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考烈王八年(西历前255年),成功讨伐瓯越国迫使其臣服的黄歇带上了好几船的土特产班师回朝,楚王好好地嘉奖了黄歇与全军。
此时曲阜已被楚国设为鲁县,鲁侯雠则被迁于下邑,最终卒于柯,谥“顷”,按照默认的惯例在他死后还是将他追尊为公爵,因此后世称之为鲁顷公。
很快就到了第二年,楚廷又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这年也是秦昭襄王五十三年、魏安釐王二十三年(西历前254年),由于没了魏无忌的存在,年迈的秦王又对魏国动起了歪心思。病痛缠身的秦将摎自知时日无多,向秦王请战,秦王准许了。而后摎果然不负所托伐取了魏国吴城,但他也因此付出了生命,加深了秦国无将可用的情况,讨伐魏国的计划只得先行终止。
见手头的战事都已尘埃落定,唯一的强敌又继续折损一大将,黄歇终于可以先回黄县老家放松放松了。但此刻他忽然又想起,为亡妻一年的守丧期限将至,而李嫣儿为亡父二十五个月的守丧期限也已经满了。
“父亲,在想什么呢?”黄陆离问。
“父亲这几日总有心事?”黄茂行也问。
黄歇闭起眼,揉了揉鼻梁,然后才说:“你们三个说说,我该不该接李姬回府?”
对于此事,黄陆离最先发表意见:“父亲,母亲不是善妒的人。只要李姬真心待父亲好,母亲也好安心啊。至于……”
黄陆离一想到之前在灵丘无意间犯了父亲的忌讳,又有些怕事了。
这黄歇听到一半,儿子又不说了,只好说:“说,没事。”
黄陆离这才继续道:“至于李姬跟之前随家与您有过昏约的人长得一样,我觉得这事儿真要怪也得怪郑伯父给她更换容貌,不能怪她吧。但是,您现在也没法怪郑伯父了,而且母亲也是多亏了郑伯父的医术才能省去很多病痛。”
“呼——”黄歇长叹一声,然后又说:“是啊,这趟我又杀了他表哥,他还真不欠我什么。算起来,恨我也是应该的。”
黄茂行也建议:“父亲,您即将除去丧服,还是找个时间将李姬接回家吧。不过您今年也六十了,还身为权臣,大办昏礼也是不合适了,一切从简就好。”
黄歇又看向了第三个儿子,问:“若木,你好像想了很久,有什么要说的?”
黄若木中肯道:“我认为大哥、二哥说得都挺有道理的。您看,此前您为了逃避母亲亡故的哀痛而埋头于战事,现在好不容易都平息了,也是该从哀痛中走出来了。据我所知,李姬对您也有意,无论当妻做妾,她也都愿意,而且错也确实不在她。”
“行吧,人老了还是得听儿子的话。”黄歇算是答允了。
隔日,黄歇终于叫来了小了自己四十岁的李嫣儿,在自家庭院单独相见。
黄歇侧着头,对向湖中,说:“你……你来啦。”
“嗯。春申君,为何不敢看我?”李嫣儿主动问起。
黄歇非常别扭地转过了头,正视了李嫣儿。
“你看,这也不难啊。”李嫣儿天真地笑说。
这爽朗的笑容,李嫣儿似乎抓住了姬灵的神韵一般,让黄歇觉得两人真的很像。
“这都是你叔……啊不,你兄长教你的?”黄歇问。
李嫣儿嘟了嘟嘴,幽怨道:“才不是,他虽然疼我,可一点都不了解我。”
“你知道为什么他要把你改成这副容貌吗?”这个问题真的困扰了黄歇很久。
“他只说你喜欢这副样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他自称是最了解你的人。但现在想来,应该不是。要么你并不喜欢这张脸,要么他并不了解你。”李嫣儿更加失落了。
而这失落的神情,却又是偏偏与姬灵极度神似。
“你说的都是真的?”黄歇又问。
李嫣儿着急地直跺脚,还忽然扯起了黄歇的袖子,无助地左右摆动着说:“真的!你们为什么总是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黄歇张大了嘴,这真的是太像姬灵了,李园或许也正是看中了这点,才想到可以将李嫣儿变成姬灵的模样。而且姬灵离开人世时是二十岁,此时的李嫣儿刚好也是二十岁,虽然时隔三十八年,还是给了黄歇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他和姬灵曾经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
这让黄歇又有些自责,他想到李园早就知道了芈瑶华的病情,可能确实只是为了让自己可以再次看到“姬灵”,稍得一些安慰。而自己却不识好歹,疑神疑鬼,差点害得李园家破人亡,不久前还杀了人家表哥。
黄歇反手挽住了李嫣儿几根纤细的手指,真切地问:“你真的愿意跟我?”
李嫣儿脸颊涨得更加通红了,娇羞道:“说什么呢?一开始不就是打算做你的女人嘛。”
“哪怕我爱着的一直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黄歇继续问。
李嫣儿纳闷了,说:“那那个人都已经不在了,还怎么跟我抢你?”
黄歇却看着眼前的这张脸说:“不,她会一直在我身边。”
李嫣儿却忽然抱住了黄歇,任性道:“我不管,反正真正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
显然,李嫣儿对姬灵的事并不知情。
黄歇也伸手抱住了李嫣儿,说:“那你……在我除丧之后,就来陪我吧。娶你是不可能的了,因为那或许会乱我家族,所以只能委屈你当妾。”
李嫣儿将头拔了出来,但是双手还圈在黄歇脑后,开心地问:“真的?”
“真的,这回……是真的了。”黄歇说完,眼眶中滑落了一滴也不知是伤心还是感动的泪珠。
很快,黄歇除丧,正式纳李环为妾。之后,两人如胶似漆,共游淮水两岸。
“你看这淮水南岸就是我黄国故土,北岸则是蓼、蒋、息、赖等国故土,但这些国家现在都已经不存在了,一个个被楚国所灭,设为县。”黄歇讲解着两岸的历史。
“这多无趣啊,还是之前兄长跟我讲的一些我爱听。”李嫣儿笑说。
“他跟你讲过些什么?”黄歇问。
望着清凉的水面,李嫣儿说:“他说过,在郑国的三月上巳日,年轻的男男女女都会集中在溱水和洧水的两岸踏青,进行祓除畔浴,还会摘来勺药互赠心仪之人。郑国虽然灭亡,但现在整个韩国都还在延续这个传统。”
黄歇回应:“哦,你说三月上巳啊,这民俗我知道,《郑风·溱洧》描述的就是这一天。”
听黄歇这么说,李嫣儿以郑语清唱道: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口音很正,兄长教你的?”黄歇问。
“才不是呢,是嫂子教的。”李嫣儿说了句。
“哦……嫂子现在怎么样了?”黄歇问起了韩姬的事。
“还被兄长关着呢,一直不让我见。说是得了什么怪病,容易传染。”李嫣儿显得有些不开心。
听到这里,黄歇又有些于心不忍,毕竟这算起来都是自己闯的祸,李园被他害得可是不轻啊。
“对了,勺药呢?”李嫣儿伸手问黄歇,嘴上还有一丝笑意。
“现在这季节哪来的勺药?”黄歇摊开了双手。
李嫣儿将袖子甩了甩,不满道:“哼!难怪‘溱洧’跟‘真伪’音近。”
但黄歇却不急着解释,而是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对玉璜,摇摆在李嫣儿眼前。
李嫣儿小心翼翼地接过,问:“这是……”
黄歇说明:“周朝过去多少年,这玉璜也传了多少年了。这在以前的黄国,只有历代国君与其夫人才能持有,现在我把另一半交付给你。”
“那我为何从未见你和先夫人戴过?”李嫣儿不解。
“因为我从未给她看过啊。”黄歇讲了句实话。
听完,李嫣儿不苟言笑,将其中半片系在了黄歇腰间,又将另外半片系在了自己腰间,“如此,你以后就得日日佩戴了。”
“好,听你的。”黄歇挽起了李嫣儿的手。
黄歇再次看向了淮水,然后问:“《小雅·谷风之什·鼓钟》会吗?”
于是李嫣儿又开始唱:
“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
鼓钟喈喈,淮水湝湝,忧心且悲。淑人君子,其德不回。
鼓钟伐鼛,淮有三洲,忧心且妯。淑人君子,其德不犹。
鼓钟钦钦,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以雅以南,以龠不僭。”
《鼓钟》唱的是周幽王东巡至淮水之事,黄歇想听此篇也是为了警戒自己不能沉迷于美色,因褒姒美色而失国的周幽王就是前车之鉴。
他知道眼前的人不是姬灵,但他还是会不自觉地将对方当成了姬灵。同时,黄歇渐渐地发现李嫣儿身上也有很多值得他去喜欢的点。
只是好景不长,李园终于还是找上门了,并且叫上了江汉、弦展、钟离烈、沈默、蔡复、蒋谦、厉炎、轸云、舒武、英豪、越玉、淖齿,这十三人也是黄歇同辈人中的所有心腹,其中除了李园和淖齿都是有封地或由黄歇任命为一县之尹的,再加上他们在自己老家也都是一呼百应,影响力非常广。
“不是吧?我就是老来纳个妾,你们不至于全都赶来吧?我妻子去世时也没见各位这么齐过啊。上次这么齐,是在多少年前了?”黄歇对眼前的阵容非常惊讶。
江汉回答:“这事儿我熟,毕竟这里面只有我跟你同岁。自你八岁从黄县去了郢都之后,咱们十一个兄弟第一次这么齐是一起到郢都找从秦国逃回来的你,第二次是我从魏国把你抓回来给你办昏礼然后你被封在黄县,第三次是你有一次从秦国逃回来然后给你三个儿子加冠。也就是说,最近的那次也得是在九年前了。”
“所以说啊,这五十几年来没有什么大事儿根本聚不齐吧,这次你们又是为了什么?”黄歇更加不理解了。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是想来讨口喜酒喝喝的吧?”舒武反问。
“那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儿?”黄歇试探性地问。
“确实是有大事要跟你谈,只不过,我想还是得让郑脩来跟你说。”一生嬉皮笑脸到老的英豪,难得摆出了严肃的神情。
黄歇看了眼李园,然后问:“你把你的身份告诉英豪了?”
“不,他告诉了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钟离烈告诉了黄歇这么一个事实。
“你们究竟在谋划什么?”黄歇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父亲。”黄歇的三个儿子毫无预兆地上前跪下。
“连你们三个也参与这场谋划了?”黄歇看向了儿子们。
“不关他们的事,是我们要他们这么干的。”厉炎先替晚辈们揽下了还未说起的罪名。
“叔伯们,这也是我们三兄弟同意的。”黄陆离却表示自己也是有担当的人。
“郑脩,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听着。”黄歇做好了准备。
“你记得吕不韦奇货可居之事吧?”李园问出了个惊人的问题。
“陆离!你把这事告诉他了?”黄歇大怒。
黄陆离伏地,不敢说话。
李园却不紧不慢道:“对,是我逼他说的,但他只跟我一个人说,然后我又把这事只跟江汉说,江汉又把这事只跟弦展说,弦展……”
“你够了!到底有什么话?”黄歇气得不行。
“同样的计,请你用在楚王身上,我们将这称为‘移花接木’。”李园说了句该当灭族的话。
“你疯了!你们都疯了!”黄歇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成这样。
“不是我们疯了,是你感情用事了。”江汉的语气似乎是认为事不关己。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利用我的感情?我跟小灵定亲是如此,跟瑶华成昏也是如此!现在你们哄骗我纳了跟小灵长得一样的新妇之后,竟还要我先让她怀孕再送给大王!”黄歇猛力地捶着案面。
“有何不可?你此前为了保命和发展人脉,不也在秦国跟那些秦女生了七个儿子?”轸云淡淡地反问。
“我告诉你那不一样!”对于这种没心没肺的问题,黄歇更加恼怒。
弦展却继续反问:“怎么就不一样?咱们都是为了复国啊,每代都有人因此而死,江汉的曾祖父难得进入楚廷就被昭氏害死。都已经耗费十几代的努力了,好不容易等到这代出了个你能爬到了令尹之位。我们等不住啦,我们想看你的儿子轻而易举就登上楚国王座,然后逐一将我们的儿子或孙子正式分封回故国领土,我们还是跟几百年前一样尊黄氏为盟主……不,共主。我们甚至可以顺应时代,不称国,只称县。楚国在黄氏的统治还有我们的辅佐之下,定能一统天下,你儿子将会成为唯一的王,到时候黄氏当称帝,你难道不想看到吗?”
对于这种说法,黄歇一时间竟有些无力反驳了。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黄歇只能这么问向大家。
“对。”在场的另外十六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郑脩,你打一开始就算计我。”黄歇看向了李园。
“这也是为了大家啊,当然我也想要我的子孙能够回到郑地继续祭祀。”李园却这么告诉黄歇。
“好一个为了大家!所以你把恩人的女人许给了你的谋划!你连她都能骗!”黄歇指着李园斥责道。
“你是如孟尝君那样的君子,但我们不是,骂名可以由我们来担。嫣儿那边,我会去说。只要是为了你,她会愿意的。”李园还是这么坚持。
“她如何愿意?玷污楚国王室就是你们想看到的吗?让我的儿子真姓不能说,本氏不能提,顶着芈姓熊氏做王,即便得了天下,有意思吗?”
李园反问:“谁不想自己的儿子成为有望毁灭另外十国的王?楚王回国后多年无子,秦王、秦太子、秦王孙这祖孙三代的身体又都不见好转,这样的功业,我看也只有你的儿子或吕不韦的儿子能够完成。嫣儿如果能够为你生下一个可以继承楚国的儿子,她如何不愿意?若楚王能死在你前头,你将名为令尹,而实为赵武灵王晚年那样的主父。”
“吕不韦还是姜姓吕氏呢,他也能让自己儿子冒充嬴姓赵氏。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能同意吕不韦这么做,怎么自己就想不开?”蔡复也反问。
“三家分晋后魏国继承了晋国的霸业,长达百年之久,那段时间往往也自称晋国而不称魏国。田氏出自妫姓陈氏,取代齐国后不称陈国或田国,仍称齐国。要往近的说,我现在对外也是你嬴姓黄氏族人,但我还住在越地给姒姓越氏祭祀。你儿子若为楚王,管他到时候还叫黄国还是楚国。”越玉则以自己为例来反驳。
“连你也这般支持他们?”黄歇实在不敢相信。
越玉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怎就不能?我告诉你,我只服你黄歇。芈姓熊氏于我有着直接的国仇家恨,我能忍到今天还不造反,全是看在你还在当令尹,守护楚国。若你哪天不在了,也不是你儿子当权,我越氏必反,所以必须是你们黄氏来当楚王。还有,你自己想想,这三代楚王有哪个是能成器的?”
“就是,楚怀王虽然灭了越国,但从他手中流失的领土也不少吧?”蔡复搭了一腔。
“那楚顷襄王更没用,丢了算上郢都在内的几十座城池,楚怀王的陵墓都给白起烧了,否则咱们何至于迁之此地?说句不客气的,要没你黄歇,楚国的根基早在他那时候毁了!这国给你得了,不算对不起他熊氏。”蒋谦也数落着楚顷襄王在位期间的事。
“当今楚王没了黄歇辅佐,能成什么事儿?一点主见都没有,张口闭口‘令尹为之奈何’‘全赖令尹’。再者来说,他也没有儿子,等他大限之后,你愿意看到上官子兰还是阳文君的子孙坐到王位上?”沈默也不看好楚国王室的这些子孙。
听过这些话,黄歇再一次想起了越王无彊的诅咒——楚王传不过三代。
“在秦国还有两个王子。”黄歇终于稍稍冷静了一些,陈述着另一个事实。
舒武却说:“那两个从小在秦国长大,是秦人。我可是听说了,十五岁的熊启带兵杀了两万的魏楚联军,随了他外祖父,简直就是虎狼之性!我还听说了,你走后白起曾教过他们一阵。要知道你的目标可是要灭秦啊,怎能让秦人在楚国称王?”
“还有我们也从项燕那得知,那个熊启他不愿意回楚国。”英豪补充了一点。
“说了这么多理由,还不是想完成你们的谋划?”黄歇反问。
“那你就这么认为吧,反正忠臣死谏。你要还是觉得我哪里说的不对,我可以死。”舒武将佩剑拍在了案前。
“好啦,别动不动就说死,是君臣不假,更是自家兄弟,这话多伤人?”江汉劝了句。
舒武撇过头,也不给江汉好脸色看,但并未继续说什么。
舒武的说话方式虽然略显偏激,但他的逻辑没错。先撇开是否要让黄歇的后代继承楚国王位不说,这帮人前后经历过三代楚王的统治都不服,何谈那两个在敌国长大的楚国王子?
而如今在令尹黄歇的治理下,受过重创的楚国进行着第二轮变法,适应着时代趋势,内部政治清明,对外又恩威并施,大有中兴之势,不日将与秦国继续争雄。不说这原先就臣服黄歇的十一家贵族,就是与楚王同姓的那些贵族也不得不服黄歇。
可利用妇人窃人之国,绝非君子所为,因此黄歇还是要问大家一句:“你们说自己都愿意,还说李嫣儿也会愿意,那如果我不愿意呢?”
“不,你不会辜负大家的,因为比起不愿意将李嫣儿送给楚王,你更不愿意在你一手打理之下的楚国四处造反。”江汉直接威胁。
“对。”随着越玉和江汉之后,各家宗主也都表态。
这事难办了,楚国步入正轨的这一天,黄歇可是等了几十年啊,这期间景缺、昭睢、昭滑、屈平、景翠等良臣先后亡故,好不容易给黄歇等到了,此时他最亲密的这些人却要造反,即便他最终可以逐一平定,那内耗也是极大,秦国要是趁此进攻,楚国难以招架,后果不堪设想。
此前,当李园知道黄歇将什么都告诉黄陆离之后,他就想方设法从黄陆离那套话,包括交换情报。李园送李嫣儿给黄歇的初衷原本是很简单的,就是李嫣儿说自己喜欢黄歇,而他当时又知道黄歇的妻子命不久矣。可当李园从黄陆离那得知吕不韦谋划让自己的儿子当秦王后,他也坐不住了。
黄陆离也说过自己与各位家臣的苦恼,这么一个生机勃勃的楚国,他们还真不舍得造反,毕竟也是由他们一同建设的。此时的他们,已经不仅仅只想回到故土复国,因为他们也清楚地认知到了天下趋于一统,小国和弱国在未来的小几十年内都不可能独活,正如此前周王室的衰微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因此,他们更想由黄氏来统治楚国,但如何才能让这一政权交替相对平稳地进行?
李园加以利用黄陆离等人的心理,又看准了黄歇不想看到楚国反声四起,才纠集了一众老熟人来胁迫黄歇。
楚王在秦国时殚精竭虑,回来到楚国后的这九年还是体弱多病,后宫妇人是挺多的,但一个儿子都没生过。现在只要送进去一个已经怀孕的女子,所生若是儿子必然会被立为太子。
但如果还是这种一直没有儿子的状态,正如大家所担忧的那样——
楚王此前在秦国生的两个儿子是秦人,再往近了找也得是上官子兰或阳文君的后代。上官子兰被黄歇所杀,他的长子、次子现在还被黄歇软禁,三子在已经臣服楚国的瓯越国也是形同流放。阳文君的两个儿子原本有望在楚顷襄王病危时被立为楚国新王储,黄歇却用计将在秦国当人质的熊完送了回来,搞得这两人最终都不敢在楚国待了,跟姐姐伯芈溜去秦国投靠了堂姐妹华阳。
先不说这些人继承王位后有没有能力让楚国继续复兴,就说他们跟黄歇都有过节,要是得了势,第一个要动的就是黄氏,那楚国还是要乱。
因此归根结底,李园这窃国的计划虽然不光彩,但从大局上来考虑,还真是条出路,得到了大家的支持,唯一的障碍就是黄歇自己心里过意不去。
“你要做楚国的忠臣,我们都不会陪你。你还想不通是吧?好,那我现在就回江县招集私兵,反正这楚国迟早要亡。”江汉带头起身要往外走。
“我也回越地纠集旧部反了。”越玉也起身。
“那我去彭城。”淖齿也起身。
而后其余众人同时起身,你一言他一语,总之都是要谋逆。
“好啦!”
黄歇吼了一声,大家才全部止步。
良久,黄歇终于还是屈从了,“这是最后一次。”
江汉回到自己的席位,举起一觞酒,对着大家道:“为黄氏也为楚国!”
“为黄氏也为楚国!”大家也全都举觞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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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们决定要将我送给楚王?”李嫣儿质问着丈夫和兄长。
“李园,我还是觉得不能这么做。”从入门起就一直沉默的黄歇,忽然又开口反悔了,但他说这话却没什么底气。
“如果不这么做,你那些兄弟都会反。”李园这话看似说给黄歇听,实则是说给李嫣儿听。
“真的……会有这么严重?”李嫣儿语气稍稍缓和。
“对,只要楚国陷入无休止的内乱,秦国也有可能以协助姻亲国平叛为名出兵,当年的燕国不就是这么被齐国灭了三年。”李园将话说得很严重。
“那……那咱们逃吧。”李嫣儿天真着。
“能逃哪去?这天底下谁不认识黄歇?”李园连续反问。
“在赵国不是还有块地吗?”李嫣儿问。
“那块地是赵王封给楚国令尹的,不是封给失势的黄歇的。当年赵国的宦者令缪贤摔碎了赵惠文王的悬黎,原本也打算去投靠燕昭王,蔺相如却说如果这么做,燕昭王只会将他绑回赵惠文王面前。这事,黄歇经历过。以燕昭王之贤,尚且碍于赵惠文王之强,你以为,现在这个事事出错的赵王会愿意得罪楚国而保下黄歇?”李园讲出了一个事实。
“为什么这事一定要我做?”李嫣儿也觉得这事有点荒唐。
“因为你的美色传遍了郢陈,远在临淄的齐王都听说了,去年还派了使者来府上求娉,你忘了吗?大王也已经闻知了,好在你被黄歇纳为妾的事知道的人不多,只知道你是他门客的妹妹才经常出入黄府,过阵子把你送进宫还来得及。”李园自圆其说。
“可我不想我的儿子当什么太子,只想跟在夫君身边。”李嫣儿这么告诉李园。
“那你只能看着他跟他亲如手足的家臣们厮杀了。”李园强调着后果。
李嫣儿看向了黄歇,黄歇则躲避了她的眼神,显得非常为难。
“夫君,你刚才说过,不愿意把我送给楚王的吧?”李嫣儿还是问了出来。
“嗯。”黄歇回答,但不是很坚定。
“那妾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这回反而是李嫣儿坚定了。
“那你是愿意入宫了?”李园追问。
李嫣儿深吸一口气,然后自白道:“为了夫君,我当然愿意。如果夫君和我所生的儿子能够成为楚王,也能完成夫君复国的责任,我委屈点算什么?”
“嫣儿,兄长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明明答应过你父亲会好好照顾你的。”李园自责着,表现得过于真切,连黄歇都有些听不出这话究竟是否出于真心实意。
“这样的乱世,谁人又能独善其身?平原君利用自己的妻子说动信陵君出兵救赵,信陵君又利用自己的嫂子窃取虎符。说来说去,这些所谓的当世君子,关键时刻还是不择手段,甚至离不开女人的相助。我们呢,也是自愿的。”
李嫣儿倒是看得很透彻,这个年代太多的女人沦为男人的工具,为他们博得名利,自己却往往因此落得身败名裂。
比如赵胜的妻子孟姬,对赵国来说她是救星,对魏国来说她则是灾星,虽然战争打赢了,但魏军还是受到一定伤亡。还有魏王的夫人如姬,在父亲和恩人面前她是孝女并知恩图报,在魏王面前她则耽误军政,虽然她替信陵君保全了大义,但她的本意不过是为了报私恩。无论哪件事,最终获利的还是赵胜和魏无忌。
而李嫣儿为黄歇怀孕入楚宫,事情一旦败露,哪怕只是一些风声,她也要像妲己、褒姒那样背负上祸国妖女的骂名,成为后世的反面教材,甚至被人们进一步妖魔化。
“只是,我已不是处子之身,这是瞒不过楚王的。”李嫣儿担忧着这点。
“这个我自有办法,只要你怀孕后按时服用我调配的药,楚王和太医们绝不会察觉,还能让你的孕期诊出来像是晚了两个月的样子。比及十月期满产子,只会被当成是七八个月早产。”李园早有预谋。
“如此,我便没有疑虑了。”李嫣儿失意着。
“既然你们都知道该怎么做了,那我就回去等着怀孕的消息了。”李园离开。
“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成这样。”黄歇显得十分难受。
李嫣儿抱住了黄歇,安慰道:“夫君,不用说了。方才兄长也全说了,你们黄氏为了复国,这近四百年来费了这么多心血,不能毁在你的手上。如果能通过这种不流血的方式窃得楚国,我也认为是值得的。我想如果咱们不这么做,导致的后果,也不会让你开心的。你不是我一个人的,也不是那十几个家臣的,你是整个楚国的。妾幸君未久,诚以君之重而进妾于楚王,王必幸妾;妾赖天有子男,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尽可得,孰与身临不测之罪乎?”
没过多久,李嫣儿果然怀上了黄歇的孩子,黄歇第一时间将其忍痛献给楚王。
李嫣儿美貌绝伦,得到了楚王的宠爱,并完美地瞒下了已经怀孕的事实。两个月后,太医告知楚王李嫣儿刚刚怀孕,楚王大喜过望。
第二年,即楚考烈王十年(西历前253年),李嫣儿与此前的芈瑶华、韩姬一样幸运,产下了双生子,分别名为悍、犹。母凭子贵,楚王当即封李嫣儿为王后、三王子熊悍为太子,这母子三人越加得到楚王的专宠。
都知道黄歇的次子、三子为双生子,也知道他有个二叔,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父亲、二叔也是双生子,追溯黄氏父系一脉一直都有这样的血统,上数五代的近亲当中便已经产生过四对双生子。因此,李嫣儿此次产下双生子,对黄歇来说其实也不是那么意外,而楚王只当是遗传了李家的双胞胎血统。
同年,楚国向东南方向不远处的钜阳迁都。
又过了一年,即赵孝成王十四年(西历前252年),赵国平原君赵胜去世,滞留在赵国的信陵君魏无忌因此越加得到赵王的倚仗。
赵孝成王十五年、燕王喜四年(西历前251年),赵燕两国爆发了鄗代之战,赵将廉颇、乐乘分别前往鄗、代这两条战线,迅速击败了鄗地的燕将栗腹和代地的燕将卿秦、乐间。栗腹被廉颇所杀,卿秦、乐间被乐乘所俘。
此战乐间是不同意燕王发起的,但燕王不听劝,执意发起,于是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乐间被俘后决定降赵,赵王让其继承其亡父乐毅望诸君的爵位。
不仅如此,赵王又封廉颇尉文城,为信平君、假相邦,以暂时顶替赵胜。这个假相邦自然不是假的相邦,而是行摄相邦之权,也就是代理相邦,还没转正而以。
同年也是秦昭襄王五十六年,秋,秦国也发生了一件大事——秦王赵稷终于去世了。
赵稷在位五十六年,是秦国至今以来在位最长的国君,享年七十四岁,按秦国虚岁的算法则是七十五岁,谥“昭襄”。当然,他在位的前四十一年,可以说是其母秦宣太后与舅父魏冉在对秦国进行实际统治,他掌握实权仅仅只有十五年。
这五十六年来虽然秦昭襄王只灭了一个西周国,但赵、魏、韩、楚四国都因他的向东扩张而感受到了几近毁灭性的打击,并且他彻底消灭了义渠地区的反抗势力,任用李冰父子大大提高了巴蜀地区的农业生产。在他身后,留下的是一个空前强大的秦国,他的继承人只剩楚国这么一个还值得忌惮的敌人。
葬礼由嗣君赵柱主办,他尊已故的生母唐八子为唐太后,与父亲一同合葬。
已经向秦国称臣的韩王,亲自服衰绖而入咸阳吊祠。其余列国则派遣使臣前来吊祠。
黄歇则作为楚国代表,由黄陆离陪同入咸阳。
丧次之上,犹如哀鸿遍野。
“楚相,没想到再次见到您,会是这种时候。”小孟嬴带着两个儿子向黄歇行礼。
“夫人,此次虽是来吊旧贺新,不过还是要问夫人一句,可否还愿意带着两个王子与我回楚?”黄歇询问着。
“谢过楚相好意,我等在秦国活得更自在。我听说了,楚王可是又生了两个儿子,王后还是您选来送进宫的。”熊启傲慢着。
“启,不得对楚相无礼。”小孟嬴提醒着儿子。
“呵。大王子,你还是没长大。”黄歇笑说,反而显得更加轻松了。
熊负刍则看了看黄歇,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的样子。
“二王子有话?”黄歇问。
“没有。”但熊负刍却低落地摇着头。
随后,这母子三人走开了,挨向了阳文君的三个子女。
这时华阳带着继子赵异人走了过来:“有劳楚相特地前来。”
“秦王后言重了。”黄歇行礼。
“咳咳。”赵异人略感不适地咳了两声,才道:“子楚感谢楚相当年在赵国提携。”
“王子……不,应该叫秦太子了,近来身体可好?”黄歇问了句。
赵异人说:“楚相无需挂念,每日都有太医照料。”
“楚人僻居南服,我此次带来的礼物中也有瓯越国进贡楚国的,其中不乏鲛珠、海龙等海中的药材,还望俯纳。”
黄歇一说完,黄陆离就捧出了一只匣子。
“鲛珠?可是那与我秦国蓝田玉齐名的鲛人泪?”赵异人问。
“正是。”黄歇回答。
赵异人接过并打开了匣子,里面是一些特别大的珍珠和晒干了的海马。
“谢楚相。”赵异人感激着。
“来人,去取些上好的蓝田玉和鸾胶给楚相为回礼。”华阳吩咐着女婢。
“秦王后客气,外臣惶恐。”黄歇作揖。
“礼尚往来。”华阳这么表示。
“对了,怎不见吕太傅?”黄歇问起了另一个老熟人。
“此次赵王遣使来吊祠,并一同归还我的妻儿。我身为嫡长孙走不开,他代我去函谷关接人了。”赵异人回答。
“异人!”
赵异人话音刚落,吕不韦带着赵姬母子出现在了门口,全场都回头去看。
赵异人双手一松,匣子落地,那些名贵的鲛珠也撒了一地,四处滚动,“赵姬!赵政!”
如此,一家三口紧紧地抱在了一起痛哭。
站在一旁的吕不韦,似喜又似悲,说不出什么滋味。
“父亲,那便是赵姬母子?”黄陆离轻声问着。
黄歇点点头,这一幕看得他也很不是滋味。
眼瞅着自己的妻儿与自己的学生相认,自己却只能呆呆地杵在边上什么都不能多说,黄歇看着这样的吕不韦,仿若在镜中看到了自己。
“好啦,成何体统?异人已经改名为子楚,他现在是太子,以后也不许你再直呼其名。”华阳上去教训了两句,但语气并不重。
赵姬猛地抬头,瞪了华阳一眼。
“来人。”
华阳只是招呼了一句,女婢便上前要扇赵姬巴掌。
“啪!”
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不过八岁的赵政跳出来替母亲挡下了这一巴掌,之后同样瞪向了华阳。
“政!疼不疼?”赵姬将赵政抱了回去。
这个时候一直站在略远处的寺人赵高也站了出来,摆直了双臂挡在赵政前面。
“无礼!这是我嫡母!更是秦国的王后!”赵异人态度忽然大变,继续用赵语对妻儿这么说。
听到了这个说法,赵姬只好带赵政一起跪在华阳面前,用自己只会说的赵语说了句:“拜见王后。”
而后赵异人才改用秦语求情道:“母亲,他们母子这些年为秦国遭过太多的罪了,是儿没机会好好管教,冲撞了母亲,请母亲责罚儿就好。”
听赵异人这么低声下气地求情,而且众人都在看着,华阳不再表现出过多的神情,只是对赵姬母子吩咐了声:“跪先王去。还有,把秦语给我学起来。秦国太子的妻儿只会说赵语,像什么话?”
“谢王后恕罪。”赵姬识相着又叩了一头。
于是一家子又去灵前跪着了。
吕不韦从头到尾都在看着,心里有苦却说不出口。
“心疼了?”黄歇已经走到吕不韦身边,轻声问道。
“怎会不心疼?”吕不韦这么反问。
“早知如此,还会让他们母子受这等苦?”黄歇又问。
这下吕不韦不说话了,看来确实难到他了。
这话黄歇像是在问吕不韦,但其实同时也是在问自己。
“不过……”黄歇看着赵政,似还有话要对吕不韦说,却又犹豫不决。
“不过什么?”吕不韦终于看向了黄歇。
黄歇疑惑道:“那孩子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是标准的虎狼之相,你确定他是你的?”
吕不韦愣了愣,伸长了脖子去看赵政,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一整年之后,即秦孝文王元年(西历前250年)十月己亥,除丧的秦国太子赵柱正式即位,并正式立王子赵异人为太子。但离奇的是,三日后秦王赵柱便去世。
赵柱以秦王身份实际执政一年,正式在位仅三天,享年五十三岁,谥“孝文”。他虽然不是秦国史上最短命的国君,却是在位最短的。也就是说,由于秦昭襄王的超长在位,几乎熬死了自己的头两个儿子。
关于秦孝文王的死,有说是压力过大,也有说是兴奋过度,甚至还有说是吕不韦为了尽快让身体状况同样不太好的赵异人即位,而毒害了秦孝文王,但这些说法也都没有定论。
秦孝文王执政期间只做过几件事——为父亲举办葬礼,并赦免一些罪人,重新重用先王功臣,厚待亲戚,还拆除了靡费颇多的苑囿。除此之外,并无其它值得史官一提的事。
而后,太子赵异人又成为新任秦王,开始操办父亲的葬礼,这一年他三十一岁。
同年,即赵孝成王十六年、燕王喜五年、魏安釐王二十七年,燕国再次与赵国发生军事冲突,赵王先是让廉颇围燕,又封乐乘为武襄君并率军与魏军会师一同攻燕。
说来也奇怪,自燕武成王七年(西历前265年)之后,燕国和齐国再未开战,相安无事至今已有十五年,许是燕国忌惮齐国是秦国的盟国,反而与一直被秦国削弱的赵国不断加深着仇恨。
这种有碍合纵大业的事自然不是黄歇所乐意看到的,但它的的确确就在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