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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风暴的伊始

移花接木案 瓯南生 12477 2024-07-11 11:06

  “哐当!”

  一支箭落入了铜壶。

  “郑脩又进一筹,已四筹。”充当司射的屈承贞计算着。

  “啪哒!”

  又一支箭投出去,到了壶口却落了个空,弹出横在了沙地上。

  “阳文君未进,仅一筹。”屈承贞继续计算。

  “啪啦!”

  阳文君将手中剩下的两支箭往五步之外的铜壶上一摔。

  “不玩了不玩了,次次都给郑脩赢了,还怎么玩?”阳文君扫兴着。

  原本在演奏《狸首》的黄歇,也将十指摊直,按于瑟之二十五弦上,止住了曲调。

  “阳文君,郑脩能赢那是本事,他要让着你,你也玩得没劲吧。”屈承贞说了句公道话。

  “整日不是射箭,就是投壶,指头都磨破了,太傅何时才肯教咱们骑马?”阳文君卸下了两只铜壶里的箭,把其中一只里的红豆倒在了手上,喂着身边的一匹漆黑骏马,马儿额前当颅上的光泽不断闪烁。

  楚怀王二十六年、秦昭襄王四年、齐宣王田辟彊十七年(西历前303年),郢都西郊,王卒军营。这年,黄歇、阳文君十一岁,郑脩十二岁,屈承贞十三岁。

  “尚未及舞象之年,兵车都没让你用过呢,哪会这么快就教你骑马?国内现下也就二王子那一党骑得比较好,却都没用到战场上。”屈承贞也是觉得无趣,坐到了席上,他是四人中最不愿意去动手脚的。

  “承贞,都按你这么懈怠下去,我楚国怕是无兵可调、无将能遣了。”阳文君最看不得他的伙伴这种状态,当然他自己也没什么资格这么说别人。

  “怎会无可调遣呢?我这不正研读兵书么。”屈承贞捧着《司马穰苴兵法》残卷反问着。

  “这书你都快读烂了,读这些谁都能买得到的有多大意义?有本事,弄一部孙膑的兵法读读。”阳文君调侃道。

  “孙膑啊?他哪有留下什么兵法?包括什么《伍子胥水战兵法》啊,《范蠡兵法》啦,《文种伐吴七术》呢,那都是传说,拿来吓唬人用的。反倒是阳文君你啊,一到唐太傅教数就不见了踪影,《鹖冠子》那篇会背了吗?我们三个可是陪你学的啊,还要因你受罚。”屈承贞数落了两句。

  这四名少年,一名王子、三名公子,每日除了要在屈平身上学礼、乐、书、诗、辞,还得跟楚巫唐昧学数。但去年屈平被流放到汉北,这方面更好的老师还没给他们找到,不过最近又安排上了景翠、景缺给他们教射礼、兵法,偶尔也论政。阳文君素来与唐昧有隙,因而不学也罢。

  六艺,是一个健全的贵族男子需要具备的基本技能,即礼、乐、射、御、书、数。要不是因为年龄还不太够,景缺也想给他们兵车教授御。

  这些楚国的年轻贵族足够用心的话,将有望成为诸国学识最渊博的学者,毕竟他们除了要精通中原那一套,同时也要学好自己的这一套。

  阳文君又亮出一支鹖羽,学着唐昧平时的手法指向苍穹摆弄,不爽道:“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这谁还没学会?别说他了,昨夜长星现世,估摸着他又在推演什么星命,说我楚国今日或来日会有什么大灾大祸。”

  “你怎么尽往坏处想,就不能来几句好的?”屈承贞问着。

  “那是他都往坏处说的多。”阳文君回应。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屈承贞吟了半句其父早年被楚王疏远时所作的《离骚》,表示自己更想从占星中听到好消息。

  “别管什么长星短星的了,你们说,最会玩的是哪儿的人?”郑脩也略显无奈地抚了抚黑到发亮的马鬃。

  “这还用问?自然得是临淄人。”黄歇这才开口。

  “如何?”阳文君追问,似乎也有些兴趣。

  “三年前齐国公子文乘传我国,曾与我有些许私交。他说过——临淄之中七万户。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琵、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蹋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扬。”黄歇复述着这一段精彩的形容。

  “公子文?是那三年前,灭越时因齐军也被我军击败,而充当使臣,替齐王向我国求饶的公子文?”郑脩关心的反而不是玩乐。

  “正是,今年已在齐国拜为相邦。”黄歇表现得不仅向往着齐国,还景仰着田文。

  “说这些有什么用?家父可最忌玩物丧志,我大哥曾带回一套六博,结果被他烧得只剩灰,说是君子不博。”屈承贞说得很平淡。

  听众人议论临淄的繁荣,阳文君又不屑道:“临淄有什么了不起?我楚之郢都,难道不是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号为朝衣鲜而暮衣敝?”

  “让你们练投壶,聊什么呢,这么较劲?”景缺驾着一乘兵车而至,披着一身犀甲,往虎帐大步行去。

  “太傅。”四人同时站了个端正,作揖,而后才跟着进了虎帐。

  “在……在说何时能学骑马呢,承贞说是得先学御。”阳文君边走边回答着,期待着对方对此的回应。

  景缺已经落座于席上,“操之过急了。骑马主要还是西戎和北狄的能力,除赵国之外,列国均无可供参战的骑兵,更别说作战经验。即便是照着胡骑有样学样的赵国,也不过是在五年前正式建立的骑兵,对付中山和北狄。更多的时候,马在我华夏族还只是拉车所用。你们若是连更为简便的兵车都驾驭不了,还谈什么骑射?”

  景家这一辈的宗主是景鲤,算起来是景翠、景缺的伯父,与屈家宗主屈平、昭家宗主昭鱼同龄,活跃于朝堂。多疑的楚王还是信不过昭阳,不愿意让昭家在令尹之位上座太久,很快就把昭阳也换了下来,由景鲤接替。

  其实景鲤也未与昭阳直接进行交接,他早就被楚王调到了吴越之地督察越民,说是以防有变,还要他负责修水利、进贡篚、开荒地、建海上商道等事务。自打接任令尹以来,他还未被召唤回朝,其职权基本由楚王最信任的上官大夫子兰来代,可见楚王对三家削权的决心。

  此外,前面也有说到,景家另有两名重要家族成员主导战场,即景翠与景缺,均为阳文君太傅。

  “太傅,但您不能说车战远远重于马战。”黄歇要与太傅一辩。

  “哦?说说看。”景缺也想听听黄歇的见解。

  “我楚国自古以两种战法驰名于世——舟战与车战。舟战,盛之于南国,即楚、吴、越三国,还有南蛮诸部,各有习流,即水师,亦称舟师。周昭王曾率天子六师南征,就因吃了不懂舟战的亏,包括他本人在内的全军溃于汉水未能北归。而后,楚吴两国争为南方霸主,亦曾于大江(长江)边发生过鸠兹、鹊岸、长岸等大型水战。如今,南国一统,南蛮又无力寇我楚境,只需对付北国即可,舟战可防不可攻,只会渐止。北国盛车战,以步兵为主力、车兵为辅翼,一度曾以兵车之数来指代国力,故而曾有百乘之国、千乘之国、万乘之国之别。但自赵侯组建骑兵以来,短短几年,破中山、败林胡、却楼烦,尽拓疆域,将长城越建越远。中原诸国见此成效,也已竞先训练骑兵,不日将与我楚军一战。在北国那种少水之地,我军已先失了水利,还用这陈旧的战法,如何得胜?齐桓公吕小白曾说过‘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一匡天下,不以兵车’,今后若是再要一匡天下,怕是真的用不上兵车了。”这是黄歇给出的说法。

  “依你之见,我万乘之国的战马,应尽脱车而出,以早日养成骑兵?”景缺继续探问。

  “非也。”黄歇先是否定,再解释道:“赵军能有今日之强,也是一步步试出来的,掏空心思不断地去将骑兵变得更强。在赵军击败林胡后,索取当地良马,又能任用异族兵将,兵马皆烈性十足,并就此演变出更多的新战法,智勇兼具。我楚军若想与其一争,第一步便是绕过秦国,远交西戎诸部,购入良马繁殖。若迟迟未有所动,待他国尽效赵军所为,必悔之晚矣。尤是秦人,近西戎且早已在秦穆公赵任好时广纳其土、尽收其民,两族融合方有今日之兵强马壮。太傅,此言在理否?”

  景缺听到这里,不禁倍感失落,默而不答。

  “黄歇,你以为这些话,太傅不会说?”屈承贞则数落着黄歇。

  “兄长,歇若有何不妥之言,还望赐教。”黄歇谦卑着。

  “我且问你,要说这变革者,再往早了推,都是些谁?”屈承贞问着。

  “你要论法家人物,魏文侯有李悝、楚悼王有吴起、韩昭侯有申不害、秦孝公有卫鞅、齐威王有邹忌,具为一时名相,乃以变法图强。”黄歇一次报出了五名法家代表。

  “再问,几人得以善终?”屈承贞接着问。

  “李悝善终,吴起死于楚国七十余家旧贵族的乱箭之下,申不害善终,卫鞅死于车裂,邹忌善终。”黄歇完整地回答着。

  “不得善终的吴起、卫鞅,死于何时?得以善终的李悝、申不害、邹忌,又是死于何时?”屈承贞的发问越发犀利。

  “吴起、卫鞅具是因变法过程中触犯旧贵族利益,而在支持他们变法的国君去世之后,被旧贵族所杀。李悝、申不害、邹忌则是……则是……”黄歇顿了住,若有所悟。

  “李悝、邹忌均死于支持他们的国君去世的次年,即新君改元当年……仅原为郑人的申不害,卒于韩昭侯在位时……”郑脩帮黄歇补充了这个事实。

  “也……也就是说……”黄歇再次顿住。

  “没错,你所说的那些变法者,或许真正得以善终的,仅是变法期间一直被韩昭侯庇护着的申不害。其余四位,均死于新君即位当年或次年。”屈承贞做了个总结。

  “承贞,这番话是谁教你的?”在一旁静听着的景缺,终于开口了。

  “弟子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孩童,这话自然不是自己说得出来的。太傅心中应是已有答案,弟子对太傅无所谓隐瞒。”少年坦然着。

  “令尊,还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景缺感叹着。

  “完全不懂你们说些什么。太傅,没别的事,弟子就先告退了。”稀里糊涂的阳文君,就这么离开了。

  阳文君像他大哥,本就没什么心机,又不好学,这些话对他这个年纪和水平来讲还是太深了。而且他也知道楚王并不看重他,因此就更没什么上进心了。只要别被狠心的父亲丢出去当人质,还能做个自在的贵族,等年纪到了也不会在朝中为官,去封地就藩得了,省得碍着两个哥哥的眼,就这么自顾自地玩到终老也挺好,至少衣食无忧了。

  太傅们见他这种状态,对他也没太大期望。这种嘴上谴责他人而自身又不思进取的贵族在楚国太多了,相比之下刚被他嫌弃过的屈承贞可是努力多了。

  “阳文君走了也好,继续放开说。至今真正坚持新法的,还有几国?”景缺也问了起来。

  “先撇开我国不说,魏、韩、齐三国已无甚余效,仅秦、赵始终贯彻。”屈承贞回答。

  “嗯。那是秦孝公之子秦惠文王只对商君卫鞅报了私仇,却也是深知新政之效益,故而并不废黜商君之法。若不是商君在秦国推行了照身帖,不验明身份者不得宿于客舍,秦惠文王也没那么容易诛杀他,此所谓作法自毙。更可贵的是,之后的秦武王、秦王赵稷先后也都是贯彻了父祖所坚持的强国之本。再说赵国的变革,是由赵人的国君赵侯雍亲自带头的,其成效也是显著。”这是景缺对于变法的分析。

  “太傅,当世雄国之中,似还漏了一国。”黄歇提醒了一句。

  “你是说燕国?”屈承贞是最快反应过来的。

  “十七年前,也就是当今齐王田辟彊继位当年,齐国以北,那效仿唐尧、虞舜将王位外禅于相邦子之的燕王哙,又是个什么下场?”这回轮到黄歇反过来问屈承贞了。

  “在燕相子之成为新任燕王的第三年,燕国前太子燕平经齐王田辟彊煽动,以旧王室为首的贵族势力全力支持其向子之发起内乱,子之花了两年才平定,燕平兵败身死,燕国元气大伤。可就在这时,齐王突然对燕用兵,仅五十日便攻占燕都蓟城,前燕王哙、燕王子之均死于此战。又过了三年,多亏了赵侯雍,将在韩国为质的庶王子燕职送回燕地,立为新王,并赶走了齐人,就此复国。当然,赵国这人情也不是白做的,燕王职也是许了赵国不少好处。燕王哙酿成大祸至此,到底,连个谥号都不好选,至今仍被称为燕王哙。”屈承贞也大致讲述了那段往事。

  听完后,郑脩先是看了看黄歇,才将视线调转至屈承贞:“兄长,黄歇之意,恐怕你还没懂。”

  “嗯?”屈承贞这时候慢了半拍。

  “有此悟性,后生可畏!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景缺显然是在夸黄歇和郑脩的。

  屈承贞虽饱读诗、书、辞,甚至还有各国兵书,记忆力惊人,能完整复述任何他人的见解,此前那番话便是复述了其父屈平的总结,但自我领悟能力还是略逊于黄歇、郑脩。一时之间,还是被蒙在了鼓里。

  郑脩也不卖关子了,主动解说道:“君王自身即是变革者,这便意味着其执行力是举国第一,但同时也伴有更高的风险,还是来自旧贵族的不理解。一个不留神,身死国破!”

  屈承贞眉头一蹙,“如此说来,赵侯雍……”

  “将赵国领导得如日中天的赵侯雍,别看他现下大有统一三晋并西进函谷关之志,却极有可能不得善终。”黄歇把话给挑明了。

  所谓三晋,即赵国、魏国、韩国,因此三国乃瓜分晋国故地而立,领土又相互变来变去,时人合称其为三晋。

  “报——将军,不好了!齐将田章、魏将公孙喜、韩将暴鸢率三国联军压我北境,吾王急召!”虎帐外传来一声通禀。

  “什么?”景缺拍案而起。

  “完了!真给阳文君那乌鸦嘴给说着了!”屈承贞惊呼。

  “不出三年,吾王必悔矣,国本亦难保……果然被夫子言中了!”黄歇想起了三年前屈平当着齐使田文面前所说的话。

  “屈子说过这话?”景缺错愕地看向黄歇。

  “说过!确确实实说过!可夫子去年又因直言劝谏被流放去了汉北!”黄歇强调着。

  “你跟我走!车上说!”景缺几个大步便已出帐上车,黄歇也跟了上来。

  “景缺!你要去哪?”景翠的战车刚好也开到了帐前。

  “见大王,陈述屈子所言!”景缺焦炙着。

  “你虽有战功加身,可大王对你颇有腹诽,你也根本不懂怎么说话,此事由我来说!”这是景翠的说法。

  “不可!这会毁了你的!”这是景缺的焦虑。

  “触怒大王我最多就落个流放,可大王会要你死!就算你死不要紧,宗主刚当上令尹,这不是给景家添堵吗?”景翠已经考虑到这一步了。

  向来鲁莽的景缺,也终于冷静了下来,开始权衡利弊。

  景翠继续说:“此次敌方出兵意图我已探清,你这性子就勿要进宫了,我知道该怎么向大王说!这些话你我和昭家的那些人早早在三年前就该说了!黄歇,上我的车!”

  景翠将手臂伸向黄歇,黄歇刚用手搭上其小臂,便被利落地抽到了另一车上。

  一来到王宫,景翠便听到靳尚正在这么对楚王说:“大王,为今之计,臣以为应与秦进一步巩固邦交,只要有秦军相助……”

  “大王!万万不可!”靳尚还没说完,便给景翠打断了。

  “那你还有别的更好的办法?赵侯那点心思谁不知道,不借机横插一脚就不错了,远在东北的燕国又为齐、赵所阻,还能向谁求援?”子椒反问道。

  “还有齐国!”景翠说出了答案。

  “景翠!齐国可是敌国!”这回是上官子兰在反对。

  景翠反驳道:“不!它也可以是盟国!齐相有意与我国交好……”

  “那他还带头攻我楚国?”上官子兰劈头盖脸又是一问,

  景翠又解释:“这绝不会是齐相的意思,定是那好战的齐王……”

  “你怎么这么清楚?那个田文跟你私交不错啊!说!给了你什么好处?”靳尚乘胜追击。

  景翠却说:“没有!没有!大王,三国合兵来攻还是因为此前我方背弃盟约与秦交好,让我去与齐相商量或还能有再度结盟的余地……”

  “人家都带兵打到家门口了还谈什么?讲和?他胃口那么大,你想赔掉几个县?”子椒也一起帮腔。

  “我……”

  “好啦!”楚王开口了,所有人静止了下来,“景翠,你竟敢公然让不毂去跟齐人乞和?”

  “大王……”

  “你给不毂住嘴!”楚王一口将景翠呵止,缓了缓语调道:“靳尚,接着说,如何才可让芈太后出兵?”

  “大王,请恕臣不敬之罪。”靳尚先给楚王跪了下来。

  “准。起来说话。”楚王准许着。

  “大王,可还记得前年在棘阳城与秦会盟,秦使熊戎代芈太后传话,曾向我国索要……索要……”靳尚接着出主意,出到一半却又故意止了住。

  楚王明白了下面的内容,深吸了两口气,才道:“那是要动摇国之根本的,只能如此了?”

  靳尚也显得自己很无奈的样子,“那……秦国想要些什么,大王也是深知,总不能割地吧?这自古当王子、公子的,就要有守卫疆土的打算。便是王姬、公主一介女流,也得做好为母国去他国和亲的准备。当年秦穆公为结秦晋之好,巩固两国盟约,不也委屈女儿怀嬴,先嫁晋怀公,再嫁晋怀公的叔父晋文公。”

  楚王又吸了几口气,“行吧,把太子送过去,就这么定。”

  “父亲!忽得传唤,说是北境突发战事?”太子熊横这时才赶到,一身的酒气混着脂粉味还未散去。

  “已经……已经谈好对策了……”楚王含糊着。

  “是何对策?若能用得上孩儿,定当全力协助!”熊横一副想要好好表现的样子,可心里当然是怕得要死。

  “此话当真?”楚王忽然对这个儿子刮目相看。

  “当真啊。”话是这么答的,可熊横面上却是一脸茫然。

  楚王的忧色稍有缓和,“其实嘛,是有事让你去办,这事说难倒也不难,但却是个重任,关系到我楚国安危……”

  “要孩儿做什么?”熊横追问。

  “此次三国来犯,越地守军临时也调不回来,三年前大战后所损失的兵力也尚未补全,这就需要借助秦军之力。那么,就需要你去……去你西边姑母那,小住几载。”楚王还是说了出来。

  “什么?父亲!您要我去当质子?”熊横听完直接翻脸。

  “啪!”

  看着自己的继承人态度转变得这么快,楚王上去就是一耳光!

  “你个逆子!你当吃穿用度都是白给的?生在王室就要承担起王室的职责!当太子就要时刻打算着替这个王国去死!身上就这么点劲儿光用在嘴上了!”楚王怒发冲冠,讲起了大道理。

  熊横见父亲如此,立马又转换了一个态度,抱着父亲的腿痛哭道:“父亲!我可是您唯一的嫡子啊!您怎么就忍心把我给交出去了!秦国太后那哪是什么姑母啊?我连见都没见过她!”

  但楚王不为所动,越看太子这不成器的怂样就越来气。

  “我可是听说秦武王死的那天,她曾为了尽早掌权连久在燕国为质的长子的死活都不顾啊!她还能善待我这么个连她自己都数不清几代前跟她祖上沾了点边的侄子?”熊横还在叫嚷。

  “父亲,孩儿愿往!”上官子兰跪了下来。

  “子兰!子兰!亲兄弟啊!”熊横感动得又哭了一把热泪。

  “大哥!别说为质了,就是上刑场,子兰也甘愿为你赴死!”这是上官子兰的“真情流露”。

  “大哥真的没看错你啊!”

  上官子兰自然是有恃无恐,其一党均已收下秦人贿赂,即便他代兄前去,也会被秦人“退货”,他们会说只有送来太子才够彰显楚国结盟的诚意。

  当然,贿赂并不是重点,这也是上官子兰想要的结果。只要太子入秦,秦人便会找个机会将其谋害,再回报给楚王说是被他国刺客刺杀,比如嫁祸给齐国,楚王与齐王的交恶又会更深一层。而且嫡长子一死,楚王最终也只能传位于上官子兰,剩下个弱小的阳文君可没那能力跟他争。

  于秦国、于上官子兰,这都是一举多得,联手算计那对糊涂父子,何乐不为?

  “大王,若不舍二位兄长,孩儿愿往。”

  听到这个稚嫩的声音,全场寂静,连熊横也哭不下去了。

  “你……当真愿往?”楚王也很意外,试探性问道。

  “哪怕身死,总算也对大王有点用处了,能在大王与国人的心中留下一丝丝印迹。”跪在楚王之前的,是阳文君。

  这个灾星,令楚王的心中不禁一阵撼动,面上也显露出了几分赧然。

  “大王!秦人贪横!不可与虎狼之国行此交易啊!”景翠还是闭不上嘴。

  他在意的不是哪个王子去当人质,而是从根本上反对这种愚蠢的行动。

  楚王淡淡地看向了景翠,下令:“传令,景缺率军增援北境守军。靳尚为正使、子椒为副使,携太子熊横、三王子阳文君即刻动身,熊横乔装为随从。若秦人不愿以阳文君为质,切勿迟疑,将熊横献上,事后再行通报。”

  “臣领命!”众人齐声。

  “不——”只有太子再度号哭。

  “另,景翠无礼,即日动身前去吴越至东之扈渎开荒,把驻守当地的令尹景鲤换回来。若无调令,不得擅离。”楚王又下了一道命令。

  候在大殿门口的黄歇,大致全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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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啦——啪啦——”飓风呼啸着携暴雨而至,一阵又一阵地拍打着黄歇还算硬朗的身板。

  “黄歇!你不要命啦!快下来!”景翠在龙舟上喝斥着不远处爬上了茅屋顶的黄歇。

  屋子已被洪水淹至五尺之高,而这会儿仅十二岁的黄歇也不过长到了六尺半。

  “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在另一龙舟上的村妇用南吴语哭喊着要下水。

  “都把村民给我看住!少一人便拿你们问罪!”景翠对着四围因风雨而漂浮不定的龙舟再次强调指令。

  楚怀王二十七年(西历前302年),季夏中旬,飓风袭吴地扈渎,即长江入海口以南之地,家园毁坏严重,当地民众死伤无数。

  此刻身处险境的黄歇看上去虽然有些费劲,可这些年在景翠、景缺的教导下也是练出了一身好武艺。他紧接着用双手牢牢地扣在了檐上,垂檐而下,双脚蹬开了紧闭着的窗牖。

  “黄歇!”景翠还在担心着。

  可不一会儿,黄歇已经抱着一个一两岁大的孩子,半蹲着身子嵌在了窗牖之中。可情势依旧不容乐观,黄歇望着湍急的洪流,却怎么也够不着最近的那艘龙舟,龙舟也是怎么都逆行不上去,尚有两三丈之距。

  “嘎吱!”

  茅屋发出了一声响动,黄歇脚下一个不稳,差点进了水里。

  “呜哇哇……”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咻——嗒!”

  一支大矛猛地由景翠手中发出,稳稳当当地插入了窗牖边。

  “黄歇!上屋顶!”景翠指示着。

  黄歇接收到了指示,翻身回到屋顶,摇曳着的茅屋不容他迟疑。他将襁褓绑缚在背,一个纵身,落在了大矛之上!瞬时又是一个纵身,借助着大矛的弹力,跃上了眼前的龙舟!

  “公子!”将士们将他扶起。

  “我没事!快看看孩子安好与否!别让他淋着雨!”黄歇强忍着膝上因猛磕在木板的剧痛,解开了襁褓。

  “诺!”一众将士和难民以身体和盾牌挡着雨水,护住了孩子。

  黄歇这才松了口气,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景翠,并勉强露出了一丝侥幸的笑意。

  满面雨水的景翠,使劲地睁着双眼,面对黄歇这样的表现,也不知该不该以认同来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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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妇叩谢将军!叩谢公子!昔有吴越同舟,今亦有楚人共济,大恩大德来日当以命相报!”那民妇抱着尚不懂事的孩子,跪于简陋的官邸正厅。

  “好啦,我等只是秉公办事,快都去喝口姜汤,看好你的孩子。来人,好好赈恤灾民,今日破例杀鸡为黍,水退之前一个都不能走。”景翠用略显生硬的南吴语安抚着眼前数十位刚被带回的难民。

  待难民全被带下去安置,黄歇这才穿了身泛黄的麻衣出来,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

  “太傅。”黄歇作了一揖。

  “跪。”景翠毫不留情地下了一道命令。

  黄歇恭敬地跪在了地面。

  “你可知错?”景翠也跽坐到了主席之上。

  “孔夫子对他最大的弟子子路说过:‘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此次救援难民,弟子不该违令擅自行动,甘愿领罚。但人命关天,弟子身为楚国贵族,不得不救,也是为扬我楚国之天威于原越民。”这是黄歇的解释。

  “你倒是给我避重就轻。黄歇我告诉你,你可是大王亲命的贵族,是嬴姓黄氏未来的宗子!你若是有何闪失,我可怎么向大王交代?怎么向黄氏交代?”景翠怒斥着。

  “我虽名为公子,可连封邑都尚未正式获得,至今仍寄于太傅门庭之下,族人也四散于各地,不过是楚国贵族中的底层、最高贵的低贱。大王舍得我跟着太傅一并贬黜,太傅也早已明白大王对我的态度了。但我要体现出我最大的价值,这并不是为了给大王看,只是为了能让治下民众更加信赖你我。”黄歇发表着自己的观点。

  听了这些话,景翠更加心疼眼前这个孤儿,也反思着楚国的内政。

  “起来吧,准你半躺着说话。伤到筋骨没有?”景翠这才关切道。

  “劳太傅挂心了,歇无碍。”黄歇伸直了腿,隐几而坐。

  景翠看了眼黄歇身前彩绘漆案上的一套酒器,“给你备了些许姜煮醪醴暖身,量力而饮。”

  “谢太傅。”

  黄歇以角舀出温在鐎斗中的黄色酒水,倒入盛着热水的盉中,待充分稀释后又倒入了羽觞,在酒面吹了两下才抿了一口。这一套器皿都是陶制的,颇显精致。

  黄歇年纪尚轻,但源自越国会稽的黄酒浓度并不高,这酒在越王勾践灭吴后又大规模传入吴地,加入姜片和鸡蛋煮着给少年人御寒,在当地也是常有的事。

  “诶。去岁为师犯颜直谏,被贬黜至此荒居,形同流放。朝中无一人可为我辩白,就你有这份孝心,非要闯入大殿向大王自请侍奉于我左右,舍下郢都的华侈日子,来这莽荒之地吃苦。此处沿江又沿海,大不同于内陆,夏秋两季江潮倒灌,洪涝频发,暑气又重,湿气亦重,蚊虫还多。”景翠也说了几句实在话,又挠了挠小臂上被叮咬出的红点。

  “吴越大地乃是泽国,气候湿润,鱼米富足,适合养人,跟着太傅动手,不仅能学到骑射,顿顿还都能吃得上海珍野味,虽仍有些许水土不服,但弟子不觉是吃苦。”黄歇反倒是乐在其中,说完却也不自觉地挠了挠脖子上的红点。

  这让景翠看在眼里,简直是又气又乐。

  其实扈渎并没有黄歇形容的那么好,这不是一座城,当地人只是在沼泽之中建起了一些村落,不仅水患严重,各类蚊虫还多,被发配到这来简直是苦不堪言。

  “当务之急,还是兴修水利。当年伍子胥为吴王阖闾翻修姑苏城,在其与笠泽之间造了条运河,以避水患,还促进了引水灌田与漕运,当地布衣为了纪念这一功绩将之称为胥江。只可惜后来的吴王夫差并不重用他,且在击败越王勾践后专注与西子享乐,而越王勾践灭了吴王夫差后也并未在实际上多么善待曾经敌对的吴民,以致于东边水路更为密集的扈渎至今仍未处理好,可是苦了这一方布衣。”黄歇轻叹着。

  “你说得很对,但只要有二王子一党从中牟利,郢都对这边拨的款子就无法落实到位,水利也就修不出多好的结果。”景翠说完,咬了咬牙。

  “若不是二王子一党,大王早年就该好好重用夫子了。夫子明知变法者多是不得善终,还是甘冒风险去触及包括自己族人在内的旧贵族的利益。新宪令即将定稿之时,二王子果然来夺,这是夫子与大王二人的机要啊,二王子还在大王面前背了几句,以佐证夫子于人前自称‘非我莫能为也’,大王真当夫子将机密到处说,气得将其疏远,不复重用。”黄歇也开始替屈平鸣不平。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这正是我楚国的现状啊。”身在边疆的景翠,还是在忧心庙堂之事。

  “若来日我能执掌大权,必将此地水利置于首位。”黄歇坚定着信念。

  “南吴语将江河称为浦,你要能修得出一条比胥江还好的江,扈渎之民得依你之氏冠名,称其为黄浦。”已近而立之年的景翠,自知当今楚王在位期间还能复任的希望不大,似有将抱负托付于黄歇之意。

  “弟子不敢。扈渎往后若能得到以太傅为首的三户庇护,治水功成之时,民众莫不将水加之于扈旁,自此称该地名为‘沪(滬)’,恰又应和了三户之说。”黄歇仍是那么谦卑,顺便还拍了个马屁。

  三户,在楚国与三闾、三家、三氏同义,如无特殊说明,一般特指屈氏、景氏、昭氏。正如曾经在晋国,三家即特指由六卿淘汰到最后的韩氏、赵氏、魏氏。

  不同于继承王室之名的熊氏本家,这三个家族世代辅佐王室治理楚国,其成员思想上接受着极为正面的教育,无论被调到何处任职均能爱民如子,也就受到了当地民众的拥戴。

  近年来随着秦国的不断崛起,楚国坊间甚至有传言,御秦非三户之人不可。这话入了楚王耳里,可并不会因此而感谢他们,反而多了几分忌惮。

  “你这竖子,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别落谗臣口实、惹大王猜忌!怕跟我吃的苦还不够是吧?”景翠教训着黄歇。

  “说什么苦不苦的,反倒是太子,只身留在了秦国,应是遭了不少罪。秦法严苛,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对待他国质子怕也是不留情面。”黄歇自知言之过甚,又有意把话题绕了回去。

  景翠摇了摇头,“当年连张仪都说过‘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敌侔交争,其势不两立’,大王就不该与秦国结盟,虽然赶跑了齐、韩、魏三国联军,可如今我楚国之根本牢牢地捏在了芈太后手中。华阳君熊戎又如那狼子野心的斗越椒,时刻觊觎我楚国土地。”

  黄歇也摇了摇头,“横则秦帝,纵则楚王。楚与秦,虽世代姻亲,但在相互吞并过周边国家之后,终于接壤了,这便意味着两国会出现摩擦,旦暮要争个高下,合纵攻秦之计还是要行的。但楚国奸佞当道。昨日,那靳尚又派人来了,那人催着问遏根陀国的蜻蛉眼何时能运到,飘风涷雨如此凶猛会不会影响东海商队。”

  “梆!”

  景翠一拳砸在了案牍上,“这都什么时候了!只顾着给大王和二王子献宝!他们还记得要救被他们一手推出去的太子吗?”

  “郢都急报!”通传的士兵半跪于门口,“将军,太子在咸阳杀了秦国的大夫,惧怕秦法私下逃回来了!”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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