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刺杀在列国都是惯见之事。郑脩,你那头打探得怎么样了?”屈平问着郑脩。
“不出夫子所料,燕使果然找机会向廉颇、乐毅转达了招揽之意。此二人看上去虽仍有顾虑,但见赵、燕二国的贤君、能臣如此诚心,似乎也有在考量究竟是否值得为中山国陪葬。不仅如此,押解刺客的赵军佰长剧辛、庞煖亦受到燕使之敦请,同观其为燕王所筑之招贤台。”刚回来的郑脩汇报着消息。
“这个燕使,还真是为燕国竭力,这点机会都不放过。燕王求贤之心,也是可见一二,恐亦有大争之心。”黄歇形容着郭隗和燕王。
赵国邯郸驿馆房内,屈平、黄歇、郑脩三人近身而座,密谈郑脩今日在邯郸暗处所探知的一切。
“先不说这些,赵若灭中山,再以诚心待中山之民,尽得大材,该是为壮大后能与秦相抗衡。如何利用二嬴姓王国之野心任其互耗国力,就要看咱们的大王如何置之了。”这是郑脩所担忧的。
“嗯,此事回国再议。另,熊戎席边那名少年随从,查清底细了吗?”屈平接着问。
“扣问到了一些,此人对外自称秦国郿县人,乃秦穆公时名臣蹇叔之子白乙丙的后裔。但经我详查,此人出自白氏不假,但此白氏并非子姓蹇氏之后,而是芈姓熊氏之后——他是白公胜的嫡长后裔,名起。尚无甚声名,看上去应是一武者,可能有在秦军中任职。”郑脩回答。
白氏的起源并非单一,其中秦穆公时上大夫蹇叔有子名丙,字白乙,按照当时的习惯被人们称为白乙丙,是秦国名将,其后以先祖的字为氏,遂于子姓蹇氏别族为白氏。
还有一支白氏,乃是楚平王熊弃疾的废太子熊建的后裔。熊建之子名胜,其父死于郑国后,又流亡至吴国投靠师叔伍子胥。其堂弟楚惠王熊章继位后,将其召回楚国,封于白邑,称白公,于是也出现了一支白氏。
“楚平王长孙白胜之后?又是一个芈姓的叛徒。”黄歇淡淡地评价着。
屈平一听这身份,抚了抚微微泛白的长须,“原来是他,应已过加冠之年……”
“夫子,可曾相识?”郑脩问起。
“不,未曾见过,但若真是他,我也是略知一二。白家或许曾出过一起冤案,正要交由为师经手审理,他却已与熊戎亡出境外。奈何时隔多年,如今想来,案件细节已无甚印象。”屈平继续抚须,又问向了黄歇:“黄歇,你跟赵国三公子处得可还好。”
“尚好。”黄歇回答。
“以你所见,其为人如何。”屈平追问。
“仅以弟子之所细观,赵胜坦坦荡荡,堪称君子,其二兄具不及矣。若赵王不忌兄弟之才而任用之,他日定能辅国有方,成就一番大业。”黄歇给出了一个非常高的评价。
屈平摇摇头,感叹道:“主父真是生了几个好儿子,不像我大楚,没一个能堪重任。”
郑脩也轻轻叹了一口气,却还是被屈平所察觉:“郑脩,难为你了,夹在为师与二王子一党之间,两面为难。”
“夫子言重了,都是为楚国尽忠,脩不敢谋私。”郑脩作揖。
“你能如此明理,为师甚是欣慰。国内,近日又有什么消息?”屈平又说回政事。
“亦不出夫子所料,齐、魏、韩三国联军已出兵共攻我国方城,此次秦军尚未表态。我等既已拜贺过赵国新君,应火速回国。”郑脩提议。
“不着急!待我国新城君束装,我等一同告别赵国君臣,再结伴往楚不迟!”门外传来这样两句楚语。
“谁?”黄歇和郑脩已开门,一左一右立于门前。
“秦之左庶长——白起。”来者与略小自己几岁的两位少年六目相对。
黄歇和郑脩从未在弱冠之人身上感受过如此压迫感,像是见着一条旱地的毒蛇,不间断地对着自己吐着蛇信,根本不知哪一刻会朝着自己弹来毒牙,竟都被震慑了住。
“左庶长,秦之第十等爵,你至少已斩下敌军十颗人头。”
秦国自孝公任用商鞅第一次变法以来,为鼓励将士奋勇杀敌,以军功赏之,赏赐的爵位共分十七级,但也有说第二次变法最终修改为二十级的。但无论多少个等级,最简单的升级方式都是斩获敌军首级,一头换取一级。
左庶长是这种制度下的第十个等级,这说明白起年纪轻轻却至少已经背了十条人命,而楚、秦之间近年来战事频发,这其中又有多少条人命是来自楚国同胞的?况且,白起本就是楚人。想到这里,黄歇不禁打了个寒战。
“黄公子,对我秦国二十等爵亦有所知?”白起浅笑着。
“我楚军可在这上边吃了好些苦头。”郑脩回答了这个问题,以眼中的怒火回应着白起之笑。
“郑公子过奖了。”白起挑衅着。
“方才你所说何意?”黄歇的防备又多了一分。
“哦!差点给忘了。白起奉新城君之命,求见楚国三闾大夫屈子。”白起转而作起了长揖。
“秦左庶长,所为何事?”屈平也从内室走了出来。
白起答道:“屈子,我等已收到芈太后之命,由我代为回秦复命,新城君则辗转至楚国继续出使,以图共退觊觎楚方城的齐、魏、韩三国联军。”
就这样,熊戎竟随屈平同路去了楚国郢都。
“熊戎你竟还敢来!秦军拔了不毂八座城池还未找你算账!”楚王盛怒着。
“楚王还请先听熊戎所负使命,再动刑不迟。”秦使熊戎独自立于楚廷之上,直面楚王与楚之百臣,面色从容无畏。
“说!”楚王允准着。
“寡君有话,外臣代为传达:‘始寡人与王约为兄弟,盟于黄棘,太子入质,至欢也。太子陵(凌)杀寡人之重臣,不谢而亡去。寡人诚不胜怒,使兵侵君王之边。今闻君王乃令太子质于齐以求平。寡人与楚接境壤界,故为昏姻,所从相亲久矣。而今秦、楚不欢,则无以令诸侯。寡人愿与君王会武关,面相约,结盟而去,寡人之愿也!敢以闻下执事。’”熊戎转达着秦王的意思,当然在场的都知道这更有可能是芈太后的意思。
听熊戎如此一说,楚王思量片刻后,忽然转变了态度,但仍怀有一丝警惕,问道:“还有呢?”
熊戎淡笑,“秦、楚两国本是姻亲之国,芈太后乃是大王姊妹,寡君亦是大王甥子,为盟已久。两国之间的误会,全是因在秦为质的楚太子杀我大夫并私自回楚而起。今齐、魏、韩三国来犯楚境,寡君实是不忍,但却又不能咽下先前那口气而主动与楚再结同盟,这才占了楚八城,先清一清旧账,还是要楚国给个交代的。楚王眼下应该也是认清了那小人行径的齐国,先是乘机索取了楚太子为质,虽出兵替楚王挡下了追拿楚太子的秦军,但竟又诱使楚太子与其私订割地盟约,现下又集结了魏、韩二军一同攻楚。不仅齐之同盟处处与秦、楚为难,寡君更忧心态度暧昧的赵国。外臣此番使秦,欲以昏姻之事再与秦结好……”
“蛇蛇硕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颜之厚矣!臣昧死言,大王万不可听其信口!”屈平实在听不下去了,赶紧引用了《诗·小雅·巧言》中的描述来打断熊戎的花言巧语。
“不,先听他说完。你们那边,有什么条件?”楚王却已是有些被打动。
熊戎继续道:“只要大王肯与秦盟,寡君愿于盟后先归还所占四城,并与楚王同仇,击退敌军,再迫其交还楚太子重归秦国为质。楚太子毕竟在我秦国犯下重罪,寡君若不将其拿回问罪,何以面对国人?可楚王放心,楚太子为客,亦是芈太后侄儿、寡君表兄,芈太后自是顾念父母之邦的香火之情,此案查清之后当从轻发落。而后,才可谈余下四城的归还。只不过,订盟之地需得是秦界之内的武关。楚王,意下如何?”
掌握主动权的熊戎说话处处拿捏住了分寸,字字句句打中楚王的软肋,又表示自己也不全是为楚国,让人乍一听根本挑不出什么毛病。哪怕楚王仍有些许疑虑,却也不至于当面拒绝,再者熊戎也知其在大事上多是优柔寡断。
“楚王不必当下便答复。可这多等一刻,前线会折损多少楚军将士在联军手上,便不好说了。”熊戎提醒着楚王。
“来人,先带贵使去驿馆安顿,好生招待。”楚王只能先这么应付了。
“那熊戎先行告退。”熊戎离场。
“王毋行,而发兵自守耳!秦虎狼,不可信,有并诸侯之心!”昭睢旋即发表着观点。
“大王!您难道忘了十四年前秦使张仪假意交还商於六百里地之欺?那日是为了我方与齐国断交所使的诈,今日又不知耍得什么阴招!”屈平再一次揭开了楚王久久不去面对的伤疤。
楚王都听见了,这次并未动怒,却也不立即答话。
“大王!您难道忘了蔡哀侯为了向楚文王示好而怂恿其翦伐息国,楚文王却在攻占息国后倒戈指蔡,蔡哀侯被扣留在我楚国九年,最终死于此?今之秦人,强如昔之楚人,楚人若欲复图强,便决不可再轻信秦人之言!不如求己!臣愿领兵驰援方城!”景翠主动请愿。
“几位大人此言差矣,彼一时,此一时也。当年秦国之势几近独强诸夏,而今其东有赵能与之一争,亦忌惮以齐为首的三国阵营,诚心结盟的成分应是更高!奈何绝秦之欢心!”上官子兰站了出来持相反的看法。
举棋不定的楚王眉睫一蹙,又被上官子兰的言语所影响。
“二王子你怎可让大王以身犯险?我宁愿如景缺那般与敌军战死也不愿与他们为伍!”昭滑也表态。
上官子兰并未理会昭滑,而是继续进言:“子兰不得不直言,当初就该将兄长交由秦国处置,为今之计唯有与秦盟才是出路!”
“臣冒死进谏,请大王与秦盟!姑且再信秦人一次!方城防线若破,可就悔之晚矣!”靳尚也支持着上官子兰的说法。
子椒自然也不会闲着:“齐屡犯我楚境,送太子入质都不足填其欲壑,大王您是知道的!还请与秦击齐!若拒秦,只怕是会两面受敌!一国如何与秦、齐、魏、韩四国为敌?”
“秦国累次抵御山东诸国合纵军,我楚国为何不可?是无领兵之将,还是无可用之兵?”景鲤反问。
“秦有弘农河天险,建之函谷关,一人守隘,千人难破!我楚国是与诸夏接壤最多的一国,并无如此易守难攻之势,国境线暴露无遗!”这是上官子兰的反驳。
“那我等兵将也不是白练的!地利不如人和!泱泱荆楚,带甲数十万,一并奋起谁人不惧?”景翠以孟子的话据理力争。
“臣亦昧死言!大王只需给臣一支兵马,臣即刻与景翠去向秦军夺回失地!”昭滑也主动请愿。
“大王可还曾记得先成王与宋襄公盂之会争霸故事?”屈平大喊,众臣皆寂。
“呼——”楚王先是长叹一声,才述说道:“三百余年前,齐桓公薨,宋襄公欲自推为新霸主,广邀列国诸侯于盂行衣裳之会,楚成王亦在其列。宋襄公兄长目夷劝其做些提防楚成王的准备,他却自诩坦荡君子,不以为然。各国君主齐聚盟坛之下,楚成王果与宋襄公争个登坛时盟主才可用的左阶,宋襄公自然不予。没曾想楚成王的上千随从人等衣中藏甲,由成得臣、斗勃二将指挥,劫了盟。”
屈平听完这个故事,继续问:“大王,宋襄公何以如此?楚成王何以这般?”
楚王答道:“宋襄公久居中国,学礼乐、知仁义,而忽略了世道在变。楚成王久居南国,战蛮夷、用蛮夷,故不按中国常理行事。”
“大王既知如此,今日若还指望与虎狼讲仁义,莫不是听多了中国之乐,而忘乎前事?”这是屈平的第三个问题。
“屈平你大胆!”上官子兰艴然变色。
楚王扬了扬袖,仍是面无表情的,群臣领会后陆续退出朝堂。
上官子兰在离开前,特地给郑脩使了一个眼色,郑脩接收到消息后不动声色地轻轻颔首。
“好了,这殿上又只剩咱们三人了。为君者,自谓孤、寡、不毂、予一人,肚里藏着多少话,往往也只能跟贴身近侍讲讲了。”楚王抱着长剑离座,软软地瘫在阶上,“不毂欲往,恐见欺。不往,恐秦怒。如此裁取不下来,你们来说,不毂当如何?”
楚王疑心病重,见多了官场斗嘴,再加之太子此前的那些表现,现在连面对自己的亲儿子也不得不多留一丝心眼。闲下来,总想听听这两名时刻护卫自己的少年是怎么说的,在他看来他们跟自己至少牵扯不到那么多的利害关系。
黄歇向着郑脩对视了一眼,先开口道:“大王,臣是屈子、景将军之徒,亦将是昭将军之壻,算是三闾之人,应避嫌。”
这些年黄歇与楚王接触下来,其实早就知道这并不是多么坏的一个人,还总是处处去想着怎么做一个好君主。他有时甚至在想,这个楚王怎么就不能昏庸得彻底点,好让他放开了施展对楚国王室的报复。如今,他反而对楚王的无助生了几分怜悯。
“无事,直说便是。”与其说这是楚王的命令,倒却更像是朋友的请求。
“大王恕罪,臣震惧,然臣仍赞成三闾之见,以王者之尊深入敌营订盟并非明智之举。”这是黄歇的回答。
黄歇很清楚,楚王若安然无事,再过个几年等自己加了冠,很快就能被重用。但若是出事,那楚国三个王子中任何一人继位,都将对自己的前途不利,又何谈复国大计。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楚王有恙,至少目前得是这样。
“郑脩,你也说。”楚王催促起了郑脩。
“大王,二王子于臣而言如兄如父,靳大夫于臣亦有收养之恩,臣亦不便多言。”郑脩也推搪了一番。
“可你亦是不毂内侄,情同父子,绝不会加害不毂。但说无妨。”此刻的楚王相当真实。
听着这些话,郑脩轻轻扭头极力掩盖着羞赧,因为他即将说出于楚王不利的话:“臣……臣以为,楚国连年战乱,黎民不堪其苦,若能以盟止战,再好不过。”
黄歇察觉出了异样,瞪向了郑脩,可郑脩就是回避着黄歇的眼神。
郑脩也很清楚,以秦人之诡诈,此次订盟更有可能是一个圈套。若楚王像当年的宋襄公那样被劫持,太子又尚远在齐国为质,而满朝近半都是其表兄上官子兰的人,自然会支持由上官子兰主持大局。权柄若能在手,到时候无论是在秦的楚王还是在齐的太子,救与不救,还不都是上官子兰一句话的事,王位也就不在话下。
可这,毕竟是在辜负楚王对自己的信任,但他还是选了有利于上官子兰的一面。
“你二人皆是不毂私暱,却又都各执一词,不毂该听谁的?”楚王又将话茬抛了出来。
二人静默。
楚王抬眸,露出一丝杀气,“我大楚以武立国,不如你俩殿前比试一番,不毂再做定夺。”
二人接收到了楚王的命令,左手同时正了正剑鞘,相视而退,约莫相隔二十步后才停。
“郑脩,你若胜了,陪不毂赴约订盟,保不毂周全。黄歇,你若胜了,随景、昭二将出征,与秦死战。”楚王还追加了“恩典”。
“谢大王!”二人提前谢恩。
“郑脩,接剑!”楚王挥手将长剑甩出剑鞘。
“啪!”
郑脩牢牢地接住了剑柄,拇指不由地触摸着剑格上精美的饕餮纹。
“黄歇持步光宝剑,于你极为不利,姑且允你持楚王之剑与其相斗。”这是楚王的意思。
“谢大王借剑!”郑脩解下腰间铜剑于地,已摆出剑姿面对黄歇。
黄歇亦拔剑,认真迎敌。
他们都知道,此番斗剑,不仅事涉楚国兴亡,还关乎各自的复国大计。
“呼——”
郑脩先攻,发出一声剑鸣,长剑直击黄歇腰部。
“乒!”
黄歇有效格挡,借力旋步至郑脩身后袭击。
郑脩来不及转身去接招,在转身的同时长剑已及时护背,又回到正面相斗。
“啪!”
一座两尺多高的跽坐人漆绘铜灯被郑脩劈倒,黄歇知道郑脩这回是来真的,不下狠手绝无赢他的可能,且稍有不慎即致使对方轻则残废、重则身亡。
黄歇的剑长两尺四寸一分,有古剑厚重的特点,更利于近身独战。
郑脩的剑长三尺有余,更显细长,更为轻便,是这个由步战逐渐转为马战的时代改良后的产物。
十几个回合打下来,谁也不能有效压制住谁,毕竟是同样的师傅教出来的,怎么都破不了对方的招。
楚王看急眼了,“给不毂再认真点!”
听到这句催促,黄歇迅速调整了一遍呼吸,忽而转变剑法,身法如女子般轻盈,无论郑脩的剑击如何迅猛都被其有效弹开,却在十几招内反过来被黄歇逼到了柱下。
黄歇蓦地转身上柱,偏如腾兔,回旋一个又接着一个,郑脩已是完全招架不住这居高临下的连击,继续猛退。
一剑又一剑,郑脩的甲胄一味地被划破,黄歇杀红了眼,几圈劈砍下来已经感觉到手劲快控制不住了,而郑脩仍不打算直接退却。千钧一发之际,剑尖已迫至郑脩眉心前一寸,黄歇只得猛力收住半招。
可正是这半招所显露出的破绽,给了郑脩可乘之机。
“咻!咻!”
两柄冰冷的宝剑同时悬在了半空,胜负已分。
只见郑脩将剑抵在了黄歇肩上,可黄歇的剑却距郑脩脖颈尚有半尺之遥!
“妙!”楚王喊停。
二人收剑,转向楚王作揖。
“黄歇,你何时练的越女剑,似乎还融汇了吴地的钩法?”楚王问起。
“回大王,于扈渎时多与一些身有伤残的吴越老兵接触,吴人使钩、越人使剑,常见双方私下对打练习,有幸偷学了几招,尚不够精。”黄歇回应。
“这杀招难控,方才你信念若再多半分坚毅,恐怕郑脩已人头落地。”楚王回顾着片刻前的杀机,心有余悸。
“是臣心软,不能成大事。”黄歇袒露着心思。
“大王,臣胜之不武。”郑脩双手端剑。
楚王从郑脩手中接过长剑,感慨道:“不,赢了就是赢了。战场上即便面对父子兄弟,手中的剑哪能犹豫?莫非……真乃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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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新城君说沿着武关河过了前面,便是武关了。”郑脩策马至车旁向楚王回报。
不知是否是心理原因,越是接近秦地,楚王越是明显地感觉到气候中的干旱,不由地加强了警惕,他远远望向前方的黑点,“那便是秦之四塞中位之东南的武关?”
郑脩回答:“正是。原称少习关,曾为楚、秦、韩三国交界处。往来于楚秦古道上的商人,称其为楚秦咽喉,是在蓝田之战中被秦军占取。”
“这一路上本都是我楚境,没成想深入秦境内许久才至武关。”楚王轻叹着路过的失地。
秦国,武关外,秦使熊戎的驷马乘车于前引路,楚王则坐于六马所驱的辂车之上,黄歇、郑脩一左一右策马守护王驾。此次楚国为显诚意,不过从中射士中选了百余精骑出来随行。当然,既然选择了深入险境,若秦人真有心使诈,即便能抽得出数万大军随驾,至此亦是徒然。走到这一步,楚王也是豁出去了。
此次任务,黄歇本无需跟随。但当景翠得知楚王已决意赴险,着实放不下心,还是要求黄歇跟着。
上官子兰一党与芈太后一党早有勾结,秦军所占的八座城池有好几座都是上官子兰一党在前线放水,打都没打就降了,和熊戎里应外合设计骗楚王入秦。上官子兰的目的很明确,让秦国囚禁楚王就好,好让他自己能在国内继位,事后割几座城池为谢礼。可他并未想到的是,秦国的胃口绝不会这么不小,后面的盘算可还精着呢。
楚王点名要郑脩随驾,这是郑袖和上官子兰怎么都想不到的。郑脩如上官子兰所愿,说服了楚王入秦,却赔上了自己也要犯险。虽然上官子兰跟熊戎打过招呼了,不许对郑脩下杀手,可真到紧要关头刀剑无眼,总归还是有些不太安心。不过事已至此,也只得静观其变。
“郑脩、黄歇,待会儿入关,记得四处打量关内关外。秦国那东面的函谷关乃是天下第一险隘,至今无人可破。十九年前,不毂听屈平之谋,为纵约长,领楚、燕、三晋之兵临于函谷关下,如此五国合纵之势,甚至还借助了匈奴的兵力,尚不能破关。而这南面的武关虽险要,但也并非函谷关那般难寻破绽。你们可都是我大楚未来的领兵之将,给不毂瞧仔细了,待日后……”楚王轻声吩咐着郑脩和黄歇,说到关键处缓下了声,不再点破。
郑脩和黄歇听罢,先对着楚王点了点头,又相互点了点头,再将视线转向武关。
此时车马距武关越走越近,楚王已经能依稀望见高固的关头之上有一年轻男子,头顶冕旒,透着城堞睥睨关下。
“那便是小秦王赵稷?”楚王不禁一问。
黄歇和郑脩也随着楚王的视线而上仰,郑脩也问着:“大王,五年前棘阳城的黄棘之盟,不是见过小秦王一回吗?”
楚王回答:“小秦王时年方廿一,但秦岁不与周岁同,秦人只算虚岁。小秦王虚岁廿二,才到秦俗加冠的年岁,刚亲政,但至今还是芈太后一党所把玩的傀儡,五年前的会盟事宜基本由其舅父熊戎代理,他在场也没能说上几句话,故而记不太清是何模样了。”
不同于普遍在二十周岁举行冠礼的列国贵族男子,秦人是虚岁二十二才加冠、带剑。哪怕是一国之王,也得在这仪式之后才能亲政,理论上辅政重臣和外戚此时也应该交出权柄还政于王,但这只是理论上。
闲谈之间,带队的熊戎已入关,楚王车驾亦至门下。
“不好!有诈!”
黄歇此刻才略微看清城头之人的面貌,他虽不识得秦王,可他已经能断定那人绝不会是秦王!
“列阵!备御!”郑脩下令。
“咻——咻——”
两支羽箭已从关头射下,一支射下王驾的御者,另一支擦伤王驾的马臀!
“喏——”
六匹马同时受惊,一股脑地往前冲,撞开了更前面的几排骑兵,已直入关门!
“营救大王!驾!”黄歇大喊。
“咯,咯,咯……”厚实的关门正在快速启动闭合。
“发矢!击散楚国卤簿!”城头向城内传下了号令。
“黄歇!黄歇!黄歇!”生死关头,郑脩胯下的马因被扯住了缰绳而停滞不前,却一味呼唤着黄歇之名,甚至徒劳地伸手去抓。
黄歇听到身后传来郑脩的声音,却未曾回头,拔剑带着靠前的十余骑在关门完全闭合之前闯入关中。
入关后,黄歇第一时间跃上辂车,娴熟地勒住辔头,将辂车稳住。
“变阵!大王安否?”黄歇已无暇回头去看,而是执剑于身前查看四周。
“无妨!”楚王回答。
那十余骑个个手持钺戟,以辂车为圆心排开,迅速形成一道单一的防线。
楚王向着四周转了一眼,墙上数百支箭矢蓄势待发,门外更有厮杀之声,秦人今日之埋伏何止数千!
“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未见君子,寺人之令。”那左手持着强弓的假秦王开始领唱。
关内甲士具和道:
“阪有漆,隰有栗。
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阪有桑,隰有杨。
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这唱的是《诗·秦风·车邻》,讲得虽是友人欢聚作乐之情形,但却是一贵族青年来拜见君主,诚惶诚恐地侯在门外请寺人通报,这简直就是在侮辱楚王。
“你这个假楚人!楚与秦互为敌体,吾王还是秦王舅父,应秦王之邀而来订盟弭兵,尔等操《秦风》,不唱《渭阳》反唱《车邻》,是何用意?”黄歇对着领唱者叫骂。
“楚君来朝秦王,这唱得也没错啊。”假秦王操着一口楚音,摘下了冕旒,完整地露出了一张冷峻的面孔,竟是小将白起,正缓步而下。
“寡君仅带百骑前来赴约,足见诚意!可秦王竟使诈,若不是被我拆穿是不是要将我等骗至咸阳才亮明身份?看来秦王毫无结盟之心!劝你速速开关放行!”黄歇举剑指着白起。
“晚了。武关东、南、西三面环河,北倚高崖,就是一群鸟飞进来也出不去。我已请君入关,哪会那么容易送走贵客?就这十来骑,都不够我手底下锐士当箭靶,不如与我回咸阳,好酒好肉伺候着。”白起劝降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黄歇仰天大笑。
“有何可笑?”白起不解。
“我笑人言秦军如狼似虎,今日却如鼠似狐般畏首畏尾,只会做些以多欺少的宵小之事,不敢与我楚军正面交锋。你身为楚人,应该不会不知先令尹昭奚恤狐假虎威之故事吧?别以为披了张虎皮,就能吓唬得了楚人!”黄歇挑衅道。
“看来,即便形势如此,公子也是不打算乖乖就范了。”这大概是白起给黄歇的最后一次警告。
“楚人绝不!”黄歇再一次坚定着。
“中射士绝不!”十余名楚王近侍也重复着。
“那……休怪我请出这柄秦王之剑了。”
白起已立于地面,其部下横着托起了他的剑鞘,他慢慢拔剑。此时黄歇才看清,白起配的是一柄七尺长剑,几乎与人等高,令持有者仅凭双手无法轻易拔出。
“借此剑时,寡君说了,若楚人负隅顽抗,皆可先斩后奏。世人皆言秦王铸七尺剑华而不实,不过是件无甚用处的礼器。但我要告诉他们,它还有一不为人知的别名——斩马剑。斩马之名,绝非虚谬,此剑在我手中一旦拔出……”
“唰——唰——”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得这两声,靠前的两名楚骑均已连人带马被斩落于地面,人马俱碎,溅得白起满脸是血。
“御!”黄歇下令。
白起邪魅地笑问:“公子,你以为,你很了解秦军?若是斩一敌首,便能晋爵一级,那身为左庶长,下一刻斩杀完汝等,是否该封到最高的彻侯了?”
“唰——唰——”
在场秦军仅仅只是白起一人在行动,更是仅凭一柄斩马剑,顷刻之间已将更具格斗优势的十余名楚骑尽数斩杀。除了先前那两个倒霉鬼是被直接斩断的,其余诸位均是被白起找出破绽斩断马腿而翻倒在地,在还未起身前白起的剑或已至脖颈或已至心房。
斩杀完最后一骑,孤勇的白起杖剑,血肉横飞之中仰首前视,整张红脸仅剩的两点黑白盯向了黄歇,动起说话时还能吹出隐约可见的血沫的嘴皮子:“公子,秦军是否勇如虎狼?”
黄歇举剑的右手,不自觉地颤抖着,只得极不自然地用左手去扶正,却发现颤抖的频率变得更高了,车前的战马还惊得让他坐不稳。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畏惧一人到这种程度,这是一种最接近动物本能的畏惧,如畏一凶兽。
他听明白了,白起此前斩下的是十名敌军的首级不错,但准确来说应该是十名敌军军官的首级。
“嗒。”
楚王双手扶住了黄歇的手背,并驱使着他将剑收回鞘中,“事已至此,莫要再做无畏的牺牲,且留下有用之身。白起,我们可以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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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楚君——”宦者令拖着长长的音。
“请脱履解剑。”四名内侍两跪两立,分别都伸手要取走楚王和黄歇的鞋和剑。
秦国都城咸阳,王宫章台。
“大胆!大楚王驾在此尔等非礼甚也!”黄歇按剑怒斥内侍。
“他是王不毂亦是王!双方互为敌体,不毂怎可如蕃臣,不与亢礼?”楚王推开内侍,左手按剑,疾步上前。
“楚君放肆!”
“不得在我秦廷无礼!”
两名力士出列,伸手来擒楚王。
“喝!”
黄歇厉声,蹿到前头护着楚王,出剑往前划了一半圆,那两人感受到强烈的杀气,及时退步并以朝笏来挡。
两片朝笏被步光剑划出了两道平整的切口,具成两段。
楚王则绕开两人,将背后交给了黄歇,步伐停在了大殿中央,“秦王!秦太后!当真是要与我大楚结盟?”
“司马错、张若,无妨。”是一句标准的秦语。
司马错、张若接收到身后传来的指令,直直地盯着黄歇向后退了几步。
这两名四十多岁的名将不是因为怕了黄歇,而是根本没必要再跟眼前这小子纠缠,因为那把前几日才让黄歇见识过的斩马剑,也不知何时脱了大概一尺的鞘,从黄歇身后架到了肩头,亮晃晃的剑柄就停在他眼下,但另一头持鞘的人并未再继续推出尚在鞘中的六尺剑身。
“黄歇,老实点。”身后传来白起的声音,一阵阴冷。
黄歇右手本能性地微颤,以最快的速度扭转越王剑,从前方向着右肩格开秦王剑,秦王剑的剑格被黄歇挑起,顺着右方继续脱鞘,远远地飞出,于此同时黄歇向右转身,一击制服白起——这一连串的设想迅速地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但却还未开始操作。
“胆子够的话,尽管试试。看是你的越王剑回身快,还是我的秦王剑先一步让你人头落地。”在黄歇出剑前,白起已经洞悉了他的设想,并提醒着他。
听完,黄歇这才反应过来,在他认识的还活着的人里,大概只有景翠和赵主父是白起的对手。他即使骑马面对这个站立的武学奇才都毫无胜算,何况现在还是在地面背对,对方的剑还架在自己肩头呢,处处不利于自己,于是不得不打消了反击的念头。
“兄长,都把你请到这儿来了,自然是要的啊。”声音出自刚才下令的那张嘴,只不过转换成了标准的楚语。
黄歇闻声,尽量小幅度地抬头望去,是一看上去四十来岁的妇人,安坐于王座之侧。那妇人妆容亲和,衣着华贵至极,头顶数支金玉造就的楚式凤钗,可语气上却伴着一份不容置疑。
没错,这便是楚王熊槐的族妹、秦国的芈太后。有此容貌与手段,难怪了能以侍妾之身为已故的秦惠文王连生三子,要知道秦惠文后也不过生了一子。
太子,是王最高贵的儿子。而太后,则是这个国家对王的在世母亲的称谓,该词由芈太后首创,她是这世上第一个太后。
“你还知道不毂是你兄长是你母国的王?不毂亲至武关订盟,汝等遣一白氏小将来糊弄不毂,又迫不毂至咸阳,此劫盟非彼结盟也!”楚王质问着。
“楚君误会了,请你来此是有更多的条件要谈。”为首的大臣解释着。
“魏冉,只怕是要以不毂性命为交易才有资格谈的条件吧?”楚王已经洞悉了对方的谋划。
看楚王这般说话,跟着一起来的熊戎也开口了,就不多绕弯子了:“楚君言重了,只要割以楚国西境巫与黔中两郡,结盟之事自可谈妥。”
“你等说话从未守信,先订盟将不毂送回楚境,再割地不迟!”楚王态度强硬着。
黄歇听明白了,在武关那响亮的一巴掌终于把楚王从春秋大梦里打醒了。事到如今他才不会还想着去订什么盟,这根本不是在跟秦人讨价还价,而是一心只想着脱身归国,再出兵与秦人打个鱼死网破!
“不可,我只求先得地。大王,你说是与不是?”芈太后也丝毫不肯退让,并问向了王座。
“儿全听母亲与二位舅父决意。”那年轻的秦王赵稷恭谦地将主动权又推回了芈太后、魏冉、熊戎身上。
当然,准确来说他坐上王座这八年以来,从未享有过主动权,芈太后这话不过是通知他一声,根本不是要他做决断。
不仅如此,黄歇的注意力短暂地移到了熊戎后列的那名官员身上,因为他腰间所佩的黄金兽形饰片太过显眼。再仔细一看,那饰片并不是秦国贵族所常用的虎噬羊形象,而是罕见的狮噬羊!
这男子虽然身着黑色秦服,却长着一张更接近戎族的面孔,身形比一般秦国军人更彪悍,看上去可能比芈太后还小上好几岁,正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还当着秦王和众臣的面跟芈太后时不时地眉来眼去!错不了了,他是此前的义渠王,现在表面臣服秦国的义渠君!
十九年前,楚、魏、赵、韩、燕合纵攻秦,他是唯一受益人,因为合纵军在秦国东境败了,他却在秦国北境乘虚而入,夺回少许原本属于义渠国的城池。可在秦王赵稷即位后,他摇身一变,成为传闻中芈太后的情人!
今日见状,只怕传闻不假,包括秦王在内的整个秦廷,都默认了芈太后和义渠君的关系。
看这一国之王被钳制至如此地步,黄歇想的是,有朝一日若自己也能像芈太后或赵主父这般拿捏权柄,还要顶着个王的虚名何用?
魏冉接着说:“既如此,宦者令,那只得请楚君于秦宫中小住几日,我等修书一封向楚廷要地。”
楚王大怒,“秦诈我而又强要我以地!悔不用昭子言!”
这个消息,很快也被传回了楚国——
“大王被挟持为质!这可如何是好?”郑脩跪于堂前。
“吾王在秦不得还,要以割地,而太子为质于齐,齐、秦合谋,则楚无国矣。”屈平分析着。
在昭家,众臣已接收到秦王发来的要地通知,三闾会谈中。
景鲤也分析着:“秦、齐二国分别挟持大王、太子,谁回国都得拿地去换。且秦国将大王留质,再来讨要土地,这说明大王并不应允割地之事,这也验证了我之前的猜想。巫郡、黔中郡可是西境最后的天然屏障了,捍关也设在那,若被秦人所得,长驱至郢不再是什么难事。决不可违抗王意。”
“郑脩,你先去门外候着。”景翠命令着。
“诺。”郑脩离场。
“不如……立王子在国者?”昭滑还是说出了这个方案。
“不可!王与太子俱困于诸侯,而今又背王命而立其庶子,不宜。”这是昭睢的顾虑。
“你之前不还说必要时刻可以易储?”昭滑反问。
“那仅仅只是说易储,现下咱们谈的可是另立新君。”昭睢明确着。
“即便真得让庶王子继位,也绝不能给二王子机会,大王正是听了他的谗言才沦落至此,我宁愿选阳文君。”屈平也明确着。
大家的目光同时转到了身为令尹的景鲤身上,可一时之间他也拿不定主意了。
“实在不行,还是得赶在二王子自立之前,先试图把太子争取回来,总比什么都不做好。”昭睢建议。
“计将安出?”景鲤看出来昭睢已有盘算。
昭睢已然提笔修书,嘟囔着:“好在,秦、齐两方尚不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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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已死于秦!”比秦王赵稷还年轻两岁的齐王田地,对着昭睢的手书大惊失色。
“薨了?”齐国相邦田文亦大惊。
齐湣王三年(西历前299年),齐国朝堂,齐王刚接到楚国发来的讣闻。
“还说什么了?”田文追问。
齐王又急匆匆回看书信,“三闾联名说,齐国若不愿放归太子继位,将另立王子在国者为新君!”
“这如何使得?”田文也急了。
“文,不若留太子以求楚之淮北。”齐王向田文建议。
“大王不可。郢中立王,是吾抱空质而行不义于天下也。”田文并不赞同这种建议。
宗室大臣田甲却说:“不然。郢中立王,因与其新王市曰‘予我下东国,吾为王杀太子,不然,将与三国共立之’,然则东国必可得矣。”
齐王寻思了会儿,才一一分析着:“还是相邦说得对,秦国此前拿楚王挟持楚国要地,楚国都不为所动,何况一太子乎?如果把三闾逼急了,立其他王子为新王,那么楚太子对咱来说毫无用处。这个时候再向新楚王要地说是可以帮他杀太子,他要是同意了,可这骂名咱还是得一起担。要是不同意么,联合魏、韩一同拥立楚太子攻回楚国,即便事成,可他知道咱曾经要拿他的命去换地,不还是给自己树立了个敌人?”
“大王,可……”
“别说了,就听相邦的吧,送楚太子归国除宫。盟约还在咱手上呢,可是有魏、韩二使为证一同署名的,他继位后胆敢不割东地,咱也好出兵去抢。”齐王打断了田甲的话,还是决定采纳田文的计策。
田甲对此并不甘心,但却也只能这么回应:“诺。”
“文。”齐王又叫了叫田文。
“臣在。”田文回应着。
“秦王又来信了,此次派了秦臣韩珉为使,希望你入秦为相,韩珉则在齐代你为相。这秦王也算极有诚意,早早就将同母弟泾阳君送来了。你也知道,目今南国国力日削,当世强国非齐即秦,我国当先避其锋芒。秦王闻汝贤名,不如先委屈一阵子,替寡人周旋于秦,举国当感汝之功绩。”齐王又顺便向田文提及了这件事。
“大王不可啊!王蠋昧死言!相邦不可入秦!”一名叫王蠋的大臣冒死带头直谏。
“大王不可啊!大王不可啊……”众臣也是反声四起。
一见这势头,齐王耳朵嗡嗡嗡的都快炸了。
“好啦,诸位。”田文出言止住了这一边倒的谏言,百般无奈地抬头望向齐王,“大王,请回复秦王,待处理完楚国太子归国继位问题,田文……自会去齐赴秦。”
王蠋将目光直直抛向田文,只见对方已经铁了心要去顺齐王的意,看来是劝无可劝。
齐王喜出望外,但还是压抑着这份喜悦,仅仅只是将其以眼神传递给了殿上的一名年轻谋士。
那谋士不敢轻言,只是对着齐王轻点着头,似乎暗示着齐王可以继续进行下一步。
“好。既然相邦肯为寡人赴秦,那一切都好谈。楚太子之事,还要有劳相邦。”齐王对着自家兄弟客套着。
“不敢居功,不敢居功。只是,孤臣还有一事想请大王答允。”田文提出了一个条件。
“何?”齐王问。
“泾阳君当与孤臣一并归秦。”田文提出了此事。
“这是为何?秦王送来一兄弟,寡人也送去一兄弟,这万一……要对你不利,寡人也好以泾阳君性命为挟,要秦国将你归还不是?”齐王尽量不直接提到交质之事,可谁都听得出来他巴不得把他这个富有名望的堂兄弟,早早送去秦国当人质,再也回不来。
田文开始解释:“大王有所不知。据孤臣在秦为探的门客回报,秦武王举鼎而亡后,其生母秦惠文后欲立王子赵壮为王。此时芈太后所生长子赵稷尚在燕国为质,她怕迟则生变,便拉拢了樗里疾共同拥立自己所生的次子赵芾为王,可赵侯定要燕王将赵稷送回秦国继位。燕王是赵侯所立,燕国亦是赵国所复,自然要卖他个人情。有了赵侯的支持,赵稷顺利回国继位,赵芾则被封为泾阳君。”
“原来还有这等内情。”齐王略显惊讶。
田文接着说:“到了新秦王二年,其庶长兄赵壮与大臣、诸侯、公子为逆,被芈太后一党诛灭,包括秦惠文后,并驱逐秦武后归其母国魏国。秦王也是先后经历过两次王位之争的,王权又一直被其母、舅把持,他好几个弟弟,非要将同母所出的赵芾入质于齐,岂能是偶然?”
齐王点点头,“寡人明白了,你是要将秦王回收王权过程中最大的阻碍,再给他送回去添堵!此计甚妙!”
“若非最碍眼的兄弟,秦王……又怎会舍得将其送出为质?”田文淡漠地反问了一句,看似无意。
这话听了过来,齐王满面的笑意霎时褪去,并注意到田文从刚才开始就多次以“孤臣”自称,听得他接下来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呆呆地望了眼年轻谋士,又及时将视线收回,深怕被人察觉。
“大王,将秦、楚两名质子各自安顿回国之事,只怕是为臣今年最后能在齐国办的事了。大王不必挂心,孤臣深知大王顾念兄弟之情、君臣之谊,只要大王一道诏命,无论秦关如何险固,也挡不住孤臣还要回国的心。”田文稽首,向齐王拜别。
齐王见田文如此,略有些于心不忍,但再想了想,又告诉自己必须得让他走。
“最后,还请大王能够恩准孤臣临行前,再为大王吹上一竽《齐风·还》。”这是田文最后的请求。
齐王田地与其父齐宣王田辟彊,都是出了名的竽痴。先王喜听群奏,使人吹竽,必三百人。田地则喜独奏,使人吹竽,只需一人,奏乐者可根本没得滥竽充数。
《还》是《诗》中的名篇,讲述了齐地两名猎手协力出猎,所获颇丰,并因此互敬互爱的故事,田文希望借此能够打动齐王。但在场的都知道,君意已决,此举亦是徒然。
“来人,赐竽……赐先王最爱之竽。”齐王命人取竽。
田文仍跪于地,从寺人手中接过竽后,垂泪吹奏。
在场臣子,亦与田文同悲,还是由王蠋带头,随着曲调轻唱:
“子之还兮,遭我乎峱之间兮。
并驱从两肩兮,揖我谓我儇兮。
子之茂兮,遭我乎峱之道兮。
并驱从两牡兮,揖我谓我好兮。
子之昌兮,遭我乎峱之阳兮。
并驱从两狼兮,揖我谓我臧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