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乐毅的来信?”田文问起。
“是,说是庆贺我加冠,然后劝我应早日回楚成昏。另外,魏王子已将乐毅长子乐间送去燕国,父子相聚。”黄歇看着竹片回答着。
齐湣王八年(西历前294年),齐国都城临淄,田文府上。
原本别着斜圆髻的黄歇,如今已经学着中原人将圆髻移正,并束起了一顶精致的切云冠,儒雅的仪态与俊秀的面孔,使得颇具灵气。
贵族男子成年,一般会在二十周岁时选定良辰吉日,广邀宾客于宗庙举行隆重的加冠仪式,通常由父亲或兄长主持,流程相当繁琐,其中最重要的是加冠并取字。冠礼成后,男子便被正式视为成人,得到了参政的资格,还要穿着礼服带着礼物去一一拜见国君、卿、大夫甚至乡绅等相应的贵族。
但周遭的人并没有察觉到,黄歇依然保持着三年前那十七岁时的面孔。
“回楚成昏,然后谋个差事,这也是你叔父的意思。你出国这么久,王子完都出生了,曾因庄蹻将军的叛变而被牵连的庄辛大夫也被重新被起用了,身为灭越的功臣、淮南的英杰,也是时候回去了吧?”江汉劝说着。
黄歇来到齐国没多久,放心不下的黄仲,便派了与黄歇打小关系最好的江汉出来协助他游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就是为了逃昏而出国的嘛,怎么能就这么回去呢?”黄歇根本不听劝说,似乎还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挺光荣的。
“其实你叔父说的是,就是不愿完昏,也该回去把冠礼给成了。”田文也这么说。
黄歇用食指点了点切云冠,“不重要,我已有兄长赠予我的这顶高冠,才不稀罕那些虚礼。”
“那也不是你叔父给你加的,还有你的字也还没取,你这是乱了礼法。”田文批评着。
冠礼在当时可谓至关重要,其受重视的程度并不输于婚礼、葬礼。
“黄氏不过是亡国一族,哪还敢大兴礼教去加冠、取字?到时候上官大夫又要在我们大王耳旁煽风,还是省省吧,无字就无字,我至少把冠给加好了。”这是黄歇给出的说法。
“那你,黄县这个宗邑不想要了?你看人家乐毅,也没比你大上几岁,出使了趟燕国,跟燕王见上几面,就被封为亚卿了啊。你呢,也该考虑下自己的功名了。”田文给出了忠告。
亚卿,是距上卿仅差一级的高级贵族。
去年那日在齐国的稷下学宫,黄歇舌战百家后,便留在了齐国继续学习,而乐毅则继续为魏国去往燕国出使,有意思的是剧辛也跟着一道去了。
让田文和黄歇都没想明白的是,这乐毅一个亡国之民,也从未有过战功,只是在齐国被身为客卿的纵横家苏秦叫去私下里一点拨,怎么瞬间就被燕王提为亚卿了?
但乐毅有齐国这样的强国不愿投效,却去了可以说是最弱的燕国,燕国还自认是齐国的附庸国,黄歇有预感,这事肯定不简单。但苏秦是齐王宠信的谋士,出入都有齐王专用的武士跟从,别说是黄歇了,连田文都不敢随便招惹他。
“不是我不想要啊,只是那是我们先王的承诺,我被大王革过职,又曾因先王而得罪于大王,还是被他流放的屈子的入室弟子,恐怕大王多半不想兑现啊,我又何苦去触大王的霉头?我还不如在国外躲躲。”黄歇解释着。
“其实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你们的王不同于楚怀王,他不会重用你的。可怜了屈子,两度的流离。要不,你跟江汉回去找你夫子,试试看能不能把他弄来齐国,我可以养你们的。”田文建议。
“兄长,这就别想了。吾师认定了自己是楚人,至死都不会变的。”黄歇直言。
田文摇摇头,觉得非常可惜。
“既然都说到乐毅了,兄长,那苏子的来历,近期有新的消息了吗?”黄歇又打探着苏秦的事。
“还是没有,所有认识苏秦的人都对他知之甚少。只知他是洛邑人,早年四处游历,来到齐国之后不知怎的就被大王重用,频繁地为大王出使各国,并只与国君、相邦这样的人直接对接。而他在齐国的时间,除了王宫和自己家,也只是偶尔去下稷下学宫,且只听不辩,你和乐毅也是稷下学宫中唯一让他感兴趣到愿意主动对话的人。”田文形容着颇显神秘的苏秦。
“主君!不好了!田甲率众于王宫叛乱!”一名门客忽然闯入通报。
“什么?消息无误?”田文确认着。
“臣以性命担保!”门客作保。
“召集府上武士,随我勤王!”田文立即做出了决定。
事态紧急,相府里里外外,是个武士都拿起兵刃追随田文前去救驾。
上千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齐王宫大门口,目之所及,竟躺着数千具尸体,看来田甲所发动的这场叛乱规模很大。
“大王!臣救驾来迟……”
“匡章!御!”还没等刚赶到的田文说完,齐王却已经下了这么一道命令。
“将士们!准备迎击!”身负多处新伤的大司马匡章接收到王命,驱使着手下兵士们随时备战。
“哬!”兵士们举盾的举盾、张弓的张弓、抬戈的抬戈,居然根本不把田文当自己人。
“停车!都停下!”田文也慌慌张张地下令。
“驭——”黄歇牵动着手中的缰绳,将载着田文的战车停下,这支临时拼凑的军队亦就此止步,两军相对于残破的宫门,仅百步之距。
“大王,是臣啊!臣来勤王了!”田文看出来齐王好像误会了什么,主动解下佩剑笔直地站到了前方,彻底暴露于齐军拉满的千百根弓弦之下。
“田文!田甲已死!”说完这句话,齐王对着站在尸堆上的匡章使了个眼色。
老将军匡章接收到信号,将左手所提着的人头拔到了自己头上。虽然满脸血迹,但田文看清楚了,那是田甲的人头。
“有赖大司马救驾及时!”田文作揖。
“田文!田甲素来与你交好,他前脚入宫挟持寡人,你后脚就率领私兵围宫,是何居心?”齐王躲在两面盾牌之后大声质问。
田文脸色剧变,“这……大王您误会了!臣是担心大王的安危,根本来不及报备,这才匆匆领着门客前来!大司马,你是了解我的!”
匡章听完,回头看了看齐王,齐王仍怒视着田文所带来的门客,“匡章!不得松懈!万一他是看你在此,临时权宜呢?”
于是匡章放下了人头,对着田文喊道:“相邦!匡章一介武夫,别的不懂,只知听从王命行事!你是我匡章敬重的人,但大王疑你有叛变之心,匡章只信大王的!你说你没有,拿什么证明?”
“这匡章好歹也是个大司马,怎么是个死脑筋?”江汉对黄歇问着。
“他如果不是个死脑筋,齐王敢用他吗?”黄歇反问。
江汉按着剑,“准备一下,说不定得有场大战。现在双方人数相当,但对面刚经历过一场恶斗,趁着其它勤王的军队还没到,咱们略占优势。你说,咱们要是助孟尝君于乱军中将齐王田地杀了,他当了新齐王,再凭你们的关系,对咱们的复国大业是不是帮助很大啊?”
黄歇摇摇头,“打不起来的,你太不了解孟尝君了。”
田文一个转身,下令:“把兵器给我全都丢了!”
全副武装的门客们迟疑了,相互之间看来看去,都拿不定主意。
“我说——把兵器给我全都丢了!”田文重复着命令。
“乒!”黄歇带头弃剑。
“乒!乒!乒!乒……”门客们这才乖乖听话,都将携带的各色兵器丢弃于地面。
见门客全都照办,田文又转身面对齐王和匡章,双膝跪地,除冠,安放于膝旁。又解开上衣,袒露出右臂,并将冠上的玉蝉摘下。
“黄歇!缚!”说完这句话,田文将玉蝉含于口中,然后双手背到身后。
“兄长有命,只有得罪了。”黄歇取来了绳索,将田文的双手捆绑起来。
面缚、衔璧、右袒,这是彻底投降的意思。
面缚,即将双手反绑于背面。
衔璧,就是口含玉蝉,表示自己随时都可以是死人。玉蝉用来给生者佩戴,一般是装饰在冠前,称为冠蝉。而给死者陪葬,就是置于口中,称为含蝉。
右袒,就是袒露右臂,在面对神灵时是表示敬畏,在面对人类时是表示谢罪。
“大王,这……”匡章看着也有些于心不忍了,他感受到了田文对齐王的忠诚。
“这什么这?你都替寡人杀了多少人了,这就让你动摇了?”齐王并不因此而心软,反而斥责了匡章。
“不会的!孟尝君这样的君子绝不会谋反的!我能替他作保!”
局面焦灼之际,有一士人从容地从侧面行入两军之间,蓄势待发的箭矢中有一半由田文身上迅速调转到了此人身上。
田文也望向此人,略显吃惊,但似乎也并不认识他。
此人腰间还配着短剑,看来并不是田文的门客。当他走到田文身边,也对着齐军跪了下来,此时所有的箭矢又转回了一个方向。
“你凭什么说他不会谋反?又拿什么作保?”这回是苏秦的声音。
此时田文一行人才察觉到,原来苏秦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站在齐王身边,只不过被侍从们的盾牌挡得严严实实的。
细细回想,田文终于留意到了,自苏秦来了齐国之后,齐王所做的每一个重大决策,苏秦似乎都在场,包括之前同意与秦国交质。
那士人抬头,坚定着眼神,“就凭……这个!”
“嗤!唰——”
“啊——”两军同时发出了一片哗然!
那士人拔出短剑,眼都不眨就将自己的喉咙划破,热血止不住地喷溅而出!
“乒!”玉蝉落地。
“不——”脸部被溅满鲜血的田文大喊。
黄歇赶紧单膝跪地去扶住士人,又用衣袖按着伤口,但他还是非常遗憾地告诉了田文:“兄长,看伤势,救不回了。”
“你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田文也与众人一样疑惑。
“我……是薛人,你的门客魏……魏子,数次往薛收邑入,又数次转赠于我……他说,我是贤者,这是孟尝君给我的……给我的礼金,希望我考虑清楚……来投孟尝君……这不,来投了……士为……士为知己者死!”士人口中一边涌出鲜血,一边陈述着。
邑入,就是封地的租税。生活在薛邑的人,都需要向薛公田文上交相应的租税。
田文感到不可思议,垂泪悲怆道:“原来你就是……就是魏子几年前所说的那名贤者!可我有愧于你和魏子啊!魏子拿着我的邑入去为我招揽贤士,我却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将他驱逐!啊——”
“能让魏子这样的人效忠,孟尝君……必是我所值得效忠的主君!呃……”肯定完田文,士人咽气。
“大王,您看……”匡章见状,想替田文求情,但又不敢把话说明白了。
齐军们见此场面,也都不自觉地慢慢收回了箭矢,相互看来看去,似乎也都回想起了田文的贤明,面上均有愧色。
齐王也被震撼到了,竟有人能为田文牺牲至此。见军士毫无战意,若强行下令要杀田文,只会落得个不义的罪名。
“苏子,为之奈何?”齐王低声问向谋士苏秦。
苏秦摇着头,“大王,还不是时候。”
齐王从苏秦的这一举动中读出了危险的信号,就跟五年前他们要将田文送到秦国为质时,苏秦对着自己轻点着头时一样谨慎。
“大王,有了这开头的自刭,只怕这些门客个个会像当年越王勾践的士兵,看着前排战友为恐吓敌军而甘愿自刭倒下,也将自己视为死士。若田文一死,他们都会捡起兵器发狂了进攻,到时候事态可不好收拾。不如,先驱逐田文到薛邑,再行定夺。”这是苏秦的建议。
“好……好……就依先生之言。”齐王听完,向着田文大喊:“田文!寡人想……此事尚有蹊跷,但你现下仍是难逃嫌疑,今日且先留下相印、兵符,回封邑候着。等查实后,或做处咎……或还你清白。”
“谢……谢大王开恩。”田文叩首。
--------
“魏王之子魏无忌,仅代表父兄,向齐国孟尝君问安。”魏无忌作揖。
“兄长,这位就是我时常与你提及的魏王子无忌。”黄歇帮忙引荐着。
“也是小弟我未来的妻弟。”赵胜也帮忙引荐着。
“仪表堂堂,不愧是魏武卒的小将。既然各位都是兄弟,都请入席吧,用不着客套。”主席上的田文似乎非常欣赏魏无忌。
齐湣王九年、魏昭王三年、韩釐王三年、秦昭襄王十四年(西历前293年),齐国南境薛邑,田文府上。
自田文被罢相回到封地薛邑待命,已经过去了一整年。在此期间,毫无顾忌的齐王开始重用客卿苏秦。而苏秦又是主张讨伐嚣张的宋国的谋士,因此在他的怂恿之下,齐王出兵攻打宋国,同样也是在苏秦的游说之下,燕国也出兵助阵,最终宋军溃败,齐燕联军大获全胜。
现在的齐王就像当年执意要任命田文为相的秦王一样,第一次感受到了王权不受制于人的快感,坚信着这是一个好的开头,自己将会建立更多功业,超越历代先王。
但齐王这一举动并未得到韩、魏两国的支持,因为他们当初结成同盟并将齐国奉为盟主,是基于将秦、楚两个强国视为主要的共同敌人。向南攻楚,三国皆有地分;往西御秦,韩、魏不会失地,齐能保住与秦之间的屏障以避免正面冲突。可宋国只临近齐国,极少一部分与魏国接壤,打宋国的话实际获利的大概也只有齐国,而且宋国现在也没有主动出击同盟中的任何一方,与宋国为敌自然也就不在三国先前的盟约之内。
问题就在于齐王听信了苏秦的话,现在为了专心啃下宋国这块硬骨头,最怕的是秦国从中作梗,竟主动向秦国示好,还扬言将不再复用曾主张合纵攻秦的田文。
也正因如此,去年秦国任命向寿为主将、白起为副将攻韩,二人分别夺取了武始和新城,秦军还将进一步打击韩国,于是韩国相邦张平亲自出使魏国求援。
魏王自知仅有魏军的支持可能还是不足以抗击秦军,而田文在齐国执政期间三国同盟还是好好的,甚至在他的带领下三国联军曾攻破过秦国的函谷关,应该遣使去找田文,看能不能挽回局面,借助齐军的力量一同压制秦军。于是,魏无忌携带赵胜还有少数门客出现在了薛邑。
魏无忌刚坐下,就开始游说:“孟尝君,形势危急,无忌也就不绕弯子了。秦军已经在韩国失地武始和新城集结新的兵力,韩军向我们魏军求援,魏军也已经联络了东周公出兵助阵,约莫能有二十四万,由魏国犀武公孙喜为主将抵抗秦军新的进攻。相信孟尝君,一定听过假道伐虢、唇亡齿寒的故事吧?”
各国对最高军事统帅,除了大将军这一相对常规的叫法之外,往往又各自有一些独特叫法。楚国和赵国称为上柱国,楚国有时还同时设有大司马,齐国保留了大司马的叫法,燕国称为上将军,秦国将其与爵位绑定称为大良造或大上造,而魏国则称为犀首或犀武。
此前与张仪博弈的纵横家公孙衍曾在魏国任犀首,如今公孙喜则被称为犀武。
听魏无忌这么问,田文回忆起了这段耳熟能详的故事:“晋国向虞国借道灭虢国,灭完了虢国之后大军返回晋国途中,又顺道将虞国也灭了。正是因为虞国只求自保,不与虢国同舟而济,才落得个自取灭亡的下场。”
魏无忌继续游说:“如今,秦国就是当年的晋国,齐国就是当年的虞国,而魏国、韩国就是当年的虢国。齐国为了专心攻打宋国,不再与秦国为仇,于是主动退出了同盟,为秦国提供了攻打魏国、韩国的便利,殊不知,等秦国削弱了此二国而持续做大,最终还是会将矛头指向齐国,届时将会发现自己援无可求。你我,正是如此唇齿相依的关系。”
田文思索了片刻,然后对魏无忌说:“恐怕要让魏王子失望了,我已不再是齐国相邦,戴罪之身不得进言,甚至连奉邑都不能出去。”
魏无忌看了眼赵胜,赵胜明白了什么,便替魏无忌往下说:“兄长,这几年应该也感受到了,齐王对兄长的疑心从未削减,何不另谋高就?”
田文看上去不为所动,但也没有立马拒绝。
赵胜继续分析:“兄长占有薛邑,门客三千,齐廷有一半的人是兄长举荐的,发动这些人脉,让齐军相助魏、韩,不是什么难事。齐王只顾着灭宋,这对齐国来说真的是件好事吗?且薛邑地处齐国至南,与宋国滕地直接接壤,如今齐、宋构兵,薛邑多少也被牵连。若齐王有心,攻打宋国之后,回师途中顺道围一围薛邑……”
“不要说了,薛邑本就是齐国的一部分,我也是不会背叛齐国的。”田文坚定着。
“可齐王置你于死地的想法,似乎不曾变过。”魏无忌提醒了一句。
黄歇也开口劝谏:“兄长,去年齐王想借着田甲叛乱的事将你除去,你忘了吗?此举已经让国人心寒,若他再不醒悟,穷兵伐宋而不顾魏、韩安危,只怕要殃及天下局势,以致民不聊生。”
“不瞒孟尝君,吾王知孟尝君深明大义,此次若在齐国复位无望,让我请孟尝君入魏为相,共商抗击秦军之事。”魏无忌把话给挑明了。
听到这里,田文似乎有些犹豫,他想要出手挽救局势,但又迟迟下不了决心。
“齐王使臣苏秦到。”田文的门客冯谖领着苏秦进来。
“孟尝君的门庭好生热闹,看来传闻不假。”苏秦望了望众人。
“是苏子啊,许久未见。请入座。”田文作揖。
苏秦并未着急坐下,“孟尝君,可是有心去他国一展宏图?”
“苏子误会了,这些朋友是来自魏国不错,但田文绝无离开齐国的意思。”田文解释。
“孟尝君是没这个意思,但我们魏国,是要招揽他为相。你们齐国不珍惜的人才,自有别的国家会去招揽。”魏无忌在苏秦面前直言不讳。
“哦?那孟尝君若是应允了,我这趟差事算是白跑了。”苏秦故作遗憾之态。
“苏子此言何意?大王要复用我了?”田文着急地问。
苏秦不紧不慢地回答:“田甲叛乱始末已大致查出,若一切顺利,大王不日将重新任用孟尝君。是赴大梁为相,还是回到临淄为相,望孟尝君三思。”
田文喜出望外,“谢苏子此番特来转告!那我是否可以觐见大王了?”
“这个……大王没说,只让我带话。”苏秦谨慎着。
“那好,我有别的话要对苏子说。”田文瞪起了眼睛。
“请。”苏秦似乎很坦然。
“先生为何怂恿大王攻宋?甚至还为此劳驾去燕国调兵?”这是田文的问题。
“怎能说是怂恿?去年在稷下学宫有过辩论,记得黄公子也在场。剧辛那日说过,宋王不义,兴师抢过齐、楚、魏等国的领地,前年甚至灭了滕国,就在这薛邑的西面,孟尝君不会不知道吧?齐国自古为大国,当今齐王想主持公道,灭了宋国,有何不可?”苏秦回答。
“若齐王讲大义,为何单方面与魏、韩毁约,反而与秦交好,丝毫不顾秦军入侵韩国?”魏无忌反问。
“齐、韩、魏虽同盟多年,可你等一心只想着借助齐国的兵力攻打秦国能向西占有多少的土地,但我们齐国远在东方,赢了秦国也根本得不到任何土地。这些年来齐国出兵、出粮,帮你等打了那么多场仗,要你等一起打一回宋国为齐国谋些土地都不肯,凭什么还与你等为伍?”苏秦反问。
“我们奉齐国为盟主,年年遣使进贡,与秦国打了胜仗还往齐国输送财帛,与楚国打了胜仗我们主动将最多的地分给齐国,连现在的楚王当太子时也是送到齐国为质,说三国同盟关系中齐国得到的好处最少,不太对吧?”魏无忌把这些旧账算得更清楚了。
“在这个世道,财帛算什么?领地、人口,重于一切。三国联军与秦国的战争中,齐国因离战场最远而耗费成本最高,那些财帛本就是你们应该补偿给齐国的;三国联军与楚国的战争中,齐国出力最多,瓜分的战果理应最多。”苏秦反驳。
“你……你这是诡辩!”魏无忌察觉自己被苏秦的话给绕进去了。
苏秦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魏王子从道理上说不过,便说我是诡辩,未免也太不占理了吧?且你们魏国使团未经过齐廷同意,就私下出使薛邑,本就已经无礼于齐,你们将寡君置之于何地?还有寡君好不容易找回了一些对孟尝君的信任,现在你们这么做,让寡君知道了,可是陷孟尝君于不义啊。”
“明明是你们齐国毁约在先!”魏无忌更加恼怒。
“嗯,那要不我跟你回忆一下盟约是怎么开始的?差点忘了那个善于玩弄权术的韩国,先前受到你们魏国进军而引祸水于齐国,这才爆发了马陵之战。之后,魏国因在桂陵之战、马陵之战中两败于齐,在西又被秦所欺,而韩国也自认不再是齐国的对手,这才都向齐国服软。这份关系能够维持至今,本就已是奇事一桩。现下齐国都离开了,你们居然还敢答应跟韩国合作?”苏秦的语调很淡,却处处戳中要害。
“苏秦!你……”
“不对……不对!别争了!”田文出言制止。
“孟尝君,这苏秦句句都在说我们魏国的不是,叫我如何忍得?”魏无忌不肯善罢甘休。
田文立马回避着:“车马劳顿,想必诸位都累了,话我都收到了,请于馆驿休憩,招待不周勿怪。冯谖,由你安排。”
“诺。”冯谖接收到指令后,转向了魏无忌和苏秦,“诸位贵宾,请。”
魏无忌瞪了苏秦一眼,扬着袖子离席,赵胜跟了上去。
苏秦也没多话,全听田文安排,也离席了。
“兄长,是哪里不对劲了?”这时黄歇才问起。
“这是我头一次听苏秦说这么多的话,他口口声声为齐国好,但字字句句都在跟魏王子较真,把对方越激越怒,他代表的可是齐国的大王啊!这是想让齐国彻底跟魏国、韩国断交!甚至还让魏王子回忆起与韩国之间的仇恨!”这是田文所担忧的。
“听兄长这么一说,苏秦着实处处逼人,根本不想友好交谈。”黄歇也反应了过来。
“不行!这样的人数年来都是大王的亲信,现在还趁我不在朝彻底掌握了外交大权,迟早是要出事的!我甚至在想,田甲的叛乱会不会也跟苏秦有关?只可惜现在死无对证!他究竟在策划着什么?”田文嗅出了危机。
“兄长,这苏秦确实不好对付!只要有他在,齐王只会越来越不信任你,不如去魏国!”黄歇再次建议着。
“不!大王将要复用我,此时也是齐国最需要我的时候,我身为齐威王之孙、郭靖君之子,怎能在这种危急时刻转投于他国?”这是田文的决断。
“可你就不怕这完全就是苏秦的说辞?缓兵之计罢了,等仗都打完了,齐王还是不用你呢?”黄歇反问。
“不会的!我还是要相信我们的大王!”田文却执意如此。
在田文拒绝魏无忌之后没多久,战争便爆发了,其结果很快就传到了薛邑。
“报!魏、韩、东周三国联军,于韩国境内伊阙与秦军相遇,联军虽以魏国大将公孙喜为主将,却因三国之间主次难分,而被秦军大破!秦军还拔下五座城池,涉河取韩安邑以东,到乾河!”门客这么通报着。
“什么?十万秦军这么快就打赢了?联军可是有廿四万啊!”田文大惊。
“不仅如此,秦军还把……还把俘虏的联军,全员斩首!”门客补上了这么令人惊悚的一句。
“啊?打开天以来一场仗也没打死过这么多兵啊!秦……秦军主将可是向寿?”黄歇紧忙问着。
门客继续回答:“不,是去年的副将白起,因攻打韩国立了军功而由左庶长升为左更,今年又被秦国丞相魏冉保举为此次战役的主将!公孙喜被俘后,因不屈而当众被白起亲手斩杀!此人现已超迁为国尉!”
门客说出的这个名字,让黄歇面色更加惊恐。
“完了!韩、魏就是休兵二十年也很难再恢复这些兵力了!这个白起是谁?去年之前根本没听过啊!”田文也惊恐着。
“是芈太后和魏冉的人,原是楚国逃犯。兄长前些年在秦国为相时,他还只是个无名小将。如今魏冉为相,没想到白起成名这么快!他下手也太狠了,竟为了让手下兵士进爵而下令尽数屠戮无辜的战俘!他这么做,只会有更多的兵士疯狂地替他卖命!”黄歇对这人嗤之以鼻。
“楚国呢?楚国这么近,怎么没有出兵相助?”田文不解。
“主君,楚人江汉求见。”此时冯谖带来了江汉。
“快请!”田文急忙有请。
“江汉见过孟尝君。”江汉行礼。
“江汉,你自楚而来,可是带来了什么消息?”田文急问。
“秦军与三国联军战后的消息我已经听说了,我先前在楚国打探过,原来早在战前,楚国的上官氏一党就已与秦人勾结,约定说服楚王,绝不接受联军的请援。”这是江汉带来的消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田文瘫在了主席上,思索着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说起来,田文与其父田婴,两代齐相都在极力维持着与韩、魏两国的合作关系。秦国虽然因变法而迅速崛起,短时间内向东从魏国境内夺回了丢失已久的河西之地,还向南灭了巴、蜀、苴三国,但自以齐国为首的三国同盟结成以来,几十年来都没让秦国讨到太多便宜,三国同盟还几度南抑强楚。
此次齐国脱离之后,韩、魏、东周组成的联军看似声势浩大,但少了田文和匡章这样的名将的领导,根本就是群龙无首,面对狡诈的秦军完全不堪一击。如今三国军队的主力尽损,田文与其父多年投入的心血被毁了一大半,他不得不担忧起还在与宋国交战的齐国,会不会成为秦国的下一个目标。
“大王那边还是没消息吗?”看得出来田文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问冯谖了。
冯谖只是摇摇头。
“难道,真的只是苏秦的缓兵之计?”田文不得不这么自问起来。
“不仅如此,我们最近还发现齐王安插到薛邑的细作越来越多,只差安排刺客了。这些人被我们抓了,我们也不敢动他们,只能软禁起来,天天好酒好菜招待着。另外,魏国的小王子又带着重礼来了,门口候着呢。虽不知主君见还是不见,但臣要告诉主君的是,若再不有所行动,过不了几天连薛邑都不能算安全了。”冯谖劝谏着田文。
田文再次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我替兄长做决定了,见!”黄歇站了出来。
“请魏王子入室。”不等田文做出反应,冯谖扭头就向府上的仆从吩咐着。
“魏无忌见过孟尝君!”魏无忌作揖。
“这仗怎么输的?”田文忙问。
“魏军和东周军是去解救韩军的,但只顾把玩法家那套术的韩军竟推托不前,想让我们冲在阵前,犀武气不过,于是联军相互有了嫌隙。而秦军趁机击破防线,把联军给围了!”魏无忌强忍着伤痛,简单讲解着。
“可恨的韩人!都什么时候了还只知道算计!”田文气得起掌拍案。
法家学说主要又分法治、术治、势治这三大类,吴起、商鞅重法,慎到重势,而申不害重术。
所谓术治,是法家在治理国家时,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看到最大的成效的手段,那就是教导统治者如何掌握权术。自韩昭侯被申不害教导后,韩国历任国君都不再崇尚正直,对臣民、他国都用上了阴谋诡计,这也让韩人之间尔虞我诈、自私自利。
由于韩国并没有进行全面的变法,因此术治只够让它强盛一时,日子久了反而呈现出各种社会弊端,伊阙之战的结果就恰好证实了这一点。
“我们也打探到齐王或将对孟尝君不利,请孟尝君入魏主持大局!”魏无忌把来意直接说明了。
“请兄长下令,即刻召集三千门客入魏主持大局!”黄歇请求着田文。
“请主君下令,即刻召集三千门客入魏主持大局!”一众门客请求着田文。
田文思虑了几许,终于做出了新的决定:“先前是田文大意了,请魏王子带路,共商大计。冯谖,去吧。”
冯谖听完,马上下去通知其他门客。
黄歇则走到江汉面前,轻声问道:“上官氏一党派去秦国对接的人,是他吗?”
江汉没说出那个名字,但点了点头。
黄歇眉间一蹙,“果然没错,在楚国中能与韩国有如此深仇大恨的人,我能想到的也只有他了。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这么狠,这可是二十四万条人命啊。”
面对这样的黄歇,江汉却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如果能够为国报仇,且有助于复国大计,或许我也会这么做。你是兄弟们的领袖,希望必要时你也能做到这一步,哪怕需要牺牲我们的性命来完成功业,也不要让这十一家人的心思白费。”
黄歇惊诧着,他根本想不到,自己的兄弟江汉,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人命在他们眼中,真的就及不上一个虚无缥缈的复国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