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赵国马服君赵奢在大破秦将胡伤大军之前几年,仅仅还只是担任田部吏。
这个岗位很难做,每天的工作就是向各地征收田赋,极为容易得罪人,尤其是面对那些宗室成员。如果对方不配合,你秉公收税,那就是为自己树敌;你徇私枉法,事情一旦暴露,得是重罪。
在赵国,最大的封君莫过于赵武灵王三子平原君赵胜,也是赵王丹的嫡亲叔父,封地在东武城。
赵胜名声在外,赵国能有今时今日之强盛,也有他的一份功劳。他也是继齐国孟尝君田文之后,与魏国信陵君魏无忌同时能够将门客招揽至三千之数的大人物。
既然如此,赵胜名下的田产自然也不会少,毕竟养门客也是挺费钱的一件事。同样的,他自己也管理不过来这些账目的进出,于是他任命一名门客为家宰,与其他几名门客每日负责财务之事。
一日,赵奢代表国家收租税至赵胜家,家宰竟依仗着赵胜的地位不肯交租,奢以法治之,杀赵胜用事者九人。
赵胜一听,怒了,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问话,赵奢讲清了自己为何杀人,但赵胜还是很不服气,讲了两句气话:“我的人你问都不问就杀了,一杀还杀九个!你就不怕我反过来把你也杀了?”
赵奢毫无畏惧道:“君于赵为贵公子,今纵君家而不奉公则法削,法削则国弱,国弱则诸侯加兵,诸侯加兵是无赵也,君安得有此富乎?以君之贵,奉公如法则上下平,上下平则国强,国强则赵固,而君为贵戚,岂轻于天下邪?”
赵胜听完这话,仔细捋了捋,似乎是自己意气用事了,于是致歉道:“奢,方才是三哥孟浪了,一家人,勿怪。”
赵奢依旧面不改色,“我知三哥平时养士不易,三千张嘴,日日得花费,门客里也总会发生些恣肆之举,但国法一日也不可废。三哥既已想通此理,还请将租税交上,我好回去交差。”
于是赵胜乖乖地让人将租税取来,又告诫门客们当以此九人为诫。
赵奢收到了租税,又对赵胜提了两句:“三哥与已故孟尝君曾交好,应知田甲叛乱平定后,齐湣王疑孟尝君参与此事,将治罪。而有一人出,以自刭为孟尝君作保,可知此人是谁?又为什么以性命捐孟尝君?”
赵胜回答:“此事我略知,但并不知你所说之烈士为谁。”
赵奢将故事完整地讲了起来:“孟尝君相齐,其舍人魏子为孟尝君收邑入,三反(返)而不致一入。孟尝君问之,对曰:‘有贤者,窃假与之,以故不致入。’孟尝君怒而退魏子。居数年,人或毁孟尝君于齐湣王曰:‘孟尝君将为乱。’及田甲劫湣王,湣王意疑孟尝君,孟尝君乃奔。魏子所与粟贤者闻之,乃上书言孟尝君不作乱,请以身为盟,遂自刭宫门以明孟尝君。湣王乃惊,而踪迹验问,孟尝君果无反谋,乃复召孟尝君。孟尝君因谢病,归老于薛。湣王许之。”
“原来这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故事。”赵胜啧啧称奇。
赵奢劝谏道:“三哥,孟尝君之贤名并非浪得,由所用门客即知。同是用门客理财,魏子用得其所,后可救孟尝君于危难之际。”
这话再明白不过了,赵胜的门客虽多,但质量参差不齐,跟田文的根本没法比。就同样是管理钱财的门客来说,赵胜养的那九人只会替自己招来祸端。而赵奢将他们杀了,除了依法办事,同样也顺便为赵胜除去了隐患。
“今日多谢,日后我任人之前当先识人。”赵胜谦逊地表示着。
不仅如此,赵胜当天又去见了大哥赵惠文王,言赵奢之贤,当用之治国赋,赵惠文王听其言。赵奢上任之后,短短几年,国赋大平,民富而府库实。
不久后,又刚好突发秦将胡伤出兵伐韩国阏与,赵惠文王找来赵奢领兵,打赢了一场谁都觉得打不赢的战。在整个赵国都在盛誉赵奢的同时,也都没忘若无赵胜此前的不计前嫌,也不会有如今之胜利,因此赵胜也再次名声大噪,显赫于列国。虽然赵胜看人不太准,但不得不说,他的运气还是不错的。
后来,赵王丹即位,右上卿蔺相如因多病而告老还乡,直到赵王见了虞信,知虞信是人才,将其封为上卿。但赵胜觉得还不够,又主动请赵王将相印交给虞信,自己则继续以赵王叔父的身份参政就好。
赵胜如此爱惜贤才,又不贪恋权势,再度传为一段佳话。
而这虞信没上任多久,又碰上了赵胜被秦王扣留在秦国以换魏齐人头之事。虞信知赵胜不愿交出魏齐,而赵胜对自己又有让贤之恩,且魏齐也是赵胜交给自己的,于是虞信留下相印,与魏齐凑成了一对“亡相”。
先不论那小人魏齐是否值得赵胜如此相救,也不论赵胜此举是否考虑到国家安危,由这个年代的道德准则看来,赵胜不惜一切代价去救助朋友,这点至少是值得多数士人去效法的。
此事最终也算妥善解决,魏齐的人头到了秦王手上,赵胜也安全回到了赵国,赵王并未因此而怪罪,又重新起用他为相邦,只是不再敢明着用虞信了。
也正是因为经历了此事,天下之士又慕名而来了一批,纷纷投入赵胜门庭。
赵胜前后积累的门客众多,其中还包括曾与黄歇于稷下学宫辩论的名家学派的公孙龙,但也正是因此他长期喜欢听信一些完全无用的华丽之辞。
韩国相邦张平听闻赵胜大名之后,原本也要来拜会的,但有人却对他说:“人之所以善扁鹊者,为有臃肿也;使善扁鹊而无臃肿也,则人莫之为之也。今君以所事善平原君者,为恶于秦也;而善平原君乃所以恶于秦也。愿君之熟计之也。”
张平听完,出于对秦国的忌惮,又不敢去见,毕竟此时的韩国被秦国打得最惨,于是只得作罢。
赵胜还经常教导自己的弟弟平阳君赵豹,比如他刚从秦国回来后,便对赵豹说:“公子牟游于秦,且东,而辞应侯。应侯曰:‘公子将行矣,独无以教之乎?’曰:‘且微君之命命之也,臣固且有效于君。夫贵不与富期,而富至,富不与梁肉期,而梁肉至;梁肉不与骄奢期,而骄奢至;骄奢不与死亡期,而死亡至。累世以前,坐此者多矣。’应侯曰:‘公子之所以教之者厚矣。仆得闻此,不忘于心。愿君之亦勿忘也。’”
赵豹听完之后,不仅同样听进了公子牟教导范雎的话,还对范雎有了一定的了解,于是对赵胜恭敬道:“敬诺。”
但也并非事事顺心。
赵胜的府邸临近民宅,其中有户人家有一瘸腿之人,走路蹒跚。
而赵胜这边又新纳了一房年轻貌美的姬妾,就住在自家楼上,甚得赵胜欢心。
一日,那姬妾望见邻人瘸着腿,竟靠着窗口大声嘲笑,笑得整条路的行人都被吸引,可以说是重重地羞辱了对方。
隔天,那邻人来到赵胜门口,毫不客气地当众要求道:“臣闻君之喜士,士不远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贵士而贱妾也。臣不幸有罢癃之病,而君之后宫临而笑臣,臣愿得笑臣者头。”
赵胜见此人也是异想天开,开玩笑地答应:“诺。”
而邻人一走,赵胜又笑说:“观此竖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杀吾美人,不亦甚乎!”
那姬妾一听又是与赵胜一阵大笑,但这两个人并未注意到在场的门客们对他们的反应颇为不满,只有赵胜的正妻孟姬注意到了。
孟姬看着赵胜的反应,甚是焦虑,语重心长地劝谏道:“夫君,吾观那人虽身有残疾,但实乃直言之士,可杀而不可辱也。你现在赶紧上门去跟他认个错,爱妾或可保一命。”
赵胜却不甚在意道:“过矣,过矣。”
看赵胜是这态度,那姬妾又捧起羽觞喂了赵胜一口酒。
“夫君……”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
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岁聿其逝。今我不乐,日月其迈。
无已大康,职思其外。好乐无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车其休。今我不乐,日月其慆。
无已大康。职思其忧。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还没等孟姬继续劝第二遍,赵胜已经抱起姬妾唱起了《诗·唐风·蟋蟀》,及时行乐。
孟姬知赵胜已无法劝说,只得自顾自地摇摇头。
秦国相邦范雎听说了此事,向众人嘲弄道:“郑人谓玉未理者璞,周人谓鼠未腊者朴。周人怀璞过郑贾曰:‘欲买朴乎?’郑贾曰:‘欲之。’出其朴,视之,乃鼠也。因谢不取。今平原君自以贤,显名于天下,然降其主父沙丘而臣之。天下之王尚犹尊之,是天下之王不如郑贾之智也,眩于名,不知其实也。”
这说法虽然也不太符合实际,毕竟赵武灵王困于沙丘行宫时赵惠文王和赵胜都只有十几岁,根本没能力与赵成、李兑这两个比赵武灵王还大一辈的权臣相抗衡,参与其中谋害君父更是子虚乌有,事发后只能是一个隐忍、一个逃亡,且此后他们也都为君父报了仇。
但要知道读过书的人并不多,大众的声音往往都是人云亦云,尤其是经秦国相邦之口所说,赵胜的名声自然也就开始越传越差。
也正是在赵胜不顾孟姬劝谏之后,不过才过了一年多,即赵孝成王二年(西历前264年)时,不告而别的门客们竟然已多达一半以上。
此时的赵胜才对此大为怪异,召集门客问道:“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而去者何多也?”
面对这个问题,刚开始还是一阵寂静,根本无人答话,直到人群中传出了一阵歌声:
“采苓采苓,首阳之巅。人之为言,苟亦无信。
舍旃舍旃,苟亦无然。人之为言,胡得焉?
采苦采苦,首阳之下。人之为言,苟亦无与。
舍旃舍旃,苟亦无然。人之为言,胡得焉?
采葑采葑,首阳之东。人之为言,苟亦无从。
舍旃舍旃,苟亦无然。人之为言,胡得焉?”
这是《诗·唐风·采苓》,讽刺晋献公好听谗言。
“主君,可曾记得这《采苓》之中的惨烈教训?”有一门客问起自己所唱的篇目。
赵胜看向那名门客,描述道:“晋献公的爱妾骊姬为了能让自己的儿子奚齐继承国君之位,而谗害太子申生,八个儿子里面有六个被疏远或者说变相流放。后骊姬又诬陷已经远在曲沃的太子申生毒害君父,并捏造公子重耳和公子夷吾也都知道此事的谎言。太子申生惧诛,最终自缢,另外两位公子则被迫流亡出国。自此之后,晋国引发了多次内乱,全始于那妇人之谮恶。”
那名门客进前纠正道:“主君只说对了一半,更因那晋献公迷恋美色,由此而误国。那一千多门客为何会背离?以君之不杀笑躄者,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
虽然赵胜对此似乎早有一些预感,但听着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又问了问孟姬:“公主,是这样吗?”
孟姬只好道:“早就同你说了,好色误事。你呢,不听,当我只为争宠。想你兄长孟尝君、我幼弟信陵君,妻妾成群是不假,但哪个会为此而去辱士?”
赵胜恍然大悟,破口大骂道:“来人!把那该死的贱婢给我擒来!”
于是家婢将赵胜那个什么都还不知道的姬妾给拖了来。
“公子!这是为甚?”姬妾吓得跪在地上揪住赵胜的裙摆,忙问自己的罪名。
赵胜二话没说,一脚将原先心爱的姬妾踢开,转身去架子上拔了剑,怒骂道:“贱婢!险些害我误国!”
还未等姬妾意识到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那妖艳的面容之下,已经多了道触目惊心的血痕,随即落地,尚带有惊恐之色而不散。
赵胜既没来得及擦剑,也没顾得上穿鞋,便已伸出左手去提起人头,径直走出门去,在他十步之后则跟着一大帮黑压压的门客。
那路上行人见了赵胜右手持剑而左手提头,鲜血自其所到之处一大一小足足染红了两行,又目露凶光,吓得纷纷避让。
见没人挡路,赵胜又径直走到那名残疾的邻人家门前,伸直了左手,将那张狰狞的面孔提向门内的邻人,郑重其事道:“先生,去年此贱婢嘲先生腿疾,先生特来提点赵胜女色误国,是赵胜不明先生好意。今日已将此贱婢斩首,虽迟,亦望先生纳之,知赵胜悔改之意。”
邻人接过人头,笑说:“公子既已知错,魅惑之女也已伏诛,尚且不迟。”
赵胜弃剑,作揖一拜:“谢先生!”
原先被惊吓到的路人们,见赵胜知错能改至此,不免纷纷叫好。
赵胜回去后,也不着急去清洗身上的血污,而是从众门客中找出了方才提醒自己的那名,这时才见此人器宇轩昂,估摸着有三十六七岁,身边还带着个尚未加冠的年轻人。
但由于赵胜门客众多,并不认得他,不过还是会觉得有些面熟。
赵胜作揖,问道:“敢问先生名姓。”
那人回了一揖,只道:“罪臣李谈。”
赵胜甚是不解,问道:“罪臣?”
李谈提醒道:“主君可曾记得,乱臣李兑?”
赵胜眉心略微一紧,因为李兑正是他带人亲手所杀,“你是李兑的旁系族人?”
“算起来,与我曾祖一辈。”李谈并不避讳,“惠文王十九年(西历前280年),李兑全家伏诛,我们这些旁系的李氏族人被分为两拨,罪臣这拨流放至光狼城郊戍边。”
“十九年……光狼城……”赵胜嘀咕了两声,便已经想起了什么,道:“那一年,秦将白起攻我光狼城,拔之。”
李谈继续道:“不错。此后秦军屡屡由此城出兵攻伐三晋,这一支李氏族人,每每都被派往最前线为步卒,死的死,散的散,已是十不存一。惠文王念在我等誓死抗击秦军,特令恩准生还者提为平民,保住一丝李氏血脉,但仍是永不得用,无召不得入邯郸。去年当今大王即位,大赦前代轻罪者,罪臣得以回到离开了十五年的邯郸。闻主君四处招揽有能之人,罪臣特来投效,望能觅得良机为国立功,洗清我李氏罪孽。那日新入主君府,隔日便遇上了邻者上门讨要说法之事。”
赵胜点点头,颇为欣赏李谈,并看了看他身边的年轻人,“这是你儿子?”
赵胜发现这年轻人长得并不是那么像中原人,但又说不上来具体哪些地方不像了,总的看来他身上的中原血统应该还是比较多的。
早在三家分晋之前,晋文公和晋惠公这对兄弟各自的母亲就都是来自可能戎族血统更浓的狐氏。后来晋国的赵氏又不断往北扩张封地,连代国都被他们灭了,如今的赵国又已经吞并了中山国和不少北狄部族,境内有些混血也不算太奇怪。
“是,他叫李或。”李谈拍了拍儿子的背。
“李或见过主君。”李或作揖。
“祸?”赵胜疑惑着。
“主君,是这个‘或’字。”
李或从腰间解下了一枚残破的绿松石珠,上面隐约可见刻了个‘或’字。
赵胜斜了斜头,嘀咕道:“还是个怪怪的名……”但他并不是很在意,“好,你们父子二人在我府上好好住着,会有用得着你们的时候。还有,既然大王已经赦免你们的连带罪刑,以后就莫再自称罪臣了。”
“谢主君抬举。”李谈作揖致谢。
“发生了什么事啊,能让你平原君如此兴师动众?”门口传来了一声熟悉的语调。
没等赵胜开口,孟姬便已经往前小跑着道:“无忌!”
“阿姊!”魏无忌也快步上前,带着满面的笑容。
孟姬仔细看了魏无忌,笑说:“就是头发白了几根,也没太大变化,看着至多四十。”
“哎——阿姊才是呢,一根白头发都找不出来,看着至多三十。”魏无忌反过来形容着。
“你就别取笑阿姊了,还不是平原君宠着我。”孟姬看了眼赵胜。
“你看你,又替他说话了。我不在的时候,指不定怎么欺负你了。”魏无忌边说笑也边看向了赵胜。
压抑了一天,赵胜终于展露出了一丝笑颜,简单欢迎道:“你来了。”
“你一来总不可能是单纯为了看我,必是有要事找他。来得及的话,让他先回房拾掇拾掇。”孟姬说完还伸手提起了魏无忌的袖子,又看了看领子,“多待几日,阿姊再给你做身新的,也给大哥做身,你好带回去。”
魏无忌随着姐姐摆弄,但脸色却严肃了起来,看了眼身边随行的一名老年文士与青年武士,再对赵胜介绍着:“赵胜,这是我的门客侯嬴与新垣衍,新垣衍的话你前几年应该也见过的。”
“见过平原君。”侯嬴、新垣衍作揖。
赵胜心情还未平复,只是简单颔首致意。
魏无忌继续道:“我等此次前来有两件事,这第一件么,是来向虞卿致歉。若是方便,请为我牵根线。”
赵胜即刻吩咐仆从:“来人,去虞卿府上,说是魏国来的贵客住在我这,想要我为其引荐虞卿,将一同往见。”
“诺。”仆从应声后旋即出门办事。
赵胜又看向了另一个仆从,继续吩咐道:“设宴,今日佐信陵君行相见礼。”
“诺。”
这赵胜的做法看似有些自相矛盾,明明已经让人去通知虞信自己将会带人去他家拜会,转而却又让人在自家设宴等候虞信。
其实这跟当时的社会背景有关,人与人之间的会面,尤其是双方此前都未以个人身份正式进行往来的话,根据双方的具体身份,会按照不同的规制来进行。一旦有所偏差,就会造成所谓失礼的现象。
魏无忌是魏国的信陵君,至少也是大夫级别。而虞信虽然曾为赵国相邦,但目前又退居幕后,从明面上来看只是一名普通的谋士。大夫仰慕士,派人前去知会自己即将登门拜访,士有两种选择,一是回复会在自己府上等候,二是会以某些理由婉拒。
婉拒一般是表示自己不敢当,但绝不能称病或今日已经有事之类,因为这等同于告诉大夫可以另约时间。
但在士婉拒之后,大夫依然有坚持要见士的权利,继续派人前去知会,此时士只有一种选择,那便是回复说自己的德行不足以让大夫亲临敝舍,虽然已经辞谢,但既然大夫坚持要见,自己随后也只能登大夫的门拜访,以表示对大夫的敬重。
贵族之间府上相见,往往是会配上酒宴的。虞信清官一个,将赵王的赏赐都分发下去了,赵胜知他家不大,也摆不出什么特别像样的菜肴,故而知虞信一定会先拒绝,再反过来拜访。
当然,如果士纯粹只是不愿意出钱去置办这场必不可少的酒宴,同样也是可以选择先婉拒后登门。而大夫既然想见这名士,自然也不会去吝惜这一顿花费,毕竟大夫比士要富足得多。
“无忌,今日杀了个贱婢,让你见笑了,我去换身衣裳见客。公主,有劳你先陪着无忌。”赵胜说完往卧室走去。
不过一会儿,出去报信的仆从果然回来回复,说虞信婉拒,孟姬则吩咐仆从再去一趟,向虞信强调今日一定要见上一面。
很快,仆从第二次回府,此时赵胜已经换好一身干净的衣服出来,仆从告知了赵胜对方的回复是:“虞信无以见,辞不得命,将走见。”
而后,虞信算准了时间,捧着一只装着见面礼的匣子前来相府门口求见。
“虞信闻平原君府上有魏国贵客欲见虞信,故主动前来求见,不知贵客谁人?”虞信明知故问着,他早已猜到魏国的贵客是谁,但这也是人际交往中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
赵胜与魏无忌早就站在门外等候,赵胜介绍道:“吾之妻弟,即魏国信陵君魏无忌。”
经由主人家引荐后,魏无忌这时才对着比自己年轻了一二十岁的虞信一拜:“魏王幼弟魏无忌,闻虞先生高义,特来拜会,不想虞先生竟降重,只得前来奉候。”
“承蒙信陵君抬举,虞信前来相见,又怎好意思劳驾二位至府门亲自迎接?”虞信提醒着礼数。
按说士往谒大夫,大夫无需至门外相迎,但赵胜和魏无忌此刻都站在门外,可见并非将虞信看成最低级的贵族,而是以普通友人之间的关系平等对待。
几度寒暄,赵胜和魏无忌揖请虞信入府,他们两个自己先由府门右边进,虞信则从府门左边进。
到了庭院,虞信向着魏无忌推出了匣子,恭敬道:“一点薄礼,望信陵君勿嫌。”
“先生客气了,无忌不敢受。”魏无忌第一次推辞。
“请信陵君受礼。”虞信再次请求。
“是无忌要见先生,固不敢受。”魏无忌第二次推辞。
“既如此,虞信不敢强求。”虞信收起了匣子。
如此之后,已经准备好的新垣衍来到魏无忌身侧,怀中抱着一只健壮的小羔羊。
那羔羊用一张布裹着,四足又被绳子缠着,绳子在它背上形成交叉,最终在它胸前打了个结,就像是穿了件衣服。
魏无忌轻轻地接过羔羊,在确认好羊头是朝着左边之后,再递向了虞信。
虞信诧异道:“此乃是上大夫赠予上大夫之间的礼,虞信不过一寒士,不敢僭离。”
“先生,您受得起,请。”魏无忌坚持。
“这……”
“虞卿,收下吧。我让人温了酒,等着你入席一叙。”赵胜催促道。
虞信只好受礼。
其实周人的礼节,在历经七百多年的使用后,早已简化了不少。尤其是在列国纷纷僭越称王之后,各地等级制度也都有了新的规范,故而礼节上也都在进行一些变通。只要礼法的大框架不变,只去调整一些细节,也不过就是无伤大雅。
众人入席后,又是先按惯例相互敬了几圈酒,魏无忌才重新满上了一觞,对着虞信赔罪道:“去年先生为信义可解相印,携我国前任相邦魏齐来投无忌,门客已报至,而无忌竟因畏死而不敢纳。还是无忌上客侯先生提点了无忌,才幡然醒悟,却已是见兔顾犬,亡羊补牢。先生今日不计前嫌与无忌会,请与无忌同饮。”
“不,无忌。”赵胜也举起了羽觞,“此事因我而起,让二位为难了,应是我向二位致歉。”
“好啦。信陵君、平原君,既然魏齐之死已成事实,咱们再去追究也已毫无意义,不如着眼于前。二位,请。”虞信举觞而饮。
见虞信已然释怀,魏无忌和赵胜也将觞中之酒饮尽。
虞信再次将酒斟满,面向侯嬴道:“侯先生知我,请。”
侯嬴举觞,“请。”
一来二去,虞信与魏无忌就这么结交了。
魏无忌借机道:“说到着眼于前,无忌此次来魏,还有第二件事。”
赵胜道:“请讲。”
“秦相范雎频频对魏、韩出手,多变的韩国已经是靠不住了,而魏国一旦倒了,只怕下一步就得动赵国了。此前赵王曾要寡君以七十里地易范痤人头,是我说服寡君终止此次交易,我知此举当是惹怒了赵王,但此时你我两国应是联手抗秦。二位,请为无忌同时也是为赵国,说服赵王。”魏无忌说出了此行的最终目的。
“虞卿,明日与我一同入宫。”赵胜还是这么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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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您要寡人去帮那魏国?可它先前还不听话啊!”赵王显得非常不情愿。
“大王,听臣的,方今形势还是抗秦要紧,还不到赵国跟魏国内斗的时候。”赵胜继续苦口婆心着。
“好啦叔父!寡人不听。”那年轻的赵王显得十分孩子气,扭头而不去正视赵胜。
见侄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赵胜只好作揖道:“臣告退。”
赵胜大概走出二十步,赵王忽然又回头去看,直到赵胜消失在宫室拐角,赵王这才吩咐寺人道:“快快快,拿出来。”
这时几名寺人将藏在身后的一套投壶用具拿出,赵奢之子赵括也从门后钻出室外。
“大王,这相邦事儿真多。”赵括已经管自己抓起一把箭矢。
“别管他,咱们玩自个儿的。”赵王已经开始投出第一支箭。
赵胜虽然走远了,但他并不失落,因为虞信还在外面等着。
“被请出来了?”虞信问。
“轰出来的。”赵胜自嘲着笑说。
“为入必语从。”虞信自信地说完,便同样独自去拜见赵王。
等虞信到了赵王跟前,赵王并不躲藏那些玩物,赵括也大大方方地就在现场站着。
“虞卿啊,有几日没见了,有事要奏?”赵王似乎非常欣赏虞信。
虞信却说:“没别的事,只是太久未见大王,于是臣请见。”
赵王听虞信这么说,忽然想起了赵胜刚刚还拿来烦过自己的事,于是问道:“今者平原君为魏请从(纵),寡人不听。其于子何如?”
“魏过矣。”这是虞信的看法,直说魏国做错了。
得到了虞信的这句肯定,赵王顿时舒坦了些,得意道:“然,故外寡人不听。”
但这回虞信却又认为:“王亦过矣。”
赵王不理解了,问道:“何也?”
虞信解释道:“凡强弱之举事,强受其利,弱受其害。今魏求从(纵),而王不听,是魏求害,而王辞利也。臣故曰,魏过,王亦过矣。”
这观点很有意思,魏国来请求与更强的赵国结成联盟,必然受制于赵国,因此魏国是错的。但此时如果赵国眼看着这种送上门来的好处而不去取,反而同样也是赵国的错了。结果谁都能猜得到,走投无路的魏国最终会跟韩国一样,向秦国服软,这只能是赵国的损失了。
“来人!快!请相邦回来!”意识到错误的赵王,忽然弃箭大喊。
就这样,赵王请回了赵胜,赵胜又以赵王的名义召来了魏无忌,商量结盟事宜。
赵王丹其实并不昏庸,只不过比起自己的祖父和父亲,他所经历的事毕竟还太少,父亲又给他留下了一套顶级的班底,足以与秦国争锋。
出宫之后,魏无忌与赵胜、虞信约了赵豹、赵奢、廉颇、田单等人,于赵胜府上相聚。
但就在马车快开到相府时,却堵在了路口——
“贱人!跟我回去!”
几个仆从装扮的大汉讲着秦语,围着一名一手捂着破损上衣的年轻女子。除此之外,还有几名女子已经被绳索束缚,站在后面不敢出声。
“这里是赵国!你们无权再欺辱我!”女子用赵语回应。
虽然路上行人都注意到了这么一出,但大多也只是在围观,并未有人插嘴,毕竟这是跟秦人有关的事,多管闲事的话搞不好会惹出国际纠纷。
而大汉们同样也顾忌到了现在身处邯郸街市,并不敢做出太过出格的举动,目前还只是对着唯一尚不束手就擒的女子动嘴。
“相邦在此!发生了什么事?”李谈带人提剑上前,大吼一声。
行人们见是相邦车驾,纷纷让路,那一伙人与车驾之间空出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带头的那秦人对着车驾作揖道:“小人乃秦国穰侯仆从,见过赵国相邦。前年我家穰侯辞相前往陶邑就封,途经韩国,逃了不少奴隶。近日奉主家之命四处追查,其中有几名于今日捕获,原来是逃至贵国邯郸,当由小人带回陶邑。”
赵胜缓缓下车,上前看了看眼前的人。
那刚烈的女子忽然就是一跪,用赵语乞求道:“平原君高义!请救我等于虎口!”
赵胜一听,问道:“你是赵人?”
“不!她是秦人!秦国攻下赵国的地,当地人都已入秦籍,照身帖都记录在案。”秦人纠正道。
“你可以攻下我们的家,但绝不能掠夺我们的人!”女子理论了句,又忙对赵胜道:“平原君!这一年多来我们在路上死掉了多少同伴!我们正是为了要做赵人,才历经艰辛回到赵国!我们这些人家里的男人都已经被秦人杀完了!跟他们去了陶邑只会生不如死!请平原君替我们做主!”
“你这个贱……”
“够啦!”赵胜一声怒吼,上百名随行武士将那些秦人团团围住,拔剑相向。
秦人被这阵势唬住了,吱吱唔唔道:“平……平原君,您这……”
赵胜双眼涨红,勒令道:“抢了赵国的地和人,还敢在赵国都城撒野?把她们都放了,立即撤出赵境,我可以留你们性命。”
秦人先是愣了愣,又道:“平原君,这可是穰侯要的人。”
“回去告诉你家穰侯,赵国已与魏国达成同盟,若他想从赵国这拿人,尽管叫秦王出兵试试。”魏无忌不知何时也已经走到赵胜身旁。
“你又是何人?”秦人问道。
“我就是魏国的使臣魏无忌。目今无论是赵国还是魏国,都不会怕你们秦国,何况你家主人不过一废相,早已失势,秦王犯不着为了他而与我们动兵。”魏无忌硬气着。
秦人又看了看那几名女子,再看了看赵胜的那些随从,终于识相地带人跑了。
“好!好!”围观的百姓连声叫好。
“李谈,派人跟上,要确保他们立即离开赵境。”赵胜吩咐着。
“诺。”李谈即刻去办。
魏无忌则拔了剑,几下便将女子们手上的绳索斩断,女子们与那同秦人争论的女子一样跪下连连致谢。
“都起来吧,是你们的相邦平原君救了你们。”魏无忌提醒着。
“谢相邦大恩。”女子们又对赵胜一拜。
“别跪了,都回自己家去。”赵胜只是这么说。
女子们起身,向着为首的那人聚拢,她委屈道:“哪还有什么家?都被秦人占了。我的父亲,还有她们的父亲、兄弟,要么被秦军杀死后斩首割耳去换爵位,要么被送去修长城,连尸身都找不回来了。”
大伙听了不禁心生怜悯,又暗自痛恨秦人。
赵胜叹了口气后,也不知该说什么。
魏无忌见那女子外衣被撕破了,于是解下自己的锦袍为其披上,不料对方扯住了他的袖子,吐露道:“公子,今日您与相邦解救了我们,我们又没地方去了,若是公子不嫌弃,我们当以身相报。”
听完,魏无忌第一时间看向了赵胜,赵胜则略显惊慌道:“我可不能,昨日刚斩了个姬妾,往后这些年轻貌美的女子,我还是少接触。况且,你阿姊是我妻啊,你不能给我出这种主意吧?”
想想赵胜说得也挺有道理,于是魏无忌只好道:“前面便是相府,这阵子先将你们安顿在此。相邦有不少门客,有些还未成昏的,相邦和我做主了,尽快为你们挑选合适的夫壻,也就各有归宿了。”
“谢公子,谢相邦。”
女子们都顺从了这样的安排,并对此感恩,只有那为首的未曾答话,而是又将魏无忌的袖子扯得更紧了。
魏无忌感受到这分力道,诧异道:“你还有事?”
女子低着头,通红着脸颊,“公子……我想……我想跟你。”
魏无忌和这名女子的事,又是后话。
再说回赵国,同年,赵惠文王的正妻赵太后也去世了,谥号“威”,后世称之赵威后者。
不久后,赵胜第二次辞相,这回的理由是建议赵王立田单为新任相邦,这也是田单由齐国归顺赵国的第二年,赵王同意了。
在经历了早期的一些磨合后,赵王愈加倚仗他的这个叔父。虽然赵胜与魏无忌同样没有相邦之名而有相邦之实,但不一样的是赵王完全信赖赵胜。
再加上此时赵国又已与魏国结盟,这就让秦国君臣不得不再去调整新的远交近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