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江汉将黄歇带回来了。”江汉进门。
“侄儿黄歇,拜见叔父。”黄歇跪在黄仲面前叩了一首。
楚顷襄王七年(西历前292年),楚国郢都,黄仲府上。弦展、钟离烈等黄歇的另外九个兄弟也按原样端正地坐在左右两列,看来大家都在等着这一天。但黄歇看他们个个面色凝重,接下来应该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谈。
“知道回来了?这顶切云冠倒是不错,谁送的?”四年没见,黄仲只是问着这种不甚重要的问题。
“是齐国的孟尝君。”黄歇回答。
“胡说,现在得叫魏国的相邦。”黄仲纠正着。
“嗯……也对。”黄歇应和着。
“听说你在魏国,跟魏国的小王子、赵国的三王子,私交也很好?”黄仲开始讲正事。
“是……有那么一回事。”黄歇承认。
“江汉。”黄仲叫唤着。
“啊……在。”江汉应声。
“难为你了,说说,这趟是怎么把他弄回来的?”黄仲问起。
“是……是他自己说该回来了。”江汉说话时直冒汗。
“是么?今年早前,白起攻占了楚国宛邑,转而攻魏,这两国之间战况激烈,一年之内,魏国都丢了大小城池快五十座了吧!”黄仲说话声越来越大,“他黄歇跟什么孟尝君、魏王子、平原君听说可都是兄弟相称啊!就这么回来了?这还是我那个信奉成仁取义的亲侄子吗?”
江汉吓得不敢说话,一直低着头。
黄歇无奈道:“叔父,还是我说实话吧。江汉请我回来,魏王子看国难当头也不愿牵连我,但我不肯走,于是江汉就串通了魏王子,拿酒把我灌倒,裹成角黍,连夜送出了大梁。”
“嗯——这还差不多。江汉,记你一功。”黄仲对这个答案满意着,“不过黄歇,我还是得罚你啊。嘴上跟我说游历,为的就是逃昏吧?”
“叔父,我这……”
“你这什么你这?你还能说自己尚未加冠不想成昏吗?今年可都二十二啦,你就是不为黄家考虑考虑,也得为其他十家考虑考虑吧?大家,可都等着你重新袭封黄县,也好办事对吧?”这是黄仲的要求,说完将一对精致而又古朴的龙形玉璜置于案前,“这黄国国君代代相传的玉璜,自你父亲走后,我替你保管的,你现在拿去,准备给新妇吧。”
黄歇看着那对玉璜,也没急着起身去拿,想了想,看来至少今天是逃不了了,只得先答应:“那……您看什么时候合适请期,选个日子将小灵娶过门吧。”
“谁说你要娶的是姬灵?”黄仲说完这句话,凌厉的眼神转向了江汉。
黄歇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也转向了江汉,“这话什么意思?”
江汉冒出了更多的汗。
“看来江汉还没跟你说,没事,现在告诉你也一样。我对你的惩罚,就是要你娶芈瑶华。”黄仲轻描淡写着。
“您说什么?要娶谁?”黄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屈氏宗主唯一的女儿——芈瑶华。”黄仲重复着。
“不行!我要娶的是小灵!”黄歇忤逆着。
“不行,我要你娶芈瑶华。”黄仲第三次强调着。
“您问过我了吗?”黄歇怒问。
“啪!咚!”
黄仲过来就是先给了黄歇一个重重的巴掌,并将他的脑袋狠狠地按在地面。
“我需要问你吗?我为了你,自己的妻儿都不要了!你这条命都是我给的!我知道你要说我有没有替你想过,但你有没有替我们想过?你不会跟姬灵是当真了吧?我可是打从一开始就告诉你了,娶她只是为了你的前程!”
听完黄仲这番怒斥,黄歇仍不服软,“那年要我娶小灵的是您,六礼都已成了四礼,今日要我不娶小灵的也是您。”
黄仲手劲加大,回应着:“当然啦!现在你混得这么好,八岁能助楚军灭越,十八岁一使而定西南叛军,十九岁于齐国稷下学宫一辩而名震百家,与齐王孙、赵王子、魏王子这当世三大君子称兄道弟,楚王都日日催着我把你叫回来正式封赏,深怕你出仕他国,还要替你重新说门亲。那随家原本就是咱们的仇家,让你通过联姻关系来借助他们的势力那还是远在淮南的时候,如今早就已经配不上你了,你需要三户来做你的靠山!你不在的这四年,弦展、钟离烈、沈默、蔡复,我都给他们安排了一门郢都的昏事,都是些权贵的庶女或养女,他们有哪个娶的是自己喜欢的?蒋谦呢,娶了嫡女……”
“蒋谦不是有妻子吗?”黄歇听到这里开口打断,他感到无比诧异。
蒋谦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你以为高官的嫡女那么好娶啊?那是他自愿贬妻为妾,去当了赘壻。江汉、舒武,还把妹妹、侄女送给贵族当妾!英豪、厉炎、轸云也准备随时做出各种形式的牺牲!这十家的子弟名义上是黄家的家臣,但哪一个不是被我当成亲侄子来养?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的这些大道理还需要我当着大家的面来教你吗?你身为他们的主君,更是他们的兄弟,有什么资格追求自己的昏姻?你的昏姻,从不属于你!”黄仲说完这番警告,才松开了手,理了理袖子。
黄歇擦了擦嘴角的血,稍稍抬头,那两列兄弟全都用冷冰冰的双眼盯着他,期待着他做出新的回应。这一刻,他明白了,在场的虽然都是他最亲的人,但没人会支持他的。
“非娶不可?”可他还是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非娶不可。”黄仲冷凝着语调。
“向随家提过了吗?”黄歇再问。
“有楚王做媒,随公自然是同意黄家悔昏。也已经向屈家提亲了,屈子不在,这门昏事由屈承贞首肯。”黄仲回答。
“叔父,小灵她名义上也算是昭滑的养女,除了血统,都有三户背景,跟瑶华不一样吗?”黄歇还是想找出突破口。
“不一样。”这回回答的是江汉。
黄歇狐疑的眼神转向了江汉。
江汉开始解释道:“很遗憾,昭滑的门客又开始四处打探江乙的后裔。你是知道的,我们江国是被昭氏带兵灭的,我曾祖父江乙曾在楚宣王那朝为官,与昭阳、昭雎、昭滑的祖辈昭奚恤是政敌,‘狐假虎威’一说正是他用来弹劾昭奚恤的,因此他的死跟昭家应该脱不了干系。譬使我的身份被识破,昭滑是不会放过我的,而顺着这条线索就能找到我跟黄家有关。到时候,你要么杀我,要么杀他。倘若当时情况杀我更有利,无需手软。”
“这……怎会如此……”面对这样的解释,黄歇难以置信。
黄歇这时才想到,原来江汉之前在薛邑说的可以牺牲性命来完成功业,是这个意思,他早就做好了觉悟。难怪出国找黄歇的是江汉,同时也是为了避风头。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黄仲的语调终于有所缓和。
“何日去纳采?”黄歇认输了。
“你回来前,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就都已经给你做完了,六礼只欠亲迎。”黄仲这么告知着。
黄歇猛地抬头,但事已至此,他知道他只能屈从了,“定在什么时候?”
“如今情况特殊,早办早安心,繁琐的礼节能免则免,再过五日,你也有个数。”说完,黄仲伸手拍了拍侄儿软踏踏的肩头。
“五日?真的要……这么急?”黄歇却失意着自言自语。
江汉摇摇头。
“她还住在昭家吗?”黄歇问江汉。
“在。”江汉知道自己只能如实回答。
黄歇起身,去主席的案上取了玉璜,刚转身没迈几步,黄仲便出言制止:“她是不会见你的。”
黄歇闻声止步,但并未回身,顿了顿,才发声恳求道:“叔父,此事我全听您的,但至少再让我……见她一次。”
见身后没有再传来声响,黄歇这才大步出门,去往昭家。
“公子,通报过了,我家家主还是不见你,随姬也是。”昭家的仆人这么告诉黄歇。
“那请转告昭将军、随姬,黄歇可以等。”黄歇脱了履,就直直地跽坐在了影壁之前。
“公子,你这又是何苦呢?”仆人为难着。
黄歇不语,仆人只好离去。
正值夏日,这郢都的日头异常猛烈,黄歇在北方待了几年,一时间有些适应不了这样的气候,小半日过去了,整个背部都被汗液浸湿了,唇间发白。地上虽然摆着仆人送来的清水,可他就是一动不动。
“公子,你是黄家的公子啊,尊贵如此,就不要再为难小人了。”
见黄歇迟迟不愿走,昭滑府上的一堆仆人都折了枝叶来为黄歇遮挡日光。
“黄歇!你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倒跑昭家来为难这些仆人!”屈承贞被郑脩领了过来。
黄歇抬眼,看了眼屈承贞,又垂了下来。对于自己的婚事被人整成这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得,直接无视。
“我跟你说话那!”屈承贞半跪了下来直视黄歇。
可黄歇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见来硬的不行,屈承贞只好缓下了语气,轻声道:“你够啦,这是昭家啊,昭将军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你想得罪他们吗?”
郑脩也半跪了下来,“黄歇,我知道你心中有愧,但这是大王和你叔父的主意啊,你这到昭家来这么干,不就像是在说大王和你叔父做错了吗?你就是不为你自己想想,也得为了昭将军和姬灵想想吧?”
听完了郑脩的劝说,黄歇这才再次缓缓抬头。
屈承贞见状,再次轻声道:“有道理吧?有道理你就先起来,咱们回屈家再做计议。”
“黄歇,人我给你带来了,你要说快说吧。”这时传来了昭滑的声音,听得出来他强压着一股火气。
昭滑终于带着姬灵从影壁之后出现,他亲自来此而不是将黄歇请入室内,说明他非常不想见黄歇,只想到靠近门口的这个位置把事情解决了,说话的时候连看都不屑于去看黄歇,始终将身躯侧着。
黄歇见姬灵消瘦了不少,面容憔悴,瞳孔之下尽是失意,被昭滑的两个女儿搀扶着,看得出来她已经多日不曾好好饮食、安稳睡眠。对面就是四年未见的思慕之人,她也没着急抬眼去看。
黄歇慢慢地站了起来,“小灵,我……”
“不用说了。”黄歇才刚开口,就被姬灵打断了,“我知道公子要说什么。你我先前是有昏约在身,你娶瑶华吧,姬灵愿意给你当妾。”
“啊?”黄歇大惊。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昭滑转过身对着姬灵大喊道。
姬灵被吓得瘫在了姊妹怀中,看得出来,这是昭滑第一次对姬灵发这么大的火。
“昭叔父,是姬灵不孝,惹您生气了。但……姬灵已经想好了,此生,非黄歇不嫁。”这是姬灵的决意。
“你可是随国国君的嫡长孙女,哪怕……做妾也要跟他?”昭滑向姬灵确认着。
“姬灵,决心如此。”姬灵还是这么回答,热泪止不住地涌出那双横波目。
昭滑捏紧了拳头,但最终还是这么对黄歇说:“真不知道你给姬灵下了什么咒,竟让她对你这般。早听我的话,把她娶了,哪来这么多事端?你,回去吧,等我消息。”
“谢昭将军成全!”黄歇诚惶诚恐地作了一揖。
昭滑背对着黄歇扬了扬右手,“你不必谢我,我不是为了你。”
黄歇稍稍将双手往下移,偷瞄了一眼姬灵,此时姬灵终于也直视了黄歇,轻点了一下头。
接收到了这一信号,黄歇才从怀中掏出了那对玉璜,在昭滑眼皮子底下慢慢移步,什么都没多说,就将其中一枚递给了姬灵。姬灵双手接过,感动的热泪拍打着玉璜。她知道,这玉璜,理应是给嫡妻的。
黄歇又慢慢向后退了几步,才对着昭滑再作一揖,“将军,黄歇告辞。”
“将军,告辞。”屈承贞和郑脩也告辞。
“不送。”昭滑不悦着回了一句。
走的时候,黄歇再次望向了姬灵,依依不舍。
“走啦,还看,不要命啦。”郑脩架起了黄歇左臂。
“就是,昭将军都答应你了,我还得带你去跟瑶华解释呢。”屈承贞架起了黄歇右臂。
就这样,黄歇被两人架着弄出了昭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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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烈,最后清点一遍,你负责的东门的物件,是不是都备齐了。”江汉问了句。
“稍候,我已在看了。”站在东门的钟离烈说完,一手捧起《仪礼》中的一卷竹简,另外一只手则开始一一指点着物件,并在嘴里轻声念叨着:“陈三鼎于寝门外东方,北面,北上。其实特豚,合升,去蹄。举肺脊二、祭肺二、鱼十有四、腊一肫。髀不升。皆饪。设扃鼏。设洗于阼阶东南——对完了,什么都不缺。轸云,房中的物件呢?”
这回换到轸云在房中开始念叨着另一卷竹简的内容,同时清点着物件:“馔于房中:醯酱二豆,菹醢四豆,兼巾之:黍稷四敦,皆盖。大羹湆在爨。尊于室中北墉下,有禁,玄酒在西,綌幂,加勺,皆南枋。尊于房户之东,无玄酒,篚在南,实四爵合卺——也都好了。”
在黄歇回来半个月后,黄仲府上开始正式操办婚事,时值婚礼当日初昏。
钟离烈和轸云参照的是《仪礼·士昏礼》,也就是专门记载贵族婚姻之礼的部分。
六礼,是指一整套婚礼中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这先后六大步骤。简单来讲,就是男方向女方提亲、向女方索要生辰八字、请示鬼神、向女方送上婚书与聘礼、与女方选定成婚的良辰吉日、去女方家接亲返回成婚。
当然,这只是简单来讲,男女双方做起来相当复杂,能把各类亲友忙疯,尤其是在亲迎这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即便是参加过多次婚礼,且将《仪礼·士昏礼》背熟,婚礼当天也是谁都不敢马虎。
“黄歇,准备好了吗?该出来了。”江汉提醒着黄歇,简直比自己结婚还紧张。
黄歇身着爵弁服,还有饰以漆黑裙摆的浅红色裙,缓步走出房门,面色泛白,像是穿着婚服却要随时备战的军人一样。
江汉一看,愁了,“你这哪像个新壻该有的样子,笑一笑啊。”
“你们该怎么样怎么样,不用管我笑没笑。”黄歇依旧是这态度。
“好啦,好啦,用不着逼他了。”来宾郑脩劝了一句。
这时代替黄歇已故父亲的二叔黄仲也走了出来,命令着:“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先妣之嗣。若则有常。”
虽然不是很情愿,但黄歇还是遵照礼法,回应道:“诺。唯恐弗堪,不敢忘命。”
听完这段对话,江汉将头转向门外,“墨车准备好了吗?”
“早就好了,随时出发。”门外的弦展回应着,一手还不停地抚着马鬃。
江汉把头转了回来,终于不苟言笑了,对着黄歇说了句:“走吧,今天这关始终要过的。”
黄歇也终于看了一眼江汉,然后艰难地迈出了步子,上了为首的那乘墨车。
江汉也跨上了同一乘墨车,双手挽起了缰绳充当御者,并对郑脩说:“等着,我们把新妇接回来,再陪你豪饮十觞!”
“敬候。”郑脩作揖。
“驾。”江汉抽动缰绳,车前的马儿缓慢前行。
“驾。”紧随其后的还有两乘充当副车的墨车,也分别被弦展和沈默驱动了起来。
江汉、弦展、沈默各驾一乘墨车,他们是随新壻去女方家亲迎的从者,均身着玄端,与新壻着装和马车的色调高度一致。墨车御者一般是由新壻的兄弟或亲如兄弟的好友担任,这就是后世所谓的伴郎团的前身。
由于黄昏的亲迎车队更多的只是为了体现一种仪式感,而且车前还有若干仆从步行着掌灯照明,因此行驶缓慢。
沿街走去,郢都的人们争先来看黄歇,看看这个近年来声名鹊起的青年才俊是个什么样的仪态,已经到了万人空巷的程度。
车队终于推进到了女方家的大门外,停下后能看到新妇的墨车与来车相同,唯一的不同点是有一层帷幕遮挡。
女方守门的摈(傧)者见亲迎的车队已抵达,在黄歇下车后,便恭敬地问道:“敢问公子为何事而来?”
黄歇应道:“屈邑芈姓屈氏宗子屈公嫡四子承贞命黄县嬴姓黄氏宗子歇,以兹初昏,使歇将,请承命。”
摈者一听,条件都对上了,于是对答:“小人固敬具以须。”
得到摈者的准许后,江汉向主人家高声禀告了来意:“黄县嬴姓黄氏宗子歇,执礼前来亲迎屈邑芈姓屈氏宗子屈公嫡长女,以结二姓之好!”
黄歇虽未正式受封黄县,不能称为黄公,但此前楚怀王早已恢复他的贵族身份,现如今他已加冠,被默认为黄氏宗子还是可行的。
屈平的一子一女虽然住在郢都,但这只是屈氏世代在此的固定住所,封邑还是在屈邑,大多屈氏子弟并没有机会来郢都为官。包括宗子屈平自己不再做官之后,也是要回到屈邑养老的,而郢都的住所将由下一任宗子带领子弟继续使用。因此,需称这户人家为屈邑人,景氏、昭氏等贵族亦同。毕竟整个郢都都是楚王的直属领地,除王室外所有人都只是在此暂住而没有正式户口。
屈承贞代表父亲屈平,已经在堂上房门西面布设了筵席,席头朝着西,而几摆在席位右边。
屈承贞的妻子代表已故的母亲,站在房外的堂上,朝南。
已梳理完头发的新妇芈瑶华,身着饰以浅红色衣缘的丝衣,朝南站立于房中,她的右侧站着以簪子和头巾束发且身穿黑色丝衣的女师。
听到动静,四嫂对着身后做了个手势,芈瑶华由四嫂的左侧缓步走出房门。
这时屈承贞面朝西训诫着芈瑶华:“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
而后屈承贞亲手授芈瑶华衣、笄等物以为依凭,使其见物便念及训诫之言。
四嫂则在西阶的上方,悉心地为芈瑶华施衿结褵后,才训诫着:“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
说完之后,四嫂并不下堂。
陪嫁者们也都身着玄色礼服,以帛束发,并加上簪子绾髻,肩披绣有黑白相间花纹的单层披肩,均紧随新妇身后,这就是后世所谓的伴娘团的前身。
一切就绪,身穿玄端的屈承贞来到了大门外迎接刚下车的黄歇,朝西拜了两拜,黄歇则朝东答拜。
“兄长……我来……我来亲迎了。”心绪复杂的黄歇,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这么句话。
屈承贞稍稍抿了抿嘴,道:“改口叫四哥吧。”
说完,又作着揖请黄歇入门。
江汉取来了一只壮实的野雁,递到黄歇手中,黄歇受邀执雁随着屈承贞入门。行至庙门前,屈承贞和黄歇又相揖,三揖三让之后才到阶前。
最终身为主人的屈承贞先登阶,面西而立。
黄歇这才看到了阶上身着婚服的芈瑶华,同样也是四年没见,她也早过及笄之年,明眸皓齿,且今日妆容尤为出彩,不愧是名门大户之女,出落得丝毫不比姬灵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刚满十八岁的芈瑶华,虽然终于能嫁给自己打小就憧憬着的男子,但面上并无喜色,矛盾的是对这段婚姻她也没有反抗,她意识到自己对于这样的安排根本无力做出任何动作。
黄歇无言,面有愧色。
见黄歇杵在了阶下,屈承贞对着一旁的江汉使了个眼色,江汉只好用手肘捅了捅他,轻声道:“新壻,都等着你登阶那。”
接收到了这样的信号,黄歇这才登阶,面北而跪,先将野雁置于地面,恭恭敬敬地行再拜稽首之礼,如此之后,才由西阶下堂,出门。
此时芈瑶华也随着黄歇的步伐由西阶下堂,屈承贞不下堂相送。
出门后,黄歇走到芈瑶华的墨车之前,亲手将登车的绳引递到芈瑶华面前。
而女师却代芈瑶华辞让道:“未教,不足与为礼也。”
随后,女师命令两名从者搬来一张几并跽坐于左右扶住,芈瑶华踏几登车。女师自己则为芈瑶华披上了防御风尘的罩衣。
黄歇这才象征性地替芈瑶华驱车前行,但在车轮滚动到了第三圈时,他又下车换上了真正的御者,自己则回到了原先来时的墨车,向着返程先行开路。
过不了多久,女方感受到车前的熙熙攘攘,她小心翼翼地透过帷幕的缝隙,天色虽暗,却也已经瞄到了黄歇站在自家门前与一众来宾等候着女方的车驾,却惹得一丝伤感。
直到车停,黄歇来到车前向芈瑶华作揖,“瑶华,请降车。”
车内听到新壻喊出的这个名字,那一丝伤感,化为了痛彻心扉。
将芈瑶华领到寝门前,黄歇又作揖请她由西阶上堂。
进入寝门后,芈瑶华的陪嫁者们开始在室内的西南角布置筵席。
黄歇准备入席,芈瑶华的席位则在酒尊西侧,并需要朝南而坐。
而这个时候,媵和御——也就是女方的陪嫁者和男方的女侍,互换了位置,服侍这对新人盥洗。
芈瑶华带来的蒙面赞者则撤去了酒尊上的盖巾,用勺子三次酌起玄酒注入酒尊,而后将剩余的水泼向堂下两阶之间,最后将勺子放置于酒尊之上。
舒武、蔡复充当举鼎人,盥洗之后出门,撤去了鼎盖,将鼎端入寝门,置于阼阶南侧,朝西,以北为尊。
蒋谦充当执匕人、轸云充当执俎人,先后跟在舒武、蔡复后面,将匕、俎置于鼎的北侧。轸云朝北,将鼎内的食物盛于俎上,执俎立待。蒋谦从后往前,以来时相反的顺序退回到寝门外东侧的原位,朝北,以西为尊。
赞者开始于席前设酱,又于其北置肉酱。轸云又进来,将俎设于豆的东侧,鱼则依次排列,腊兔肉又被单独陈放于俎的北面。
赞者又动手将黍放置于酱的东侧,稷则依次放置于更东侧,肉羹又是放置在酱的南侧。
然后,在略微偏东的位置为芈瑶华设酱,肉酱位于酱的南侧,以北为首。黍放置于腊兔肉北侧,稷放置于黍西侧,肉羹则放置于酱的北侧。
女侍已在黄歇席位的对面为芈瑶华设好了席,赞者打开黄歇的敦盖放到敦的南侧,又打开芈瑶华的敦盖放到敦的北侧。
在完成这一系列繁琐的摆设之后,赞者这才对着新人轻点着头,示意陈设已毕。
黄歇对芈瑶华作揖,“请入席。”
芈瑶华应声而坐,新人先后以荐、黍、稷、肺祭祀。
赞者帮新人将黍移置席前,又给到了肺、脊,新人开始用餐,就着肉汁和酱,这都已经包括了祭祀和用餐。当新人享用到第三次,就算结束餐礼了。
赞者洗爵,斟酒请黄歇漱口,黄歇拜而受爵,赞者在室内的北面答拜。随后,赞者又用相同的礼节请芈瑶华漱口。
新人又开始祭酒,赞者盛出肝用来佐酒,新人振祭。尝过肝振祭,之后都放到菹豆内。饮完了爵中的酒,新人拜谢赞者。
赞者答拜,接过酒爵,再次服侍新人以酒漱口,与第一次一样,只是不再提供食物,就直接跳到了第三次以酒漱口。不同的是,此时须将酒爵换成卺来酌酒,其它还是与第二次一样。
卺者,是由一只被称为匏瓜的苦葫芦切为两半后,又由同一根红绳系住各自细的那头的酒器。新人各执一半,盛酒而饮,是为合卺酒,也就是后世俗称中的交杯酒的原型。新人用卺喝了酒,就意味着正式结为夫妻,这也是婚礼中最关键的一步。
赞者端起其中一只卺,递向了黄歇,黄歇伸手去接。
“公子,请饮酒。”
“啪!”盛满酒的卺落到了席间,溅湿了新人的婚服。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这种时候手滑了?”
在场的人全都议论纷纷。
这是黄歇听到赞者讲的第一句话,也是因卺上传来的触感让他察觉到赞者明显在颤抖的双手。
“你还是来了。”黄歇揭下了赞者覆面的帛。
没错,是姬灵,面色更加苍白。
“黄歇!”黄仲坐不住了,失态地当众喊着侄子。
“阿姊,你为什么要现在出声?不是说好了,礼成之后,回房了你再问他愿不愿意跟你逃出郢都吗?”芈瑶华着急而又轻声地质问姬灵。
姬灵热泪不止,沉下了声。
“你们……早就计划好了?”黄歇来回看着眼前的两人。
“来人!”
不等回应,黄仲已经唤人,几名女侍起身要去拿姬灵。
“噌——”
步光剑蓦地由黄歇席下出鞘,直直地举在身侧。
“我看谁敢!”黄歇怒吼。
女侍们站在了原地,来宾们也个个搞不清状况。
“竖子!昏礼上亮出凶器!你疯了!”黄仲怒骂。
黄歇无言以对,但剑还紧紧地握在掌心,他感受到汗液不断沁入剑茎上的丝质缠缑。
“原来……你也早有准备。”姬灵颤动着声线。
黄歇转向姬灵,还是不说话。
“那你能否……舍下黄家,带我离开。”姬灵还是问出了这个黄歇早就猜到但始终不肯面对的问题。
“黄歇!”江汉第一个警示着黄歇。
“黄歇!”钟离烈接了下去。
“黄歇!黄歇!黄歇!黄歇……”他的那帮兄弟,没多余的话,只是各喊了一声他的氏和名,很快就再也没有人这么喊了。
但这两个字,在他脑海里,不断地重复,不断地重复……
“不能。”这是黄歇最终给出的答复。
“那……你只能饮下,这口酒……”姬灵的双手更加颤抖地捧起落下的那一半卺。
黄歇右手仍不打算放开剑,在愣了一会儿神之后,强行逼迫着左手去接住了卺。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有瀰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姬灵完整地唱完了一首《诗·邶风·匏有苦叶》,这诗说的是一位女子一直在岸边苦等心爱的男子,而那男子直到故事讲完也未曾现身。
听完这首诗,黄歇顿了顿,但还是将那半只匏瓜往回拿。
见卺最终还是离开了自己的手掌,姬灵又去捧起另一半卺,递向了芈瑶华。
“阿姊……”芈瑶华没哭,但看得出来她很不愿面对这一幕。
姬灵还是强忍着剧痛,笑了笑,“瑶华,饮下,替阿姊的份一起……去对他好。”
芈瑶华还是那样听姬灵的话,捧起了卺,慢慢饮下。黄歇双目通红,豪饮了一口苦酒,卺便空了。
姬灵知道一切已不可挽回,继续勉强着自己赞者的职责,将分为两半的卺又拼成了一只苦葫芦,并用上面的红绳往中间窄的位置缠绕数圈,这才又端起酒爵,还要再洗最后一次。
“阿姊,不要继续了。”芈瑶华实在看不下去,双手托住了姬灵的腕部。
这对姬灵来说的确是太残酷了,将自己自小相知相爱的男子,亲手送给了他人做壻。
“今日是你们的昏礼,让我……至少让我祝福你们,到最后。”这是姬灵最后的恳求。
听完这样的话,芈瑶华松了松手。
这最后一次洗爵不同于前面,姬灵失魂落魄地走到了室外的尊中斟酒,又进门,在西北放置爵,对着爵拜了一拜。
“新人,可以答拜了。”姬灵说出了最后一个步骤。
黄歇的内心不断挣扎,但最终还是向命运屈从,向姬灵行答拜之礼,芈瑶华也跟着行此礼。
“礼……成。”姬灵最后念出了两个字,便倒在了席间,合上了双眼。
“小灵!”
“阿姊!”
一对新人同时叫唤着姬灵,黄歇右手甩开了剑而去扶住她的腰肢,左手则握住了她的左手,众人也都围了过来。
“怎么会这么冰?”黄歇大惊。
同时,黄歇还察觉到让他感到冰的不仅是姬灵的左手,袖子一滑,原来腕上用细绳系着他赠予姬灵的蜻蛉眼和玉璜。
芈瑶华则用双手握住了姬灵的右手,无助地喊道:“医者!在场的有医者吗?”
“我来!”郑脩忽然站了出来,已经半跪着开始为姬灵悬丝诊脉,“瑶华,打开她的眼睛让我看看!”
芈瑶华照做。
“怎么样?”黄歇都来不及想郑脩怎么会随身带着一套医家才会带的医具,只问姬灵的情况。
仔细端详过后,郑脩才说:“黄歇,已经……没有脉搏了。”
黄歇一颤,摊在了席上。
他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但这种事郑脩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是绝对不会这么说的。
静默良久,芈瑶华才含着泪问道:“她是……为什么会这样的?”
听到这个疑问,郑脩下意识望了眼黄仲,似乎是在请对方示意后再说。
黄仲感受到郑脩所传达的意思,轻轻颔首。
郑脩这才回过了头,对黄歇说:“你应该知道,她身子骨本身就不太好,近些年一直用药物调养,但最近一年……应该是积郁所致,没能解开心结,又再一次受到重重的打击,一时之间接受不了,就……”
郑脩没敢再往下说,但已经惹得黄歇泪流不止。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们说好的,她要亲自再问歇哥哥一遍。而且,不是都说了可以当……难道,有人把她这个念想也断……”话到嘴边,芈瑶华忽然伸手去掩住唇瓣,也不敢再往下猜。
黄歇似乎也明白过来了,泪目望向了黄仲。
黄仲不说话,铁青着脸,当是默认了,但他的眼神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甚至饱含着一种“都是替黄歇着想”的意味。
看到黄仲的态度,黄歇懂了,他心中有恨,但出于孝道,他不能宣泄。
“咳!”
于是,把火气全憋在心里的他,咳出了一口血,沾满了整个下巴乃至脖颈,还滴了几滴在姬灵的领口。
“黄歇!”见侄儿如此,对此事一直不松口的黄仲终于出声,看得他心如刀绞。
“啪!”
郑脩伸手牢牢地扶住了黄歇的小臂,使他不至于当众倒地。
黄歇的血和泪混到了一起,失意地对黄仲说:“叔父,昏礼……已成。歇不孝,还有……另一件事立即要办。”
说完,黄歇横抱起了姬灵,以软弱无力的步伐,走向了门外。
他那十个兄弟个个有愧,不敢上前。只有郑脩跟了上去,帮他牵来马车。当他抱着姬灵上了马车后,郑脩又为他驱车。
“将军,是我害了小灵,但凭将军处置。”黄歇将姬灵愈加冰冷的尸首停放于昭家门内,自己则双膝跪地。
“啊——”昭滑的女儿们抱着姬灵放声大哭。
“你们黄家……就是这么对待她的?她哪里碍着你们了?”昭滑厉声质问。
“但凭将军处置。”黄歇还是重复着这句话。
“处置你!有用吗?你给我走!你不配再多看她哪怕一眼!”昭滑气愤地赶人。
郑脩伸手,由黄歇双臂之下将其架了起来,就往门外硬拖,“走。”
黄歇也就任由郑脩拖着,拖到了马车上,手心还紧捏着蜻蛉眼和玉璜。
“驾!”郑脩驾车,直奔最近的一个城门,他要带着黄歇,暂时离开这个伤心地,去一处没有人烟的清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