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决完魏齐之事后,秦王终于可以先喘口气,与范雎从长计议远交近攻。
所谓远交近攻,后者主要是针对侵占韩、魏、赵这邻近的三国,前者则主要是针对结交燕、齐、楚这偏远或占地极大的三国。
楚国虽然不同于燕、齐两国,而是与三晋一样同秦国大面积接壤,甚至其与秦国的交界线长度几乎都快赶上三晋的总和了,但它恰恰是邻国中最不好对付的,因为它大。即便是如今丹阳、郢都、鄀都、鄢都这西面的四座都城均已被秦军攻下,但楚人还是将楚廷迁到了陈县称郢陈。
被楚国灭掉的诸侯国实在太多,这就意味着楚人占据着无数座故都,其中有些也被改建为陪都,随便哪一座都能重新启用为新都,陈县便是陈国故都。
更何况楚人在东边还有广袤的吴越大地,楚怀王就曾暂时躲过吴国故都姑苏城,与秦国之间有无数道防线,各地都在源源不断地为前线的楚军输送着生力军,自愈力太强,这是秦军短时间内所难以触及的,巫郡和黔中郡不就前后占了两次才真正占下来,拿楚国的地成本实在太高。
因此面对楚国这块硬骨头,秦人只能花时间去慢慢啃。在这点上,即便目的不同,但黄歇和范雎的看法却是一致的。虽然不太情愿,但秦王也不得不承认这点,只得先给楚人一些喘息的时间。
也是在此期间,秦王正式取消了二王子赵柱安国君的封号,而立其为新太子。
各国使臣纷纷前来庆贺,其中当然包括了齐国使臣,他正是稷下学宫的祭酒——荀况。
众所周知,齐国的稷下学宫是这个时代的最高学府,那么祭酒是个什么角色呢?相当于最高学府的校长,同时也是文化部兼教育部部长,偶尔也负责一些外交事务。
此时一代大儒孟子已经去世了二十多年,而孔子的嫡长后代又不太成气候,荀况的学说则活跃于儒家各个流派。虽然很多时候他的学说并不被儒家其它流派视为正统,但还是被其它学派看成是当世儒家的一大代表人物,甚至还得到了部分法家弟子的推崇。
在齐国灭宋国后,荀况曾离开稷下学宫而到楚国,暂住黄歇所辖的黄县,两人之间颇有交集。黄歇在陪熊完入秦前,还特意交待了楚王要亲自去请荀况在楚国出仕。
而在黄歇和熊完离开楚国去稳住秦国后,愚蠢而自大的楚王当然是没将黄歇的话当成一回事,荀况很快就离开了楚国,又回到齐国重建稷下学宫。齐王自然是求之不得,将其再次任命为祭酒。
荀况这趟来秦国,一是为了出使,二是为了拜访下黄歇。
见到这样的大人物来到秦国,范雎这种出身寒门且此前在稷下学宫并未遇上荀况的文士,不免当众出言请教:“荀子,入秦何见?”
荀况指点道:“其固塞险,形势便,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是形胜也。入境,观其风俗,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观其朝廷,其闲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古之朝也。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是所见也。故曰:佚而治,约而详,不烦而功,治之至也。秦类之矣。虽然,则有其諰矣。兼是数具者而尽有之,然而县之以王者之功名,则倜倜然其不及远矣。是何也?则其殆无儒邪。故曰:粹而王,驳而霸,无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也。”
范雎点点头,表示非常认同这一番言论。荀况先是说他所见的秦国什么都好,但后面还是直接指出了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注重文化教育,并言明了以儒学治国的重要性。
秦王听完也起了兴致,问荀况:“儒无益于人之国?”
荀况解释道:“儒者法先王,隆礼义,谨乎臣子而致贵其上者也。人主用之,则势在本朝而宜;不用,则退编百姓而悫,必为顺下矣。虽穷困冻馁,必不以邪道为贪;无置锥之地而明于持社稷之大义。呜呼而莫之能应,然而通乎财万物、养百姓之经纪。势在人上则王公之材也,在人下则社稷之臣,国君之宝也。虽隐于穷阎漏屋,人莫不贵之,道诚存也。仲尼将为司冠,沈犹氏不敢朝饮其羊,公慎氏出其妻,慎溃氏逾境而徙,鲁之粥牛马者不豫贾,必蚤(早)正以待之也。居于阙党,阙党之子弟罔不分,有亲者取多,孝弟以化之也。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儒之为人下如是矣。”
在这段讲解中,荀况也并未避秦王名讳,直言“社稷”。
但秦王并未怪罪,而是接着问:“然则其为人上何如?”
荀况道:“其为人上也广大矣:志意定乎内,礼节修乎朝,法则度量正乎官,忠信爱利形乎下,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不为也。此君义信乎人矣,通于四海,则天下应之如,是何也?则贵名白而天下治也。故近者歌讴而乐之,远者竭蹶而趋之,四海之内若一家,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夫是之谓人师。《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夫其为人下也如彼,其为人上也如此,何谓其无益于人之国也?”
秦王大赞道:“善!”
在边上听完荀况的这三次回答,黄歇心想,好在荀况不为秦王所用,否则秦国儒、法并施,只会更加强大。
正当秦王还想继续向荀况探讨治国之道,宦者令跑来了:“大王!太后病危!”
只听这么几个字,秦王再也顾不上母亲所立下的什么规矩了,直奔甘泉宫,随行的还有赵柱、华阳夫人、小孟嬴、熊完、黄歇、庸芮。
秦王坐上病榻,握着母亲略显冰冷的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是说了,不让你再来甘泉宫的吗?”芈太后先开口,无力地责怪着儿子,却并无多少敌意,反而满面慈祥。
由于前几年现场经历了丧子之痛,前年又死了个在魏国当人质的长孙,芈太后思虑过度,积郁成疾,终于病危。按太医令的说法,可能是时日无多了。
自义渠君一家子被诛杀后,芈太后便下令不再见赵稷、赵芾、赵悝这三兄弟,哪怕有事禀告也只能是候在宫门之外让人通报,但中途被迫见了次赵芾、赵悝,而很快她又被赵稷幽禁。当然其实幽不幽禁,对那时候的她来说也已经没太大区别了,她早就知道自己已经管不动了。
算起来,若她心里是有等着赵稷主动来见她的,应该也是等了整整七年了。
“芈太后,不如听外臣给您讲个故事吧,前些日子刚给楚太子讲过的。”黄歇站了出来,想要缓解这对母子之间的尴尬。
芈太后见是黄歇,便轻轻地点了两下头。
黄歇开始娓娓道来:“郑庄公元年(西历前743年),封弟段于京,号太叔。祭仲曰:‘京大于国,非所以封庶也。’庄公曰:‘武姜欲之,我弗敢夺也。’段至京,缮治甲兵,与其母武姜谋袭郑。二十二年(西历前721年),段果袭郑,武姜为内应。庄公发兵伐段,段走。伐京,京人畔(叛)段,段出走鄢。鄢溃,段出奔共。于是庄公迁其母武姜于城颍,誓言曰:‘不至黄泉,毋相见也。’居岁馀,已悔思母。颍谷之考叔有献于公,公赐食。考叔曰:‘臣有母,请君食赐臣母。’庄公曰:‘我甚思母,恶负盟,柰何?’考叔曰:‘穿地至黄泉,则相见矣。’于是遂从之,见母。”
这说的是郑庄公为了惩罚与弟弟段一同造反的母亲,而发誓到黄泉才能再见,可不过一年多他便后悔了,但君无戏言。后来颍考叔让他在地下挖了条能看见泉水的地道,就命名为‘黄泉’,母子二人最终在此相见,相互都懊悔自己做过的错失。
这个典故其实放在芈太后和秦王身上也是刚好符合的。芈太后也曾想过抛弃远在燕国为质的长子赵稷而就近立次子赵芾,即便最后赵稷为王,芈太后还是纵容着次子赵芾、三子赵悝在咸阳擅权。到了中年,芈太后又跟别的男人生下了四子挛鞮伯、五子挛鞮仲,但这两个儿子都被前三个儿子给逼死了。芈太后和赵稷,可以说是最为复杂的一对母子。
“好一个……黄泉见母的故事。”秦王已落泪。
“武姜曾为了小儿子而要杀大儿子,大儿子又为了自保而最终令小儿子死在外面,大儿子还责怪母亲而立誓不再见。可最终,母子之间还是能够摒弃前嫌,这便是亲情。芈太后、秦王,外臣斗胆,请勿再僵持了。”黄歇劝谏着。
“母亲,儿子不敢再对母亲不敬了,请母亲饶恕儿子之过。”秦王请求着母亲的原谅。
“稷,你是王,就会有诸多烦恼之事,母亲心里也没怎么怪你,只是想起你那两个小兄弟,多少还是会难受。母亲以为,不见你们,便会少想起些伤心的事。”芈太后真情吐露着,但这妇人心理防线是真的强,一滴泪都不让流出。
“母亲年已七十有余,就没有过过太多好日子,是稷的错。”秦王自责着。
“不说这些了。朕听闻,小孟嬴今年又生了个儿子,抱来让朕瞧瞧。”芈太后想看看后辈子孙。
“祖母,这是我和熊完的长子熊启和次子熊负刍。”
小孟嬴将名为熊负刍的婴儿抱到了芈太后的病榻上,熊完也将已经长到六岁的长子熊启牵到前面。
“外曾孙熊启,见过外曾祖母。”熊启上前便是一个跪拜。
“让外曾祖母,好好看看你们两兄弟。”芈太后似乎很喜欢这对熊氏的兄弟。
“稷。”她又忽然叫起了儿子。
“母亲。”秦王应声。
“把你这对外孙教导好,他日说不定其中有一位是要回我的母国当楚王的。”芈太后吩咐着。
“儿子一定会办好!”秦王伸出双手各抱住一个孩子,对他们也显得非常疼爱。
“还有,柱上前来。”芈太后又点了个名。
“孙儿在。”这回换赵柱上前下跪。
“朕听说了,你今天当太子了。朕也听说了,几年前你把你那个叫异人的儿子,送去赵国当人质。”芈太后想起了自己的一个曾孙。
“是,确有这么一回事。”赵柱承认。
“那个孩子,我看比你其他的那些儿子都要好。若有机会,接回秦国吧,当人质没有不遭罪的。你大哥,就是这么在魏国没的。”芈太后念叨着。
“祖母放心,只要他还活着,孙儿定会想办法找回来的。异人于国有功,孙儿不会亏待他的。”赵柱承诺着。
“好啦,那我只剩一个心愿未了了。为我葬,必以魏子为殉。”芈太后用暧昧的眼神看向了服侍在一旁的宋玉,众人的目光也都被宋玉所吸引。
对于芈太后的要求,宋玉万分惧怕。说好的就是过来服侍这老妇人当个奸细,还顺便挑起了她和义渠君的内战,也算是厥功至伟了,但从没说完了还要给她老人家殉葬的啊!纵使他辩才卓越,这种情况下也不敢开口为自己求情啊。
“这……这不合适吧?殉葬自我曾祖父献公即位起,便已宣布废除,至今已近一百二十年。”秦王尴尬地提醒着。
其实秦王完全可以先答应芈太后,等芈太后真的去世了,不照着那么做就好了,可他偏偏又不想在这种事上再去欺骗一个将死之人,更何况此人是他生母,他觉得这样太不厚道了,史官就站在边上记着呢,没准得在《秦记》里说他坏话,传之后世。
“连义渠君我都为他生过两个孩子,还有什么不合适的?”对于这种事,芈太后向来不害臊。
秦王用一种无奈中又带着一丝怨怼的的眼神看向了黄歇,似乎在问:“瞧你出的馊主意!”
黄歇也没想到芈太后竟会当着自己直系以下一、二、三代子孙的面这么不讲礼法!他急了!
“芈太后,我这最近……最近又教了楚太子一首《秦风》,不如也念给您品品吧?”
还没等芈太后回答,黄歇已经自顾自地开始念了起来: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针虎。
维此针虎,百夫之御。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我知道这篇,是《诗·秦风·黄鸟》。《左氏春秋》有云: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三奄息、仲行、针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芈太后述说着这篇的来历。
黄歇开始谏阻道:“不仅如此,从死者共计一百七十七人。秦穆公在位三十九年,一生征战四方,解救苍生,以德报怨,匡扶周室,都说他是位难得的好君主。但他薨逝前却下令用大量活人殉葬,其中不乏《黄鸟》中所传唱的良臣,以致晚节颇为令人诟病。芈太后这一生为了秦国也是劳心劳力,而魏丑夫也是难得的才子,望您以秦穆公为诫,将魏丑夫暂且留在人间。”
“穆公人殉一百七十七人,而我只要丑夫一人,不为过矣。”芈太后淡淡道。
黄歇的说法丝毫不能打动对方,于是又换了个例子:“墨子在《节葬》中有说:‘若送从,曰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夫杀殉,众者数十,寡者数人。’包括此事在内的诸多丧葬习俗,他的看法是‘此为辍民之事,靡民之财,不可胜计也,其为毋用若此矣。’”
“你说墨家的学说啊?记得惠文王还在时,墨家钜子腹䵍曾居秦,得到惠文王的礼遇,时已年迈,独有一子。某日,其子杀人,惠文王赦免其子死罪,但腹䵍却以墨法杀之。黄歇,我且问你,腹䵍所谓的大义灭亲,你可认同?”
这一问可把黄歇难倒了,谁不知道芈太后最看重血缘,四贵也是因此长期把持秦廷,在芈太后的包庇之下能公然无视秦法,连秦王都管不着。这要是说认同,不就是当众打芈太后的脸?要说不认同,就是否定了自己的劝谏。
“看来你答不上来,我告诉你,那不叫大义灭亲,完全只是六亲不认。墨家那套邪说,我和惠文王向来不看好。”芈太后笑着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顺便还贬低了墨家思想。
完了,黄歇这才意识到,芈太后资历比他要老太多,一个实际执掌秦国王权长达四十年的女人,又怎会没什么口才?
“刻死而附生谓之墨,刻生而附死谓之惑,杀生而送死谓之贼。”
不知何时,荀况也已经在现场,并直接批判了活人殉葬的做法,将实行此法之人视为贼!
“荀……荀子,您也太……直接了吧?”赵柱被荀况这话给吓坏了,生怕芈太后一道命令就将荀况给杀了。
“不仅不应该用活人殉葬,连俑人都得遭到反对!孔子就曾这么诅咒过:‘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荀况又引用了孔子的名言去论证这件事。
“好啊,老妇活了这么多年,竟有人胆敢如此直言。不如,也随老妇葬了,到了地底下也好给老妇讲讲学。”芈太后表示自己非常欣赏这个不绕弯子骂自己的人,而给他的奖赏则是给自己陪葬!
这把秦王也给吓到了!虽然秦强齐弱,但秦国现在可是要结交齐国一同夹击三晋啊,且即便两国交战也是不斩来使,更何况荀况是当世大儒,随随便便杀了给自己老母陪葬,那可是要得罪全天下的!
芈太后一次竟想埋掉当世两大宗师!黄歇一时间也没了主意,用肘部又捅了捅庸芮。
“太后,以死者为有知乎?”向来机灵的庸芮好像已经有了什么点子,开口请芈太后入套了。
芈太后笑答:“无知也。”
这会儿庸芮也笑了,似乎一切即将如汤泼雪,“若太后之神灵,明知死者之无知矣,何为空以生所爱,葬于无知之死人哉!若死者有知,先王积怒之日久矣,太后救过不赡,何暇乃私魏丑夫乎?”
芈太后细细品了品这说法,半刻之后认同道:“善。”
于是,宋玉就这么逃过了一劫。
“至于荀子……”芈太后看了看荀况,这时大家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早就看出来反对者的身份了,“老妇不过是同你说笑罢了。这样的人才,就是我想杀,我这个儿子也不舍得。”
见危机解除,荀况作揖道:“荀况多有得罪,望芈太后海涵。然儒家礼法不可废,荀况只是说出了想说的。”
“稷,人一到老,分外想念儿时之事。我是楚人,在我的陵寝中,为我多添置些跟楚国有关的陪葬品。”这是芈太后最后的要求。
“黄歇,你是楚国来的,此事交由你来办吧。”秦王吩咐着。
“诺。”
于是,黄歇回去后与熊完探讨了下,开了份清单给秦王,其中有一样极为特殊——
“兵马俑?”秦王念着清单上的一样问着。
黄歇开始解释:“正是。俑者,南国多以木制,北国多以陶制。楚国盛产树木,但木俑一般做不大。秦国若用陶俑,则可制出与真人等高的大俑。所谓兵马俑,即在各类奴仆之外,单独再做出兵与马的形象,为芈太后陪葬一支无需活人的军队。秦王父子曾为讨得芈太后欢心,而让整个秦军统一将发髻像楚人那样斜着,芈太后又喜追逐权力,相信让这样的兵马俑陪葬,是她愿意看到的。”
“好!给寡人烧几个出来,让太后看看!”秦王对这个方案似乎非常满意。
于是,秦王叫来了高大威武的蒙骜父子,让他们穿着军装去配合黄歇,黄歇则让陶匠就着这对父子的形象去用泥等比塑造,而后开始烧制,最后还进行了彩绘。
当蒙骜父子与两座兵俑一同呈现在甘泉宫时,芈太后对这个点子赞不绝口。
秦王即刻让蒙骜父子去军中挑选了最高最壮的一批兵将,几天下来人数便过万,陶匠将他们的形象逐一复刻在了陶俑上。
而在此不久之后,芈太后便离世了,葬于芷阳郦山。按她生前所改的规矩,自己不用丈夫秦惠文王的谥号,由于当了秦王的母亲,生前当称太后,死后则要给她单独定个谥号,评价她的一生。
最终,秦王为他的母亲上谥号为“宣”,后世称之为秦宣太后者也,是一个美谥。又因曾在秦惠文王后宫当过八子,故而史家又称其为芈八子。
秦宣太后极大程度上提高了女性的地位,受其影响,其它国家也有人开始沿用太后这一称号,比如说赵惠文王的王后,在丈夫去世后也自称赵太后。不过在女子死后上谥号,秦宣太后并非第一人,赵武灵王的第二任正妻孟姚就被称为赵惠后。
在秦宣太后去世后不久,秦王与范雎继续着远交近攻的进度,下一步是公开要对赵国开战,因为赵惠文王新丧,赵国好欺负。
这次的理由是向赵国要回质子赵异人,秦王声称秦宣太后疼爱这个曾孙,想让他回去守孝,但赵国不许,于是秦国出兵,直接拔了三座城池。
适逢齐国相邦田单北破狄族,军心大振。赵国知道只顾得上自保的韩国和魏国是靠不住了,于是向齐国求助。
而齐国的答复是:“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
消息传回赵廷,虽然同样都是交出一名人质,但将赵异人还给秦国那就是服软,将赵王的同母弟长安君送给齐国那是为了不服软,赵国君臣一致认为应该答应齐国开出的条件。
可这事难就难在赵太后不肯,大臣强谏。
于是赵太后对左右放下狠话:“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老迈的左师触龙闻知此事,前去求见赵太后,赵太后则气势汹汹地等着他来。
远远地见到赵太后,触龙拖着把老骨头小步快跑过来,道歉道:“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窃自恕,而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隙)也,故愿望见太后。”
见触龙目前只谈家常,觉得他过来一趟也挺不容易的,赵太后也说起了自己的情况:“老妇恃辇而行。”
触龙又关切道:“日食饮得无衰乎?”
赵太后回答:“恃粥耳。”
触龙接着说:“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耆(嗜)食,和于身。”
赵太后却说:“老妇不能。”
说完之后,她原先的怒色又逐渐减淡了几分。
“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得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没死以闻。”前面说了这么多,触龙打出了一张感情牌,为自己的幼子触舒祺讨要了个王宫护卫的差事。
其实触龙这么说是非常符合人之常情的,因为贵族的土地和爵位一般会被嫡长子直接全部继承,赵国又是一个非常看重能力的国家,其余诸子若在父亲尚在时混不出个大夫及以上的地位,在父亲死后基本上只能沦为没有土地的士,从家里分走点财物。尤其是最小的儿子,失去了父亲的庇护后,更容易被那些年长的兄弟们欺负,而分到最少的财物。
“敬诺。”赵太后听完触龙的诉求当即同意,并好奇地问道:“年几何矣?”
对面正在操心的老父亲道:“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
赵太后好奇道:“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
此处的丈夫自然是指男子。
触龙先是笑了笑,再坦诚道:“甚于妇人。”
见又找到个共同话题,赵太后也笑说:“妇人异甚。”
面对赵太后的真情吐露,触龙却不这么认为:“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
这里提到的燕后,即六年前嫁给新任燕王的赵国公主,乃赵惠文王与赵太后所生。
听到这里,赵太后急了,强调道:“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
触龙终于开始切入正题:“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返)。’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
这说的是赵国公主出嫁当天,赵太后哭着闹着不舍得,但在赵国公主去到燕国当王后之后,赵太后却又总是祈祷女儿千万别被赶回来,她想的是女儿所生的子孙能够继承燕国王位,这正是父母为子女的长远考虑。
对于这番说法,赵太后只得回应:“然。”
触龙继续问:“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赵王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
赵太后想了想,已故赵国国君们的孙子们,似乎真的找不出还有继承侯位的,便只能回答:“无有。”
触龙再把问题扩大:“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
赵太后又想了想,也实在想不出来,“老妇不闻也。”
触龙解释道:“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俸)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
这番说法处处掐中要害,言明了对国家毫无贡献的长安君现在之所以能过得这么好,完全是因为赵太后还在,眼前有个可以为国家效力的机会,赵太后却要将其断送,因此触龙认为赵太后不愿为长安君的人生做长远打算。
赵太后将触龙的话句句听到了心坎里去了,想想着实有道理,终于松口道:“诺,恣君之所使之。”
于是,赵国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国,齐国相邦田单这才带领齐军出动。
秦军得到这样的消息,便停止了对赵国的攻势。
而田单既已到赵国,觉得不能白跑一趟,顺便带着赵军攻燕国中阳,轻而易举便拔了。田单随后又攻韩国注人,同样拔城。
这一年乃赵孝成王元年、齐襄王十九年、燕武成王七年、韩桓惠王八年(西历前265年)。
在田单大获全胜返回邯郸途中,齐国传来了消息——齐王田法章去世了。
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赵王让赵奢带上了乐毅叔侄,前去邯郸城外迎接田单。田单与乐毅,一个一战攻占齐国七十余城,一个一战收复齐国七十余城,这对此前只在即墨城头与城外远远相望的宿敌,终于近距离面对面相见了。
“田将军,寡君命我带二位乐将军来此相迎。”赵奢站在战车上向田单介绍着与自己同车的乐毅、乐乘。
“是乐毅!”
“乐毅啊!”
护卫田单的数十名亲随个个戒备,此举反而引得他们身后的赵国大军也对他们戒备了起来。
田单却扬了扬掌,又作揖道:“乐将军,即墨一别,一晃十四年,当真是寂寞,今日终于得见。”
“田将军,君之无恙。”乐毅也回了一揖。
两相寒暄,不像是仇人相逢,倒像是英雄相惜。
见二人如此客气,双方也都松了口气,解除了戒备。
乐毅继续道:“贵国国君的事,寡君听说了,我仅代寡君,深表遗憾。”
“既然赵王已知我国变故,也已派三位将军来此交接,那请恕我不再入城了,当就地奉还赵军,即刻回临淄奔丧。三位,只盼来日再见。”田单不想与对方过多纠缠。
“寡君还听说了”,田单正抽动缰绳,乐毅却还有话要说,“曾有九位齐王的幸臣,一同诋毁你私下交臂他国国君。”
“那九人,已全被寡君诛杀,又逐其家,并益封我以夜邑万户。”田单主动解释着。
“在你和齐王各自守着即墨和莒时,你便已经遥尊他为新王,为他效忠了十九年,从无败绩,他自然是信得过你的,给了你这么大的权力和这么多的封赏。但现在齐王没了,君王后和太子建又将如何对你?”乐毅反问。
田单有些答不上来,陷入了一阵深思。
乐毅继续道:“都说君王后让齐王忌惮你,太子建又是个软弱的人。而秦国现在的相邦由主张攻齐的魏冉换成了主张联齐的范雎,我想齐国新王非常乐意与秦国保持友好关系。但是,你应该并不觉得秦国这一出是善举,等赵国倒下之后,秦国的下一步会去动谁,也是不用我多说了吧?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向赵国提出条件,而后一同抗秦。”
此时的田单仍在沉默,但他已经向乐毅投出了敬佩的目光。
接下来,乐毅又进行了一段现身说法:“我还记得燕昭王对我是无比信任,但后来的燕惠王却与我有嫌隙,我正是败在你所使的反间计上的。同样的情况,恐怕也将发生在你身上了。你刚替赵国打了两场胜战,假使仍有人以此前的那套说法去太子建那离间,以你方今的功劳、权位,什么处境不言自明。”
这道理已经再明白不过了,田单根本没有理由去拒绝赵国接下来的招揽。
“乐将军说了这么多,还是希望田将军能留在赵国用事。此后赵国名将众多,便不再对那秦国跼蹐了。”赵奢终于说出了来意。
对于这个曾攻下齐国麦丘,又只对秦军作战得胜过一次的小辈,田单似乎很不服气,觉得自己和乐毅之间的对话凭什么由他插嘴。
于是田单针对赵奢说道:“赵奢,别以为你打过两场胜仗,便能与乐毅、廉颇相比。”
田单这说的虽然是乐毅、廉颇,但谁不知道他自己能与这两大名将相提并论,显然他是误会赵奢居功自傲,不将秦军放在眼里。
赵奢一点也不来气,反而笑问:“田将军是觉得赵奢没资格跟您说话?”
“这样吧,今日我与你论兵,你若能说服得了我,我便服你。”田单也懒得计较别的了。
赵奢不多说,直接问道:“包括归入我赵国为将?”
“当如此!”田单回应。
赵奢成竹在胸地作着揖,“请!”
田单开始出题:“吾非不说(悦)将军之兵法也,所以不服者,独将军之用众。用众者,使民不得耕作,粮食挽赁不可给也。此坐而自破之道也,非单之所为也。单闻之,帝王之兵,所用者不过三万,而天下服矣。今将军必负十万、二十万之众乃用之,此单之所不服也。”
田单这说法很有意思,贬低了赵奢一顿,又拐着弯自夸了一波,表明自己总是能以寡敌众、以少胜多,省下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而这点赵奢远远不及。
面对对方的猛烈攻势,赵奢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而是直言道:“君非徒不达于兵也,又不明其时势。”
“你说什么?我以五里之城、七里之郭、破亡余卒,破万乘之燕,复齐墟!你竟说我不达于兵又不明其时势!”田单暴怒。
赵奢却还是那样,开始解释道:“夫吴干之剑,肉试则断牛马,金试则截盘茧;薄之柱上而击之,则折为三,质之石上而击之,则碎为百。今以三万之众而应强国之兵,是薄柱击石之类也。且夫吴干之剑材,难夫毋脊之厚,而锋不入;无脾之薄,而刃不断。兼有是两者,无钩缳镡蒙须之便,操其刃而刺,则未入而手断。君无十余、二十万之众,而为此钩缳镡蒙须之便,而徒以三万行于天下,君焉能乎?且古者四海之内,分为万国。城虽大,不过三百丈者。人虽众,不过三千家者。而以集兵三万,距此奚难哉!今取古之为万国者,分以为战国七,能具数十万之兵,旷日持久,数岁,即君之齐已。齐以二十万之众攻荆,五年乃罢。赵以二十万之众攻中山,五年乃归。今者齐韩相方,而国围攻焉,岂有敢曰,我其以三万救是者乎哉?今千丈之城,万家之邑相望也,而索以三万之众,围千丈之城,不存其一角,而野战不足用也,君将以此何之?”
听完了赵奢的解释,田单喟然太息,惭愧道:“单不至也!”
“哈哈哈!这不过是口中谈兵,我有个儿子叫赵括,讲得比我还好。若真要我与田将军动兵,还指不定是谁赢呢。”赵奢并不因辩胜了而自傲,还帮田单挽回了一些面子。
田单在意识到自己的认知错误后,也坦然面对,对赵奢更是刮目相看。
“那我倒真是要见见你这个儿子!”田单笑说。
“那便得请田将军随我等回城,我叫来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一同面见大王。”赵奢催着田单进城。
“驾!”田单驱马而前。
就这样,赵国聚集了廉颇、乐毅、田单、赵奢四大名将,还有乐乘、庆舍等小将。而齐国失去了田单,基本算是废了。
齐王田法章死后,其子田建继位,为父亲上谥号为“襄”。齐襄王在位十九年,继位于危难之际,前五年被燕军困于莒城,几近亡国。而回到临淄后的十四年里,诸事几乎都由田单帮忙决断。
田单不仅以最快的速度收复齐国全境,还抵挡了列国不间断的侵犯,对外又不停地进行小规模扩张。虽然受到重创的齐国已经难以恢复此前的强盛,但在田单的不懈努力下,至少并未沦为可以被随意欺凌的末流国家。
其实在过去的这十四年也是楚国进击齐国的最佳时机,田单再强也只是他个人强,齐国可用之将不多,但他们要面对的是燕、赵、秦等多国的不断侵扰,因此有一年赵奢初战便能攻取齐国麦丘,正是因为田单分身乏术。
占据淮北的楚国居然在这些时候毫无动作,因为楚王不思进取,且在与秦国签订新的盟约后更是得过且过,楚军终日闭关不出,整个国家的斗志都开始逐渐消弭。
而齐王田建没了相邦田单,很快便与秦国结成同盟,以求自保。当然,即便田单回到齐国,恐怕也不能被新齐王完全信任,更别说继续重用。
燕国所剩的又无非是乐毅的旧部剧辛、乐间等将,再难插手强国瓜分天下之事,一步步沦为他国的附庸,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可这个他国具体会是秦国还是赵国,目前还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