中旗却提醒道:“王之料天下过矣。”
“哦?中旗大夫有何见教?”秦王倏而收起了几分骄色。
中旗开始解释:“当晋六卿之时,知(智)氏最彊,灭范、中行,又率韩、魏之兵以围赵襄子于晋阳,决晋水以灌晋阳之城,不湛者三版。知伯行水,魏桓子御,韩康子为参乘。知伯曰:‘吾始不知水之可以亡人之国也,乃今知之。’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魏桓子肘韩康子,韩康子履魏桓子,肘足接于车上,而知氏地分,身死国亡,为天下笑。今秦兵虽彊,不能过知氏;韩、魏虽弱,尚贤其在晋阳之下也。此方其用肘足之时也,愿王之勿易也!”
当年晋国六卿大致由狐、先、郤、胥、栾、范、中行、智、赵、韩、魏这十一个家族轮流担任,但是后来,狐氏被赵氏赶下台,先氏因谋反被灭,郤氏被栾氏和胥氏所灭,胥氏被栾氏和中行氏赶下台,开始一家独大的栾氏则被另外六家联手赶下台。
后期晋国六卿固定为范、中行、智、赵、韩、魏这六大家族。其中,中行氏和智氏都是荀氏的后代,前者是嫡系本家,后者是分支。
六大家族中,中行氏和范氏亲睦,结为姻亲,两家一同出兵围攻赵氏。
智氏借着这个机会,说动了韩氏和魏氏,将中行氏和范氏彻底赶出了晋国,并由智氏得到了他们大多领土与人口。这就意味着,晋国六卿的平衡彻底被打破,智氏的力量能直接与赵、韩、魏三家相抗衡。
很快,智氏胁迫了韩氏和魏氏攻打赵氏,爆发了晋阳之战。但结局我们都知道,看似弱小而又听话的韩康子和魏桓子,竟在晋阳城破前夕与赵襄子里应外合,联手灭了自大的智伯,平分了他的封地。
中旗所说的道理,再简单不过了。秦王听完,顿时一阵无声。
中旗继续道:“大王,魏齐一死,尚有信陵君魏无忌。此人贤,多客,不得不防!”
秦王警惕地点着头,“你说得不错,那魏无忌此前不曾为官,是因妒贤的魏齐挡在了前头,正如穰侯挡住了相邦。相邦,该怎么对付魏国?”
范雎想了会儿,立马就有了主意:“大王,魏国西边的飞地都吃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再动魏国东边,非得越过韩国。那魏王怕事,不如强逼其与咱们先打韩国中部最为薄弱的领土——野王一带,来个东西夹击。如此一来,秦国既可通过野王再次与魏国接壤,又可切断韩国南北之间的直接联系,韩国北境也将成为一块飞地,更易蚕食。若魏国配合得好,一举灭了韩国也不是什么难事。”
“好!就听相邦的!”秦王当即遣使前往魏国。
这件事当然瞒不过魏无忌的眼线,他一得到消息,便进宫求见魏王。
当时魏王正与群臣在大殿朝会,可魏无忌都已经闯到门口了,魏王却表示不见,卫士得令将其挡在了外边。
魏无忌急了,但一见侧边有宫人捧着桃走过去,他恍惚间想到了什么,于是大声唱起: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园有棘,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
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听着这首《诗·魏风·园有桃》,魏王与群臣不得不都将目光聚集在魏无忌身上。
此时的魏无忌已经解下了上衣,结实的皮肉上布满了砍伤、划伤、刺伤、灼伤,“魏武卒偏将魏无忌,冒死求见大王!”
这前面唱的是亡国之祸将至,而国君竟浑然不知的故事,当是一名贤士创作于前一个魏国的灭亡前夕。旧的魏国灭亡,同时也正是新的魏国前身伊始。
晋献公十六年(西历前661年),晋国大臣赵夙与毕万随晋献公伐灭霍、耿、魏三国,晋献公以魏地封毕万,成为了新的魏氏,传十世之后,经历了三家分晋,才建起了如今的魏国。
魏王听着这诗,又看了看弟弟那一身的“勋章”,前车之鉴仿若历历在目。魏无忌当庭借古讽今,若不将他抓进来问个明白,难以给群臣一个交代,也难以给国人一个交代。
“无忌,这是议政之所,你在朝中又无职,怎么说进就进,还唱这种亡国之诗?”在准许没有中央官职的魏无忌进入朝堂之后,魏王先是一句责问,但语气不重。
“大王,臣确是多有失礼之处,只因臣听闻,我国将出兵助秦攻韩。”这是魏无忌的解释。
“确有此事,已任命晋鄙将军带兵,你有何异议?”魏王淡淡地回了一句。
魏无忌看了眼晋鄙,又对着魏王道:“秦与戎、翟(狄)同俗,有虎狼之心,贪戾好利而无信,不识礼义德行。苟有利焉,不顾亲戚兄弟,若禽兽耳。此天下之所同知也,非所施厚积德也。故太后母也,而以忧死;穰侯舅也,功莫大焉,而竟逐之;两弟无罪,而再夺之国。此于其亲戚兄弟若此,而又况于仇雠之敌国也!”
虽然魏无忌所说的一些内容明显有些夸张,秦宣太后和四贵的下场大部分还是因为擅权,但大家听完都开始低声议论,连整装待发的晋鄙都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魏无忌这些年虽然身无官职,但他一心为国,只是前面的大半辈子基本算是白过了,自认没立过太多功勋。而如今朝中没了魏齐,他终于也能放开胆子去说。
这些话同样感染了魏王,他对满朝的反应也颇有感触,只好道:“继续。”
“今大王与秦伐韩而益近秦,臣甚或(惑)之,而王弗识也,则不明矣。群臣知之,而莫以此谏,则不忠矣。今夫韩氏以一女子承一弱主,内有大乱,外安能支强秦、魏之兵,王以为不破乎?韩亡,秦尽有郑地,与大梁邻,王以为安乎?王欲得故地,而今负强秦之祸也,王以为利乎?”
只此三问,问得魏王哑口无言。
群臣一听,有的开始仇视魏无忌,有的羞愧地低下头,却没有一人敢出言反驳,也相当于是默认了,局面一时间颇为尴尬。
环顾了一圈,看也没人反对,魏无忌接着说:“秦非无事之国也,韩亡之后,必且便事;便事,必就易与利;就易与利,必不伐楚与赵矣。是何也?夫越山逾河,绝韩之上党而攻强赵,则是复阏与之事也,秦必不为也。若道河内,倍(背)邺、朝歌,绝漳、滏之水,而以与赵兵决胜于邯郸之郊,是受智伯之祸也,秦又不敢。伐楚,道涉而谷行三千里,而攻危隘之塞,所行者甚远,而所攻者甚难,秦又弗为也。若道汉河外,背大梁,而右上蔡、召陵,以与楚兵决于陈郊,秦又不敢也。故曰,秦必不伐楚与赵矣,又不攻卫与齐矣。韩亡之后,兵出之日,非魏无攻矣。
“秦故有怀地刑丘、之城垝津,而以临河内,河内之共、汲莫不危矣。秦有郑地,得垣雍,决荥泽,而水大梁,大梁必亡矣。王之使者大过矣,乃恶安陵氏于秦,秦之欲许之久矣。然而秦之叶阳、昆阳与舞阳、高陵邻,听使者之恶也,随安陵氏而欲亡之。秦绕舞阳之北,以东临许,则南国必危矣。南国虽无危,则魏国岂得安哉?且夫憎韩不受安陵氏可也,夫不患秦之不爱南国,非也。
“异日者,秦乃在河西,晋(魏)国之去梁也,千里有余,河山以兰之,有周、韩而间之。从林军以至于今,秦十攻魏,五入国中,边城尽拔。文台堕,垂都焚,林木伐,糜鹿尽,而国继以困。又长驱梁北,东至陶、卫之郊,北至平阚,所亡乎秦者,山北、河外、河内,大县数百,名都数十。秦乃在河西,晋国之去大梁也尚千里,而祸若是矣。又况于使秦无韩而有郑地,无河山以兰之,无周、韩以间之,去大梁百里,祸必百此矣。异日者,从(纵)之不成矣,楚、魏疑而韩不可得而约也。今韩受兵三年矣,秦挠之以讲,韩知亡,犹弗听,投质于赵,而请为天下雁行顿刃。以臣之观之,则楚、赵必与之攻矣。此何也?则皆知秦之无穷也,非尽亡天下之兵,而臣海内之民,必不休矣。是故臣愿以从事乎王,王速受楚、赵之约,而挟韩、魏之质,以存韩为务,因求故地于韩,韩必效之。如此,则士民不劳而故地得,其功多于与秦共伐韩,然而无与强秦邻之祸。
“夫存韩安魏而利天下,此亦王之大时已。通韩之上党于共、莫,使道已通,因而关之,出入者赋之,是魏重质韩以其上党也。共有其赋,足以富国,韩必德魏、爱魏、重魏、畏魏,韩必不敢反魏。韩是魏之县也。魏得韩以为县,则卫、大梁、河外必安矣。今不存韩,则二周必危,安陵必易。楚、赵大破,燕、齐甚畏。天下之西乡(向)而驰秦,入朝为臣之日不久。”
“善!”在魏无忌长篇大论地分析完列国各自的地形特征之后,身为武将的晋鄙心里自愧不如,不由地喊出了这个字。
魏王听了完,静静地坐着。他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原先只是觉得魏无忌极有能力,但万万没想到能力可以强到整个魏国无人能及,甚至纵观列国也找不出几个能与之同日而语的人物了。
“收兵,回复秦使,这忙魏国帮不了。”这是魏王下的第一道命令。
听到这样的命令,魏无忌笑着下跪作揖,“大王,请治臣擅闯之罪。”
“无忌,往后议政,你要来便只管来吧。”这是魏王下的第二道命令。
“啊?”魏无忌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啧。”晋鄙不耐烦地以嘴型提醒道:“谢恩。”
“哦……哦!”魏无忌顿时开窍了,立刻往前一拜:“谢大王……”
但当他头一低下去,话也到一半,却忽然在极力回忆,魏王虽然准他入朝议政,可似乎又并未给他任何官职,这恩该怎么谢?
他又下意识斜了斜脑袋透过肘臂去看晋鄙,似在求助,但晋鄙大概并没看懂他什么意思,反而奇怪他怎么半天还不谢恩。
魏无忌最终无声地叹了口气,重新组织了下语言,才道:“谢大王不杀之恩。日后有用得着臣的地方,臣当为大王分忧。”
“兴。”等了半晌,魏王也终于有机会念出这个字。
“谢大王。”
自此,魏无忌总算是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涯。虽然魏王并未给他任何官职,但至少他可以在魏廷参政了。
很快,这一消息便传遍了列国君主,他们都知道魏无忌虽无相邦之名,却有相邦之实,连范雎都忌惮了起来,重新修改了远交近攻的顺序。
自此之后,在这个纷争的乱世,列国不敢加兵谋一千疮百孔之魏国却长达七年,魏境无战事长达十一年,全赖魏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