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今日一同,与不毂满饮复斟!”
群臣随着楚王举起彩漆所绘的羽觞,将昭家将领带回的越国美酒一饮而尽,慷慨激昂着。
还是这一天,论功行赏后,楚王现场宴飨群臣,为灭越庆功。这一天,他已经等了足足二十三年了。他统治着这个时期土地最大、人口最多的国度,可人人都说自他上位以来丢的地比拓的地还多,功不抵过,处处受制于秦、越这两个邻近的强国。为此他韬光养晦,布了一个整整五年的局,还真就把越国给灭了!吓得秦国实际掌权的芈太后——也就是楚王的族妹,赶紧派了亲弟弟当使臣送来了贺礼,其它各国更不必说。如此这般,可不得意?
“使者们大多应该没尝过,这叫醪醴,味甘。当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时,将酒倒入江中与民众共享。后兴兵灭吴,渡江前民众亦赠酒于越军,越王还是将其倒入江中。此所谓箪醪劳师,如今正是你我掌中之物。”楚王得意洋洋地讲述着这件战利品的来历。
这时候靳尚捧着羽觞站了出来,奉承道:“大王,今日大王灭越,可谓是立不世之功!先世曾有五霸——齐、晋、楚、吴、越。今,田齐不复姜齐之强,晋又三分为魏、赵、韩,而我楚并吴、越独占其三。此番合三霸之强,北方六雄具怯矣!”
自周宣王三十九年(西历前789年)爆发千亩之战以来,中原各国纷争不断,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还都各来参一脚。在经历了近五百年的战乱之后,周初诸夏七十余国的格局也是被彻底颠覆。
周室衰颓,而能称之为雄国的,目前除南方的楚国,北方大致还有秦、韩、赵、魏、齐、燕,此七国除赵国仍称侯外,具已称王。另有鲁、宋、滕、卫、中山、西周、东周等中小型国家,仅宋国与中山国称王,其余各国仍称公,甚至沦为附庸国而改称君。若是除却十年前在西方吞并了巴、蜀、苴三国的秦国,目前北方诸国领土相加,确实还不足荆楚一国,也难怪了今日楚廷之上可劲了大吹大擂,简直目中无人、唯我独尊。
当然啦,靳尚也是刻意避开了现下如日中天的秦国不提,而且秦穆公在位时究竟算不算霸主争议性也比较大,是可以含糊过去的。
“靳大夫,所言甚是!不毂喜闻!哈哈哈!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楚王听完,可是开心得不得了,随口念了句《九歌·大司命》,自诩为九州主宰。
子椒也跟着站了出来,“大王,臣本愚者,可以今日楚国之强,即便依臣之愚见,也可想得见,不日他国怕是尽归我楚国宇下!”
这子椒也曾是上官子兰的门客,现在也已经是楚王的宠臣,当年谄害屈平也有他一份。
楚王故意摆出一副酒态,调侃道:“子椒,不得放肆,列国使臣还在呢,给他们留点颜面。说说,不毂该如何罚你?”
“臣这就亲自为列国使臣把盏!”子椒也说了句戏言。
“甚好!允了!就按子椒说的办!美人,你说好不好?”楚王拉着郑袖的手,表现得异常欢愉。
各国使臣听得面红耳赤,一席南国的美酒佳肴,却是毫无食欲。子椒也真的托起了自己案上的兕觥,挨个给远道而来的使臣斟酒。
“有劳子椒大夫亲斟美酒,外臣祝楚国君臣再续大业!”只有一人与常人不同,将子椒斟的酒一饮而尽。
“华阳君多礼啦,怎么说你也是我们大王的族弟,我才得称您一声大人。”子椒非常夸张地作了一长揖。
原来,这人便是秦国来使熊戎,当今秦王的亲舅舅,与其姐芈太后也是出自楚国王室。
此人比景翠、景缺、昭阳、昭睢、昭滑这批楚国名将略大几岁,早年在楚国犯下重罪,被主管王族杂务的屈平下令追捕。他可是以重金贿赂子椒,才在其相助下出奔于东周公国,出境时又险些死在景缺的箭矢之下。最终千辛万苦去到秦国,投靠了在秦惠文王宫里荣宠正盛的姐姐芈八子。他当时也想清楚了,要向屈平、景缺等人复仇,最好就是借助秦国的力量,他可是三个秦王子的舅舅,还能与贪婪的子椒里应外合。
自去年秦武王赵荡在周王宫举鼎而崩后,因无子,而由远在燕国为质的异母庶弟赵稷回国继承王位,今年伊始改的元年。秦王赵稷虚岁方十九,按秦国礼俗,男子须满二十二岁才算成人。哪怕他是王,也得等到三年后,入故都雍城蕲年宫行冠礼,及冠带剑,方可正式执政,此前军政大事只能听命于母亲和老臣。
在芈八子成为芈太后的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她的弟弟熊戎为华阳君。
熊戎贴近了子椒耳边,轻声道:“子椒,十车尤物具已运入你庭庑,自留一车还是两车都在你,其余待明日你替我独自引荐于大王再做用处,可好?”
“老友啊老友,甚懂我心哉。”子椒偷笑着。
熊戎继续嘀咕着:“还有我方提出的于两国边界棘阳城与上国会盟之事,寡君甚是上心,还请于楚王之前力劝此事,以促成楚秦之好。芈太后说了,此事若能成,那往后的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
见楚王这种荒诞的状态,还有子椒又似与昔日逃犯熊戎私相授受,静坐在一旁的屈平自斟自饮,颇显烦闷,黄歇与郑脩则侍于其左右。
功是立得挺大的,可楚王这一得意起来,竟丝毫不知收敛,最起码也不能让使臣们把今日的情形传回去吧?
屈平又抬眼看了看略远处,庖厨正从冰鉴中取出鱼虾现切,用以肴烝。
所谓脍炙人口,炙就是烤,而脍就是将生肉切成薄片。对于鱼,南方有种吃法,就是直接这么切片,然后蘸着酱料来生吃,称之为鱼脍,有时候也会直接这么吃虾、蟹、贝等河鲜、海鲜,而这在北方并不多见。
不必想了,必是将一个个盛满冰块的冰鉴,拖运至越地,由笠泽甚至东海运回,劳师动众只为在各国使臣面前办一场最体面的宴飨,这得让在越地浴血奋战完了还得去为奢靡之风运粮的将士们怎么去想?
今日之楚王,骄色丝毫不输于昔日章华台上之楚灵王。
郑袖见靳尚和子椒把气氛提得差不多了,于是便对上官子兰使了个眼色。
“父亲,今日以笠泽特产鱄鮾大宴群臣宾客,怎能无歌舞助兴?”上官子兰终于开始行动了。
“哦?子兰今日有此雅兴?”楚王更加兴奋了。
虽然雅乐发源于中原,可要说这生活中歌舞的使用率最高的,当世恐怕还得是楚国。楚地盛行巫舞,但这并不能说明普通楚人平时就不怎么舞蹈。当年楚灵王好细腰,但这并不是适当节食就够的,还要时时舞蹈。赵人被认为是步态最优雅的人,楚人则被认为是体态最修长的人。
“大王,妾见惯了我楚地的巫觋之舞,可否有些新鲜的花式?”郑袖提了个小建议。
“嗯,美人所言甚是在理。诸卿,有何提议?”楚王又问向了大家。
“大王,不如以越地舞乐助兴,也好庆贺这楚、越终为一体。”靳尚出了个早就准备好的主意。
“大王,妾以为靳大夫所言甚好!”郑袖也是跟靳尚相互配合。
“甚好!甚好!屈子,那就有劳了。”楚王望向了三闾大夫屈平。
楚国自大力引进中原文化以来,生活中很多方面都得到了改变,但往往也保留了自己的很多精髓所在。比如这官制,虽与中原国家实质性的差异已不算太大,但称谓上还是有很大区分的。
《周礼》中的六大执政长官分别是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即六卿,多是由宗室子弟轮流担任。
在中原国家,大冢宰目前基本都已改称相邦,大司马也都改称上将军、大将军之类。在楚国,百官之首则一如既往仍称令尹,往往又同置大司马与上柱国两分最高军权。当然,赵国现在也用上柱国的称呼。
再说到大宗伯,也就是掌管宗室礼仪的最高长官,太史、大卜、肆师、大司乐、大祝等高官皆属之。在楚国没有这个叫法,但三闾大夫大致就相当于这个角色。闾,即郢都之内的各大住宅区,屈、景、昭三家分别以氏冠之于闾前,此即三闾。因此三闾大夫除了主管王室子弟的杂事,这三条王室分支也都归他。
屈平呼唤着下属:“大司乐,乐师何在?”
“啪!啪!”
大司乐拍了两掌,一队四五十人的乐师入殿,个个双脚锁着镣铐,一套以蟠龙纹与云雷纹为主的仿铜礼乐器同被搬了进来。
这批礼乐器是由陶瓷塑成,形象上跟铜制并没太大差异,但色泽更具生气。越国虽物资丰富,却不像楚国这样拥有取之不尽的铜矿资源。但越人烧陶制瓷可是一绝,能与当地所产的剑相提并论。
有人认为,瓯字拆分后的区和瓦,区是表声,瓦则表义,后者说的正是这个地域盛产陶瓷。因此,铜矿略显匮乏的越人,以陶瓷应用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包括用以仿制铜制礼乐器。这种材质打击起来清脆悦耳,也并不会比铜制的差到哪去,可谓各有所长,且制造成本低廉。
现场包括楚人在内,大多都只是听过越人用的是这种礼乐器,却并不一定见过,今日也算可以开开眼。
“夫子,他们是越人?”黄歇一眼便认出了那些乐师的身份。
屈平低着嗓音道:“应该又是二王子那边安排的。大王这阵子,怕是只顾着享乐了。”
像越国俘虏进楚宫演奏这么大的事,大司乐却并未向自己报备,对此屈平却是不甚意外,早就习以为常。三闾大夫确实是朝中要职,可楚王真正给到屈平的职权并不多,基本就是挂名,他现在管得最多的还是教育方面。
听屈平和黄歇这么交谈,郑脩却默然不语,似乎对此毫无兴趣。
乐师找到各自的乐器后,开始或打击或吹奏越国乐曲,楚王显得非常享受。
“大王,这音律虽来自越地,可妾却觉着好生耳熟。”郑袖明知故问。
“美人,不毂也是头次听这批乐师演奏,但这乐不毂还是识得的,这便是哀而不伤的《越人歌》。”楚王搁下精美的象箸,专心听乐。
郑袖又说:“大王,有乐无词,妾难通此意。”
“嗯?这乐,正是为不懂越语的楚人所创,不听词、单闻乐也可意会。如此精妙,美人怎会听不出来何意?”楚王还被蒙在鼓里。
“妾真的听不懂嘛。”郑袖一口咬定。
“那这有何难?来呀,能唱此乐者,赏白璧一对!”楚王即刻放话。
殿中众人,相视而望,似乎无人能和。
“夫子,您对越地诗、乐颇有研究,怎不自荐?”黄歇问起了屈平。
屈平不答,只是淡笑,他根本不屑于凭借这样的伎俩来哗众取宠,但郑袖和上官子兰正是拿捏住了这点,才有接下来的表演——
“大王,小儿能唱!”郑脩突然离席。
屈平诧异,自己还没给郑脩教过这篇啊。
楚王看是一孩童,笑问:“你是何人?”
“姬姓,郑氏,名脩,‘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脩能’之脩。靳大夫所收养的孤儿,年九岁。”郑脩回答时,还引用了屈平所作《离骚》中的一句。
“郑?大王,这童子与妾同氏,妾看着欢喜,姑且许其一试?”郑袖又推了一把。
楚王笑着点点头,应允了。
乐师重新奏乐,郑脩很快便融入节奏,开始吟唱:
“滥兮抃草滥予,
昌枑泽予昌州州。
鍖州焉乎秦胥胥,
缦予乎昭。
澶秦逾渗,
惿随河湖。”
熟悉吴越歌谣的楚王听完,感到非常意外。虽然发音不太准确,但大致都能对得上来。
“郑脩,不毂再考考你,这《越人歌》是何来历?”楚王又出了一题。
“鄂君子晰为共王之子,亦是康王、灵王、初王、平王之兄弟,后官至令尹,又以相貌秀美著称。一日,鄂君于越地泛舟,触动了榜枻越人的芳心,无奈咱们南方国家不同于中原,各地语言差异极大,越人难以直言爱意。好在越人能歌,以此向鄂君传达心境。”郑脩完整地回答着典故的来龙去脉。
“靳尚,收了个不错的苗子啊,此人日后必成大器。”楚王满意着夸赞了靳尚。
“多谢大王夸奖!”靳尚乐得不行,这一年在家里可算没白伺候这个小主。
“郑脩,上前来,不毂亲赐白璧于你。”毫不知情的楚王,起身对着自己的内侄招着手。
“谢大王,小儿只求博大王、夫人还有诸位大人一乐,别无他想。”这是郑脩的回应。
“你有那份心意,不毂领了。不毂有这份恩典,你也不得不领。”楚王更加看重眼前这名孩童。
“孩子,快来吧,王命不可违。无功不受禄,有功必获赏,此为大王当年亲定,莫使大王食言。”郑袖也补了两句。
“那……小儿自当从命。”郑脩缓步至楚王面前,恭恭敬敬地跪着接受了一对质地良好的白璧。
“大王,妾此刻才看清!你看这孩子,多像子兰儿时!”郑袖故作讶异。
楚王定睛一看,再看了看上官子兰,几番比对之下,还确是有那么几分相似。
“美人,你没看错,确是与子兰儿时相像!”楚王也略显激动。
毕竟是表兄弟,自然是相像。
“大王,你可曾记得,约莫在十年前,咱们说再要一个儿子的,可那个儿子迟迟未至。直到昨夜,一十来岁的男童,却现于妾梦中,酷似子兰。妾醒来后并未在意,可方今看来,这孩子会不会正是少司命受妾感动,特赠予妾?否则,他怎会与妾一样,是郑氏孤儿?十年前若是有孕,如今也当是九岁!”郑袖说得情真意切,又抬腕擦了擦泪目。
“母亲,这孩子是我在兰台所遇,见他与同席辩论有理有据,还给我讲了段《二子乘舟》的故事,后又闻知是郑氏孤儿,心中怜悯,便带进宫中耍耍。这又适逢父亲出题,这个在楚越两地口耳相传了两百余年的故事,却又极少有楚人能够唱得出,难倒了屈子难倒了满朝,却让他给答上。如此巧合,让咱们一家给遇上了,真是东皇太一显灵啊!”上官子兰又添了一些解释,让一切都更能说得通。
“大王你也看到了,他真如子兰儿时那般聪慧!”郑袖又强调了一句。
“父亲,确实是像二弟!”熊横终于找到机会搭了句话进来。
楚王瞳孔转了两圈,“唐昧!”
“臣在!”精通巫蛊之术的将领唐昧站到了楚王眼前。
“问卜!”楚王吩咐。
“诺!”
大乐司即刻撤掉了越地的乐师和乐器,换上了一批楚乐专用的乐器,琴、瑟、钟、鼓、磬、笙、竽、篪等一应俱全,排面上可比越地的大多了。形制上差异也很大,有铜制的也有木制的,甚至还有楚地特产的漆器。最显眼的还是居中而立的巨型漆木虎座凤架鼓,造型上最大的特点就是两凤踩踏着两虎,整体以赤、黑为主色调,完全不同于这些北方使臣对传统舞乐的认知。
这虎座凤架鼓“推凤抑虎”的形象,不仅是因为楚人崇拜九凤,还因为虎是巴人的图腾,而灭巴国的秦人原先就已经吸收了很多以狼为图腾的西戎部落,现如今已自诩为虎狼之国。楚国与秦国,就此形成了“南朱雀,西白虎”这种势均力敌的格局。
一切准备就绪,大乐司亲自击鼓带头演奏。
唐昧已换上巫觋专用的彩色装束,腰缠美玉与宝剑,在现场以蓍草烧起了龙骨,也就是龟甲。郑脩则跪于双兽耳乳纹簋之前,紧盯着被炭火灼着的龙骨。
唐昧又动手杀了一只七彩雄稚,十指蘸血,以略显诡异的手法涂抹于脸颊,口中不断嘀咕着古楚语,随着五音合奏,跳起了巫舞。
在各国使臣看来,这显然是非常愚昧落后的做法。争霸时代那种霸主歃牛血涂唇以为盟的传统都不见了,更别说这种动不动还以禽类之血涂面的行为。但矛盾的是却又不失美感,令使臣们大开眼界,极具观赏价值。
虽然楚人处处在学习中原文化,但反过来讲,由楚庄王那代正式开始强盛起来之后,中原人也是在潜移默化中处处崇尚着神秘的楚国文化的。楚这个字,在当时可理解为潮。
《诗·曹风·蜉蝣》开篇便是“蜉蝣之羽,衣裳楚楚”,有人认为此处的“楚楚”即指楚风。不仅是楚服,楚宫、楚乐、楚辞、楚文,都被认为是最时新的事物,各国宫廷争先效仿。
楚灵王八年(西历前532年),收刮民脂民膏而立起的新宫落成,名曰章华台,即后人所谓细腰宫。深居中原礼仪大邦的鲁昭公往贺,就对此艳羡不已。灵王还这么问:“上国亦有此宫室之美乎?”鲁昭公答:“敝邑褊小,安敢望上国万分之一。”后来秦国新都咸阳落成,用来朝会的宫殿也被命名为章台宫,可见楚风影响之大。
王公大臣的家眷,又将这些楚文化带入民间。甚至连死对头秦军,在来自楚国的芈太后的影响下,个个都学起楚人将发髻斜着系起,这也成为了秦军的一大标识性。
“啪啦。”
随着簋中传出的一声崩裂,唐昧的巫舞戛然而止,乐声次之。
唐昧捧着龙骨,惊呼道:“大王!夫人!象上说此子大大的祯祥,大有申包胥转世之状,他日定为我楚国救星!”
说起申包胥,那可不得了。
当年吴王阖闾与名将孙武、伍子胥,击破楚军入主郢都,楚人伍子胥昔日在楚国的挚友——楚国大夫申包胥前往秦国向秦哀公求援,求他帮帮他的外甥楚昭王,在秦廷之前连号七日七夜,滴水不进,终是感动了秦廷上下,于是秦军出击,赶跑了吴军。整整两百年过去了,这个人物在楚人心中,早已是神一般的存在。
楚王起身,瞪大了眼睛,激动得一步步往下走,“这龟兆……当真?”
“绝无虚言!”唐昧信誓旦旦。
楚王指了指唐昧,“赏!”
“谢大王!”唐昧跪谢。
楚王又指向靳尚,“靳尚有功,同赏!”
“谢大王!”靳尚也跪谢。
此刻全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郑脩身上,丝毫没人察觉郑袖的脸上悄然爬上了一丝笑意。这自然是她事先所安排好的,连八年前唐昧把刚出生的阳文君说成是灾星,也都是郑袖向南后提的主意,伙同起来向唐昧授意。
这也不全怪楚王,楚人非常迷信巫祝所说的星象和面相。
三百多年前斗氏生了个斗越椒,其伯父斗榖於菟观其面相,乃“狼子野心”之相,若是不杀必导致若敖氏的灭亡,后来果然由其引发出了若敖氏之乱。楚王对此是宁可信其有,能留阳文君一命已经是开了大恩了,也不过就是被疏远。
“大王,这孩子我着实喜欢。今日您已赏了黄歇,不如再开恩典,也赐郑脩贵族身份,称我为姑母。”郑袖也已移步过来。
“就是夫人不说,不毂也正欲将其收于膝下。今后此子秩服奉养,比于王子,称公子脩,可于白昼以亲眷身份出入宫闱。暂养于上官大夫子兰邸中,待成人再另行分封!”楚王已经完全被洗脑了。
楚王年四十九,却仅有三子,这在各国君主中,除了去年刚接替哥哥秦武王为王的赵稷,恐怕自己是最少的了,且赵稷今年才十八。
这对已至暮年的楚王来说,绝对是一大憾事。郑袖则洞悉了这一点,加以利用。楚王儿子这么少,郑袖得记首功,每当楚王看上一个女人,她就得唆使南后设计害一个,阳文君能生出来都算是奇迹了。
“孩儿跪谢大王、夫人!日后自当加倍勤勉,以为楚之栋梁!”郑脩跪谢。
“哎,怎么还叫夫人?”楚王纠正着。
“哦……姑母!”郑脩又对着郑袖重稽一首。
那前额磕在地砖上,疼在郑袖心里,她流露出了最真实的表情,这是她娘家唯一的血脉了,姑侄终于能够以一种也算是光明正大的方式相认。
“臣等庆贺大王,喜得贵侄!”群臣旅揖道贺。
除了一人,他就是静坐于角落的阳文君,全场只有上官子兰注意到了这一点。
不过此事一定,上官子兰倒也松了口气。现在有父亲撑腰,那个不讨人喜欢的三弟,再也不敢欺负郑脩了,至少明面上得是这样。
“好啦,好啦,还请诸卿入座。这舞乐都已演完,谁再上来献上一图?”楚王背对群臣,朝着王座缓步而问。
“大王,说越语,臣不如小公子。可这要说舞弄丹青,臣斗胆,敢为其师。”子椒大言道。
“好!较之于你的画,不毂更欣赏你这份自信!让使臣们,也饱饱眼福!”楚王已经提前夸赞了起来。
“楚王,外臣早闻贵国子椒大夫善丹青,举国无人能出其右,外臣不才,敢与子椒大夫比试。”前席中有一人站出,自荐着。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齐国的小王孙。只听说你会给齐王吹竽,不见得能绘物吧?”见是战败国派来的使臣,子椒根本不将其放在眼里。
“大夫说笑了,文祖父虽是齐威王,但文父并非嫡出,叔父才是当今齐王,文不敢以王孙自居。”那人纠正着,语气恭谦,却又丝毫不失贵族威严。
子椒继续调侃:“哦——你不提,我还差点忘了。齐相虽是长子,但毕竟只是庶孽。他有四十几个儿子,公子则是他的妾在五月五日生的小儿子,据传该日所生之子必将长得比门户还高,目无君父,年长必为祸患,当天就被下令丢弃。”
田文,齐王田辟彊的侄子、齐相邦田婴庶出的小儿子。嫡尊庶卑、长幼有序,是周武王姬发所定,七百年来以此为礼法之本。田文虽出自王族,却在这种约束下成为王室中最卑微的一员,可以说是连分封土地的机会都可以不用给他。
他自小被父亲田婴丢弃,其生母将其偷偷养大,后又回到家中以一张利嘴说服了田婴接纳自己。五月五日出生的田文并非如田婴多年前所担心的那样,长得不仅没比门户高,根本都不及七尺,毫无当地所谓的危及父母之貌。
接触下来才短短几年,田婴就已深知田文的才干和品学是他那四十几个哥哥都及不上的,举国皆悦服,并以与其交友为人生大幸。小小年纪,名声已大过其父,更被齐国人奉为当世第一君子。如若那位励精图治的齐威王在世时见过这个小孙子,那早就是另一番境遇。
楚王也是早就听过田文的大名,却始终未有机会能得一见。今日寻衅于列国使臣,就他一人回应,也想看看他能有多大能耐,姑且放任子椒。
“在下没记错的话,贵国的第一位令尹也是斗氏始祖斗伯比,与其表妹郧女私通,亦是于五月五日诞下一子,连庶出都算不上。郧女惧其危及父母,将其弃之于云梦泽。这孩子命不该绝,其外祖父郧子出猎云梦泽见雌虎正哺一男婴,见人亦不畏避,带回后多番调查方知正是自家女儿所弃之私生子。此儿正是后来楚成王时的令尹斗榖於菟,即斗子文,他不仅没害父母,还尽灭弦、黄、英等国,又削了蔡、随、徐、江等国之地,为楚庄王北上争霸奠定基础。大夫左一句庶出,右一句为祸,可是在质疑贵国先贤?”这是田文的反击。
“这……这又从何说起?可不是人人都能是斗令尹。”子椒也是理屈词穷。
田文继续刺激了下:“大夫嘴上倒是利索,可不知手劲如何?讲了这么多无关丹青之事也不应战,莫不是浪得虚名?”
子椒的话,也引起了阳文君的不适,田文对此却不羞也不恼。
“少跟我占唇舌便宜,今日你便是晏婴我也跟你比!大王,臣请与齐国使臣一搏!”子椒表现出了些许恼怒。
“准。今日庆灭越之功,请以越国所推崇的蛇来作画,先者为胜,胜者得卮酒,与不毂同饮。上丹青。”楚王应允着出了一题。
二人一触到笔杆,同时于同等大小的两张方布上画蛇,迅速向着地面挥洒起了墨汁。
子椒挥洒自如,以最快的速度娴熟地勾勒出了蛇形。整个现场的人也都目不转睛,包括楚王。可当子椒稍稍抬眼瞥向了田文,却发现对方也正与自己同步,真是出乎意料,笔触不禁一颤!
正是这片刻的迟疑,让心无杂念的田文赶上了子椒一步,点睛之后撂笔便伸手去夺居中而立的玉卮——
“啪!”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只差点睛的子椒右手尚执笔,而左手也伸了过去夺卮,未夺成却扣住了田文的手腕,好在田文止住了收手,险些将美酒溢出,全场具静,似乎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大夫,此为何意?”田文打破了沉寂,自信满满地笑问。
“吾……吾能为之足!”不甘心的子椒恍惚之间冒出了句荒唐话,还想再比。
“大夫,蛇固无足,子安能为之足?臣者事必听命于王,王之题止于蛇也,大夫欲自行添足,岂非擅以蛇身化龙形乎?”田文问完,饶有意味地给了楚王一个眼神。
楚王读懂了田文的意思——子椒方才所说的目无君父现在却应验在了自己身上,后世总结了个罪名,叫大不敬;先前楚王题是这么出的,但君无戏言,当年郑庄公还对母亲说过“不至黄泉,毋相见也”呢,事后悔悟了都得想一出自掘一道“黄泉”来见母,即便楚王想依着子椒的胡言乱语改题,众目睽睽之下也已是无力回天。
“子椒,戏言啦。《司马法》有云:‘周以龙,尚文也。’可咱们楚人崇尚的是凤,倒不必学着周人画什么龙。公子,子椒技不如人,让你见笑。来,与不毂同饮。”楚王只得发话,宣告田文的胜利。
见大王发话,也自知理亏,子椒只得松手,悻悻地退下了。
“谢大王!大王海涵!不愧为仁君典范!”田文对这个处理结果很满意,将卮中美酒一饮而尽。
“甚好!田婴能有你这样的儿子,乃齐之大幸!不毂之子若有你这般胆识,楚国当尽收南蛮!”楚王这话只说了一半,面对这样可畏的敌国人才,终于有所收敛。
楚王所说的儿子自然不全是自己那三个儿子,而是特指他的继承人,也就是太子熊横。熊横知道父亲对自己略有不满,虽然也没有直接点名,可也犯不着这么在外人面前贬低自己吧,对此他颇为不满,却也只能生着闷气。
“大王过誉,文愧不敢当!是子椒大夫停了一笔,手下留情了。”田文还是一副谦逊的模样,就此赢得了楚国众臣与各国使臣的赞许。
看得出来,楚王很欣赏这名齐国的公子,更庆幸他仅仅只是公子而不是王子。楚王真不想与这样的年轻人为敌,但结盟怕是也没戏啦。
这一幕幕,都被屈平看在了眼里,他再也坐不住了,“大王,臣平请与公子文再谈联齐之事!”
田文被这突如其来的话给骇到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开口促成此事。
“屈平你大胆!”楚王登时露出了凶恶的一面,装都不想装了。
由于秦国使臣也在场,屈平并没有将“联齐”后面的“抗秦”二字也一并说出,可楚王完全明白他是那个意思。
当年楚王若是听了此策,也不至于为张仪所欺,不仅失去了齐国这一强有力的盟友,还白白丢失了西境那广袤的土地,和八万将士的性命。至今都无人敢再提这段屈辱的往事,只因楚王不愿去面对,自此与齐国交恶,也正因如此才骗得越王无彊的些许信任,约定一同攻齐。
且前番昭鱼刚击退了齐军,如今就是要跟齐国联手,怕也会是两条心。
景鲤、景翠、景缺、昭睢等人见状如此,也是坐不安稳,想替屈平说话,却又自知是徒劳。
昭鱼则持完全不同的态度,他认为事不关己,这个儿时玩伴不过是自讨苦吃。
屈平乃楚宣王十七年(西历前353年)正月庚寅所生,适逢“三寅汇聚”。且帝喾是在庚寅日诛杀的火正重黎,再让重黎之弟吴回接替火正之位,吴回即后来楚国王室的直系先祖,这对楚人来说是一个极具纪念意义的日子。
楚宣王熊良夫也与大多数楚人一样笃信巫学,因此当他知道屈家在良辰吉日生了这么个孩子,非常重视。屈平也颇受后来的楚威王熊商所喜爱,与太子时期的熊槐接触良多,还与昭鱼相善。
可威王崩后,自熊槐继位以来,昭鱼的荣宠只增不减,屈平后来却被熊槐所厌恶,跟他不懂得审时度势也有很大干系。
昭阳虽然心中有愧,却也是当没听见。毕竟已故的秦相张仪先前会这么报复楚国,还是因为十几年前的一桩旧案——
楚王为表彰昭阳败魏夺城的卓越战功,曾将楚国传国至宝和氏璧赏赐于他。一日,昭阳领百余宾客共游赤山,应众人之请而出璧逐一传视,却忽遇深潭有丈许长大鱼协同诸多小鱼跃水而出之奇观,众人争睹,散席时却不见和氏璧。
魏人张仪正是当时在座的门客之一,饱学纵横之术却出身贫贱,被众人以此为由再加上一句品行恶劣而共执之,掠笞数百仍不认罪,最终只得将其释放。张仪也是因此对昭阳怀恨在心,出仕秦国得到重用后,将楚国打击一番后又散布出这段往事。
此事楚王怎会不知,但却不提,未记昭阳之过,昭阳已觉是大恩了,哪还会帮着屈平。
“臣只为尽国事,不惧天威。”屈平表露着。
“败兴!”楚王怒而起身,离席而去。
众臣议论纷纷,或有离席者。
“屈子,您这又是何苦?”田文这才第一次与屈平交谈。
“公子是位受人景仰的君子,若今日换做是公子于此境地,屈平相信公子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屈平再一次肯定着自己的做法,也肯定着田文的品行。
“为人臣者,遇一知己君父,本就不是什么易事。今见屈子涉身犯险,实属高义,又抬爱田文,田文感佩。”田文作了一揖。
“夫子,弟子承教。”听着这样的对话,黄歇也不禁对着屈平作了一揖。
“今日不与齐使谈结盟之事,不出三年,吾王必悔矣,国本亦难保。黄歇,你要记得这位公子,事事以其为典范,方可成君子之行、立君子之名。”屈平向黄歇推崇着田文。
“弟子谨记。公子,请受小儿一拜。”黄歇又对田文作了一揖。
“黄歇,你是根好苗子,还望紧随屈子,不与权贵同流。我齐之稷下学宫,不输于昔日周之辟雍,随时候着你来求学。”田文曲了曲两指,以关节在黄歇额上轻轻磕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