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郑脩混入韩国的同时,毛遂身为赵胜的使者,在准备了几日之后,坐着华丽的马车出发,并最终到达了楚国郢陈的令尹府。
这个相貌平平的年轻人不仅穿着赵国的华服,玳瑁簪、珠玉鞘也是一样都不少,显得极为华贵,不知道的还当他是个大夫级别的贵族。
听闻是赵胜差人前来,黄歇在府上接见了毛遂。
可要入室之前,毛遂忽然发现门前那一双双以上等珠玉所装饰的精致鞋子,原先还有些惊异,但转念一想,自己可是赵国相邦的使者,赵胜又是黄歇的至交好友,室内坐着的应该都是些达官显贵,最差也得是黄歇最亲近的门客。既然如此,能穿得起这样规格的珠履,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下赵国相邦门客毛遂,仅代我家主君携礼前来,见过楚国令尹。”毛遂行礼。
“这个赵胜,也太客气了。使者请上座。”黄歇也礼貌着。
现场除了黄歇之外,厉炎、轸云也都在场,待黄歇向毛遂一一介绍过后,毛遂觉得自己猜得没错,这两位也都是县级干部,楚国本就富足,他们给自己置办一双珠履也不算什么。
不过,此时毛遂发现对面的上座还空着,不知是有什么贵客还没来。
“春申君,今日府上是还有其他客人会来拜谒?”毛遂好奇着。
“哦,是有个故人之子,早前来信,算时间,今日也该到了。”黄歇回答。
“禀主君,卫人吕不韦求见。”有一仆从恰巧这时进来通禀。
“请进来。”黄歇示意完,对毛遂笑说:“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来了。他近几年也有在邯郸做生意,有些名气,不如借此机会引荐于使者。使者,不会介意吧?”
“毛遂不敢,我倒是也想见见春申君的朋友。”对于这种更高圈层的引荐,毛遂一个初出茅庐的士人,自然是来者不拒。
无论在什么历史时期,人脉总是重要的。
不一会儿,吕不韦也进来了,手里还提着一捆匣子,“卫人吕不韦,见过黄公……不,应当叫您令尹了。”
“哎!不韦,快上坐,让我好好看看你,都长这么大了!还记得你出生当日,我也在场!”黄歇仔细地端详着已经开始蓄须的吕不韦。
“见过厉大人、轸大人。”吕不韦补充完,也入席,而后看着毛遂作揖道:“敢问这位贵客是……”
“容我介绍一下,这是赵国相邦的使者毛遂。这是卫国的商贾吕不韦,《三不韦》的‘不韦’,刚从韩国阳翟来。”黄歇引荐着。
“原来是平原君府上的人才。不韦在邯郸也待过一阵,平原君门客众多,时常能见到他带着上百人出行,专管他人不敢管之事,颇具墨者侠士风范。”吕不韦抬了抬向毛遂作的揖,表现得非常尊崇。
毛遂也十分友好地回了一揖,“过奖了。毛遂资历尚浅,还未曾为我家主君真正效力。”
“不韦,记得上次见你,还是我去秦国之前的好几年,你那时是成童了吗?”黄歇回忆着。
吕不韦回答:“刚好是不韦为成童那一年,想来至今已过去十五年了,今年我都至而立之年了。闻您已回楚国拜相,早就该来看您了,只是家父身体抱恙,家中生意忙得紧,今年也是我第一次走这么远。十五年没见了,您看着却是青春依在啊。”
“说笑了,说笑了。你父亲身体还好吗?”黄歇关心着。
“年纪大了,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适。现在都住邯郸了,平日里都有仆从照顾着,我也尽量不出远门,多陪陪老人。谢令尹关心了。对了,这是家父要我带来的五对朝鲜老山参,门外还有我从阳翟选来的二十只韩卢,都是报答您先前向我们购买玉珠的,还请笑纳。”吕不韦将手中的礼物交给了仆从,仆从又转交到了黄歇案前。
黄歇拆开了第一个匣子,看了看,点头道:“嗯,着实是品相极好的朝鲜老山参,有些年头了,不好找吧?”
“我们一介商贾,出身低贱,无权无势,被那些贵族瞧不起,若不是受到令尹与信陵君的多番照顾,方今也不至于小有成就。薄礼一份,何足挂齿?”吕不韦表示。
“那便替我谢过你父亲的好意。”黄歇笑纳了。
“吕先生此番来郢陈,可是有什么大生意要做?”毛遂搭了句话。
“不,就是专程来看令尹的,过几日便动身前往邯郸了。若是时间上方便,毛先生不如同我一道,路途遥远,也好有个伴?”吕不韦邀请着。
“求之不得啊。”毛遂应邀。
黄歇热情道:“二位在郢陈多住一段时日吧,就当是自己家了。不韦啊,多跟我讲讲你这些年在外经商的事……”
就这样,黄歇请两位贵客好好吃了一顿,完了吩咐仆从将毛遂安排到上舍去住。
门客的住所一般是与主人家自用的府邸相连的,但又各自相对独立,可以经由少数内部通道抵达,但夜里一般是有门禁的,有专门的武士把守,有点类似于王城与王宫的关系。
王城是都城内各类官员办公、居住的主要场所,王宫则是国王的私人宅邸,但同时在白天或特殊情况下的夜晚也有议政、办公的用途。
但这毛遂走着走着,半天都没走到头,这楚国令尹府着实令他感受到比赵国相邦府大了太多。有专门用于办公的、藏书的、宴饮的、存兵器的、养奇珍异兽的、养戏优的、养家妓的……一座接着一座,看都看不完。
他寻思着这楚国王都搬到陈县也不过十六年,黄歇回楚国也才一年,给他置办的令尹府都阔成这样,王宫该有多大?
路上他还看到了之前吕不韦说过自己带来的二十只韩卢,被仆从送去与秦国特产的细犬养在了一起,黄歇似乎在府中特意培育这些猛犬。
除此之外,沿路还碰见了不少行走于令尹府的士人,都是穿着珠履的,能有这么多贵客在府上随意进出的?
毛遂越看越不对劲,不禁去问仆从:“这来来往往的衣着华贵的文士、武士,都是府上的贵客?”
仆从回复道:“回使者,他们都是我家令尹的门客。”
“门……门客?”毛遂大惊,“你家令尹,到底给门客们发了多少双珠履?”
仆从想当然道:“全发了啊。”
“啊?全……全发了?”毛遂更为吃惊。
“是啊。”仆从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反应这么大。
“全发……那不就得三千双?每双十枚玉珠,那就是三万枚!”毛遂算了算,简直不敢相信,但事实却又明晃晃地摆在眼前。
“是的,基本都是通过方才那位吕先生购得的。这还不算什么,门客们都能调用府上的马车,连享有的各类玉器都是我家主君赠予的,方才您所见的细犬、韩卢也都可供他们郊外田猎所用。”仆从又扩充了下令尹府的待遇。
毛遂听完这些,吓得不敢多说什么了,生怕说多了,反而暴露了自己见识浅薄,被对方瞧不起。
仆从看毛遂不说话了,又补充道:“对了,我家主君还吩咐我,等吕先生走了,把那五对山参,取来三对给您,嘱咐了其中两对给平原君,剩下一对您自己留着。”
“这……这朝鲜老山参,就这么随手转赠了?”毛遂更加诧异。
仆从回答:“对啊。因为当着吕先生的面直接转赠不太好,故而吩咐我私下赠予。另有一批礼物,我家主君早早准备好了,迟些我替您去取。不仅有平原君的,也有您的,有好几车呢。”
听完了仆从的话,毛遂顿时羞愧难当,这趟来楚国自认是浅见寡识了。
过了一段时间,被好好款待过后的毛遂与吕不韦同时离开了郢陈,同路去往邯郸,现已入城。
“据说,春申君那为门客镶嵌在履上的三万枚玉珠,大多是由你那购得的?”毛遂问着吕不韦。
“没错,珠玉之赢百倍,故而我亲自来谢春申君。”吕不韦回答。
“你好像还挺景仰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的。”毛遂随口一提。
“当然。这三位与孟尝君一样,门客都能达到三千人。但春申君最具大略,也比我更会做生意。”吕不韦推崇着黄歇。
“做生意?”毛遂有些不解。
“别看那些珠履成本颇高,但有些人才是买都买不来的,他们要的是切切实实摆在眼前的礼遇。春申君不仅效法了商鞅立木取信,还采用了燕昭王千金市骨,利与礼,两者皆有之。另外,扶持一质子为王,此利何止百倍?九年之后,他已然贵为令尹,坐拥十三个县的封地,俨然一位小国国君啊。”吕不韦表示黄歇的投资非常成功。
毛遂听完这番解释,笑道:“你也常听这些故事?”
吕不韦道:“不仅喜欢听故事,也喜欢看书。”
“哦?都喜欢看哪几家的书啊?”毛遂也起了些兴致。
“儒、墨、法、名、兵、农、阴阳、无名,各家都读过一些。”吕不韦随手从身后拿起了一卷《道经》,并扬了扬。
“那你是跟春申君一样,几乎通读百家了。”毛遂形容着。
“通读可不敢当,只是略懂。我们当商贾的啊,终生不能为士,更别说像春申君他们那样当官养士。”吕不韦感叹着旧法度的不公。
“但说到利,还是你们这些商贾拎得清。”毛遂却认同着这一点。
“还是说说别的吧。先生,说起这质子,不韦在邯郸经商的这些时日,听闻赵国关着不少质子。”吕不韦借机打听着城内的一些情况。
“那可多了!”毛遂自豪着。
“看来先生对此很清楚啊,那秦国的有几个?”吕不韦继续探问。
“嗯……”这个问题虽然毛遂知道,但似乎有点打脸,“就一个,但不是关在邯郸,而是聊城。”
“那质子是谁?”吕不韦对此很感兴趣。
“赵异人,当今秦国太子柱一个不受宠的庶子。八年前赵奢将军还健在,于阏与之战中击败秦将胡伤,秦国不得已送这名王孙为质求和,其后寡君封赵奢将军为马服君。”毛遂讲解着这名质子的来历。
“我听说秦国的太子,儿子很多啊,但偏偏就是没有嫡子。”吕不韦接着问。
“是这样的。楚国的华阳公主,当年不正是由春申君送进秦国的,至今应该刚好十年,却无所出。那个秦太子啊,在这十年又让妾室接连生了好多儿女,光是公子都十来个了。算上十年前已经生过的那些,该有二十几个儿子了。”毛遂对秦国王室的事还是挺清楚的。
“那这个叫异人的王孙,先生见过吗?”
“没见过,但听说也已经到加冠的年纪了。这质子嘛,日子不会太好过的,尤其是现在赵、秦之间关系紧张。”毛遂摇了摇头。
“这么说,平时没什么人能接触得到这些质子?”吕不韦问。
“这些质子,除了大王、相邦、平阳君,基本没人能见他们,大多时间都被锁在府上,偶尔被允许出门也会有人贴身跟着。楚王命好一些,在楚国当质子时同时也给秦王当了女壻,据说那小孟嬴公主还事事向着他,因此没吃过多少苦。”毛遂知道得非常多,一聊起来就能说个不停。
吕不韦点了点头,“这质子确实不太好当,恐怕往日连女人都碰不了吧,有也是其他王室配给他们的。秦王就纳了燕国的宗室女为妾,楚王也娶了秦国公主。但好在她们都是向着夫君的,这要是个细作,可就不好办了。”
“是啊。可这话又说回来,当过质子但能活着回国的,成为王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远的不说,你就看现在的秦王和楚王,哪个早年没当过质子的?当质子,那是拿命去为国立功啊,还回得了母国,就会被优待。但你我都知道,十个质子里都不定能有一个回得去。那秦王嫡出的悼太子,不就死在了魏国,倒让身为庶孽的二王子赵柱捡了个便宜,成为了新太子。还有若不是春申君面对强秦还舍命相助,目今坐在楚国王位上的,还指不定会不会是上官子兰。”
听过了毛遂的这些分析,吕不韦佩服道:“先生说的着实在理啊。这把自己丢出去做质子,就像是经商啊,谁也不知道自己手里头囤的货明日会是个什么价。就说那和璞吧,不开之前,谁知它里头能值得十五座城池?”
毛遂听完笑了:“呵。你啊你,一心只想着利。那所谓的和氏璧啊,根本不可能值十五城。谁得了它,反而就给了强者开战的借口。”
吕不韦也笑了,“我只是打个比方啦,先生不必过于较真。”
“好啦,我也到我家相邦府前了,咱们日后再见。”毛遂看见相府越来越近,打算下车。
“好嘞。停车。”吕不韦吩咐着车夫。
可当毛遂一下车,赵胜却急急忙忙从府里出来了。
毛遂赶忙上前行礼,“主君,臣奉您之命已从楚国归来。春申君送了您……”
“辛苦你了,回头再说吧。大王急召,我先去趟王宫。”赵胜说完便上了车。
很快,赵胜抵达赵王宫,赵豹也已经在场,但却不见廉颇、虞信、乐乘等人。另外,负责占卜的筮史也在场,正准备烧一片龙骨。
这是赵王丹正式执政的第四年,在这短短的四年之间,不仅是太后去世,连触龙、缪贤、赵奢、乐毅、田单等一众内外老臣也都不约而同地相继去世,蔺相如也是久病不起,这让赵国君臣非常头疼,因为赵国明明还在国力的上升期,如今赵廷的阵容却是远不及秦廷。
赵胜也是不得已,第三次出任赵国的相邦。
“三叔,您来了!”赵王激动得连王座都坐不稳。
“大王急召臣入宫,是发生什么事了?”赵胜问道。
“三叔莫要惊慌,寡人只是做了个奇怪的梦,于是请筮史与二位叔父一同问卜,看此梦当作甚解释。”
听完赵王的解释,赵胜舒了口气。
筮史上前道:“大王,人已到齐,请将梦境言于臣等。”
赵王开始形容:“昨夜,寡人梦衣偏裻之衣,乘飞龙上天,不至而坠,见金玉之积如山。筮史,寡人不知此梦究竟是凶是吉,请为寡人占之。”
这是说赵王梦中穿着一件两边颜色不同的衣服,坐在飞龙背上往天上飞,可飞到半空却坠落,但见到了金玉堆积如山。
“臣遵命。”
于是筮史点起了火,众人静静地观望着。
一会儿之后,龙骨在高温灼烧下裂开,筮史仔细端详了几遍,回复道:“梦衣偏裻之衣者,残也。乘飞龙上天不至而坠者,有气而无实也。见金玉之积如山者,忧也。”
“那……那这究竟是凶还是吉?”赵王不明白了。
“大王,可大凶亦可大吉。只是,要看大王接下来遇到的事情,会怎么去处理了。”筮史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解释。
“大王,可能就是个普通的梦,没什么特殊含义。”赵胜安慰了句。
“这场梦境无论是不是与现实有关,接下来几日,咱们还是都留心些吧。”赵豹提醒了句。
赵王道:“三叔、四叔,你们说的都有理。对了,上党郡的事你们听说了吗?”
赵豹回答道:“听说了。韩国原先是要让冯亭取代靳黈为郡守,将上党郡拱手于秦国求和,但谁知那冯亭接任郡守之后,不仅不交出上党郡,还与靳黈一起守起了城。无论秦国、韩国遣使去问话,他们都不应答了。那韩王气得,将冯亭之妻韩姬都给拘禁了,可冯亭就是不出面,也不知道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赵胜想要为赵国取得上党郡,但他知道赵王还太年轻,总是优柔寡断,因此他派门客李园伪装成冯亭去接收上党郡的事并未告知赵王等人,他只想着“冯亭”赶紧来信献城,好让他说服赵王接受这么大的一块地。
“若秦国真的得到了韩国上党,那赵、秦两国的国境线又将会被大大地拉长,又没了太行山的阻隔,邯郸将在秦国面前暴露无遗。不如想想,日后该怎么应对吧。”赵胜也提醒了句。
同一时间,韩国上党郡,郑脩正在持续他的演说。
“郑道已绝,秦兵日进,韩不能应,不如以上党归赵。赵受我,秦必攻之;赵被秦兵,必亲韩。韩、赵为一,则可以当(挡)秦矣。”
但靳黈还是悬而未决,额角的汗珠更多。
郑脩怂恿着:“我到上党已经有二十七日了,再不做决定降赵,只怕秦军将会进行强攻。”
“可这……这是韩国的土地,我将它献给赵国和献给秦国,有多大的区别?”这是靳黈的顾虑。
郑脩激动道:“你跟我说这是韩国的土地?韩国有把这当成自己的土地吗?十七城啊!韩国还未立国时,这些地就已经是韩氏的封地了,近百万民众就这么拱手于他国!你醒醒吧!现在秦国的汉中郡、黔中郡、河东郡都是从楚国和魏国夺来的,秦法严苛,那些萌隶过得是凄惨不堪。你我身为上党郡的太守,能情愿看着治下百姓被秦人奴役?”
“不!绝不!”靳黈坚决着。
“那还等什么?”郑脩反问。
“可赵国真的敢冒险接纳咱们吗?赵王会善待这十七城的萌隶吗?”靳黈袒露着自己的顾虑。
“只要你和众将士愿意携全郡归赵,我就有信心让赵王善待上党百姓。”郑脩许诺道。
“你说话可得算话。”靳黈反复向郑脩确认着。
“禀……禀告二位将军……”这时一名通传兵进来。
“说。”郑脩道。
通传兵怯懦道:“冯将军,您的妻子被押到城下了。”
“什么?”两人同时讶异地看向门口。
很快,郑脩和靳黈都往城头去,但郑脩躲在女墙之后,不敢露面。
城下,弓弩射程之外,韩阳将囚车之上立起一木,韩姬被绑在上面。
“靳黈!你让冯亭出来!他离家这么久了,也该想念家人了吧?看看我把谁给他带来了!”韩阳大声叫嚣。
“你怎么喊都没用!那个冯亭妄想向秦国请降,已经被我关了!”靳黈为冯亭说了句谎话。
“关了?你诈我!他今天要是不出来,他这漂亮的妻子就活不成了!”韩阳并不相信。
接收到如此危险的信号,靳黈在尽量减少动作幅度的前提下,眄视了一眼郑脩,只见郑脩狠心地摇摇头。
靳黈一咬牙,只道:“他的妻子与我何干?你要杀便杀!说这么多!”
“你……他当真不要他妻子的命?”韩阳气急败坏。
“你要嫌脏了你的手,要不推进些,我帮你一箭射杀了吧!”靳黈故作无情道。
听靳黈放出了这样的狠话,韩阳转向身旁的少年问道:“良,看来这靳黈是不会开门了。冯亭要么被关了,要么是真无情。”
“或许,冯亭沉得住气。”少年猜测道。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韩阳没了主意。
少年上前几步道:“冯亭!我知道你在听着!我是相邦张平幼子张良!我告诉你,你的妻子已经怀有身孕,若她死了,你的孩子也没了!你忍心吗?”
“不!我没有怀孕!”韩姬终于开口了。
靳黈又往郑脩那看了一眼,郑脩却猛摇头,嘀咕道:“不可能,就那一次,已经四十多天过去了……不对!四十多天……难道……”
“把汤镬给我推出来!点火!”
听见韩阳的吩咐,几个下属将另一辆车上的汤镬抬了出来,里面加满了水,并在底下加上柴,点起了火。
郑脩通过女墙的直角之后,眼睁睁地看见一股青烟由汤镬之下直直地上升,只等水被烧沸。
“古有乐羊食子、吴起杀妻!冯亭,要不这次我也分一杯羹给你吧,让你也跟乐羊、吴起一样出出名!”
眼前的一切骇心动目,靳黈只好问道:“要救吗?要救,就得开城门。”
面对这个问题,郑脩瘫在了地上,靠在墙角,反复纠结了一阵,抬眼看向靳黈,还是摇着头坚定道:“上党……不能献给秦人,绝不能!”
得到郑脩的肯定,靳黈一边去解开冠缨,一边道:“有你这句话,我就该信你。”
说完,靳黈已经摘下头盔,背对着丢下了城头。
“咻——咻——咻——”
上百支羽箭由两边树丛向着韩阳一行几十人射来!
“杀啊!”
听到动静,郑脩终于趴到城头去看城下情况,一支两三百人的伏兵出动,韩阳一方寡不敌众,还没等真正打起来,就已经丢下囚车跑路了。
但可以清楚看到,城下一具尸体都没产生,想必是靳黈事先吩咐好要手下留情,目的只在吓退来者。
伏兵以最快的速度将囚车赶到了城门前,城门开出一条仅供一车驶入的缝,两三百人与囚车瞬时鱼贯而入,城门又迅速闭合。
“韩姬!你没事吧?”郑脩已经下了城楼,拔剑将绑缚韩姬的绳索划开。
挣脱束缚的韩姬一把倒在了郑脩怀中,勉强笑道:“夫君,我就知道你不会放着我不管的。没事,我就是受了些惊吓。”
这一幕,又令郑脩似曾相识,他察觉自己是真的在意韩姬。
“张良说你有身孕了?”郑脩赶忙去把脉。
韩姬回答道:“不,他不知道我怀孕了,只是故意吓你的。”
郑脩猛地一看韩姬,道:“你的意思是……你确实怀孕了?”
“呵。”韩姬不由得轻笑了一声,捂了捂上唇,道:“你都把着脉了,还问我。”
郑脩这才注意到了韩姬的脉象,不可思议道:“的……的确是怀上了。”但他很快又自责道:“这些天让你受欺负了。”
“没有的。我怎么说也是宗室之女,可杀但不可辱。”韩姬尽量不让对方担心。
“那你……之后再也回不了韩氏了。”郑脩再度自责。
韩姬听到这话虽然也有些失落,但还是说:“我既已嫁入你冯氏,你又背离韩氏,我也只能随你了。”
听过韩姬的自白,郑脩的心情非常复杂。
所谓“男女同姓,其生不蕃”,郑氏与韩氏同为姬姓子孙,理应不得通婚,但现在郑脩却和韩姬有了夫妻之实,韩姬身为他人的妻子还怀上了他的血脉。
再者,郑脩并不是冯亭,他骗取了韩姬的感情和身体,而且他的目的是毁灭韩国。造化弄人,郑氏与韩氏即将有共同的后代。
“咳咳。”还没等郑脩往更深处想,一直站在后面的靳黈提醒了声。
此时郑脩和韩姬才注意到,他们被上党军民围成了一圈,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们。
靳黈用剑鞘敲了敲已经捡回来的头盔,对着大家道:“各位父老、战友,这是新上任的郡守——冯亭将军。想必大家也都听说了,咱们的大王不要上党了,想让我把全郡十七座城邑献给秦人,不战而降!我与诸将商议过后,觉得不能这么做。为什么?因为那秦人就是虎狼!还不讲信义!在他们的统治之下,从事工、商等业的人将没有活路,士人也不许读书,秦人的生活里只有耕与战!若收成不好或出战不利,咱们自己与家人都有可能会被贬为奴隶,去当劳工赎罪。这样的秦国,大王竟要咱们去。见我催促不动,于是派冯亭将军来接替我。”
这时大家都对着冯亭夫妇指指点点,有怨气,但似乎靳黈在当地很有威望,他们还并未当面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靳黈继续说:“可冯亭将军一到上党,不急着跟我交接,而是说咱们的大王是靠不住了,秦国也不是个好的归宿,劝说我们应当降赵。他说他会与赵国交涉,尽可能为咱们争取更多应得的利益。”
听过这段话之后,大家似乎又对冯亭另眼相看。
“刚开始,我也不太相信他。但直到方才,韩阳和张良以冯亭将军已有身孕的妻子为质要挟,他却还是坚持不开门,一心只为上党百姓考虑。我明白了,他是真的要与我等共存亡!将军,是靳黈糊涂,请受靳黈一拜!”靳黈说完单膝跪地,面对囚车作揖。
“将军,请受我等一拜!”在场的军民也都下跪行礼。
郑脩有些愣住了,他觉得他此刻就是那个一心为民的冯亭。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为的就是向韩国报仇,但没想到住在这块韩国原始的土地上的人们,都这么信任他,这让他良心感到极为不安,他似乎应该真的要替他们去考虑。
“大家,起身吧。”郑脩淡淡地说了句。
靳黈起身后,对郑脩道:“将军,降赵之事宜早不宜迟,请将军做主,尽快与赵国联络。”
“好!我当即刻修书!”
而另一方面,跑远了的韩阳对张良道:“良,我刚刚演得怎么样?”
“不错了,像是真的。”张良笑说。
“怎么说我跟韩姬也是同族,她曾祖父多年前又为国而失踪,多半也是遭遇不测了,那伏兵要是再迟点出来,我还真不忍心杀她。那冯亭也是心狠,只差亲自出面说要分自己一杯羹了。”韩阳忽然又表示有些后怕。
张良道:“目前来看,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既然咱们早已打探到冯亭在劝说靳黈降赵,就这么将计就计,把戏给做真了。今天这一幕,足以让秦国也知道咱们为此努力过了,但上党还是不愿献城。就让那个自作聪明的冯亭,替咱们将兵祸转移到赵国,让他们和秦国斗去,咱们也能得到喘息。”
“相邦果然好计谋!”韩阳露出了奸诈的面目。
张良却道:“你以为这都是我父亲出的主意?”
“难道不是?”韩阳有些摸不清了。
“哈哈哈哈哈!”张良大笑一声,管自己往前走去。
“哎你别走啊!快同我说说,是谁这么聪明?”韩阳跟了上去。
但张良不语,只是轻摇着头在那笑。
三天之后,也就是郑脩到了上党的第三十日,赵王再次同时急召赵胜、赵豹这两位叔父入宫。但不同的是,这次赵王要单独见他们。
平阳君赵豹先到,于是先见赵王,“大王,是有什么要事?”
赵王大喜道:“四叔,梦境应验了。”
说完,寺人递给赵豹两枚竹简,赵豹念道:“韩不能守上党,入之于秦。其吏民皆安为赵,不欲为秦。有城市邑十七,原(愿)再拜入之赵,财王所以赐吏民。”
念完,赵豹大惊,猛地一抬头,“这是……”
还没等赵豹问完,赵王笑问:“冯亭入城市邑十七,受之何如?”
赵豹紧紧捏着竹简,作揖,劝谏道:“圣人甚祸无故之利。”
赵王面色一沉,问道:“人怀吾德,何谓无故乎?”
赵豹忧色更重,分析道:“夫秦蚕食韩氏地,中绝不令相通,固自以为坐而受上党之地也。韩氏所以不入于秦者,欲嫁其祸于赵也。秦服其劳而赵受其利,虽强大不能得之于小弱,小弱顾能得之于强大乎?岂可谓非无故之利哉!且夫秦以牛田之水通粮蚕食,上乘倍战者,裂上国之地,其政行,不可与为难,必勿受也。”
赵豹的意思很明确,认为韩人狡诈,赵国不应该接受这笔不义之财,免得惹祸上身,还不到非得跟秦国掀起大战的时候。
现在赵国内部人才匮乏,而秦国却人才济济,赵豹比较内敛,因此他的想法相对保守,一心求稳。
年轻气盛的赵王听完,感觉叔父还将自己当成小孩,当场打了脸,不悦道:“今发百万之军而攻,逾年历岁未得一城也。今以城市邑十七币吾国,此大利也。”
“大王!可……”
“四叔不必多言了,帮寡人看看三叔来了没。”赵王直接将赵豹的话打断。
赵豹了解赵王的性子,只好告退。刚出门,赵胜就到了。
“三哥,你可以进去了。”赵豹失落地说。
见赵豹如此,赵胜不多问,径直入室,“大王,你找臣。”
“三叔,请看,这是上党郡守冯亭的来信!”赵王又寄希望于赵胜。
赵胜也接过了竹简,看完还没等赵王问,就直接说:“发百万之军而攻,逾岁未得一城,今坐受城市邑十七,此大利,不可失也。”
一听赵胜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连说的话都几乎一样,赵王开心道:“善!”
见赵王赞同着自己,赵胜继续道:“不仅是白白得到十七座城池这么简单,秦军费尽心思要得到这些地,为的就是来日攻赵。大王,请尽快受地,以免生变。”
“只不过……”方才还自信满满的赵王,此刻却多了一份忧虑。
“大王是在顾虑秦国将会出兵争夺吧?”赵胜太了解这个侄子了,准确地推测到了对方的想法。
赵王问道:“受之,秦兵必至。武安君必将,谁能当之者乎?”
赵胜回答:“渑池之会,臣察武安君小头而面锐。瞳子白黑分明,视瞻不转。小头而面锐者,敢断决也。瞳子白黑分明者,见事明也。视瞻不转者,执志强也。可与持久,难与争锋,廉颇之为人也。勇鸷而爱士,知难而忍耻,与之野战则不如,持守足以当之。”
赵王当机立断道:“那就由三叔为使前去受地!廉颇将军领兵五万,准备前往上党!”
于是,赵胜当天便出使上党郡,片刻未敢停息。
靳黈带着上党郡大小文武官员都来迎接,唯独不见郑脩,赵胜奇怪道:“太守冯亭呢?”
靳黈与部将们相互看了看,最终看向了门后,又回头道:“太守关在门后,垂涕而不敢见使者。”
赵胜以为这个李园是要将戏演足了,于是不再强求,而是对着上党诸将道:“敝国使者臣胜,敝国君使胜致命,以万户都三封太守,千户都三封县令,皆世世为侯,吏民皆益爵三级,吏民能相安,皆赐之六金。”
听完赵胜的任命,门后传来郑脩的声音:“吾不处三不义也:为主守地,不能死固,不义一矣;入之秦,不听主令,不义二矣;卖主地而食之,不义三矣。”
之后,已经六十多岁的老将廉颇也接到了命令,领着五万人马,浩浩荡荡开入位于邯郸西侧不过百里的上党郡。
“两位应当就是冯亭将军与靳黈将军了吧。”廉颇作揖。
“廉将军,久闻大名。”郑脩和靳黈也作揖。
“郡中现有守军多少?”廉颇问及。
郑脩回答:“守军有五万,但上党内外有民近百万。战时,至多可再急征民兵十万,只不过那就需要赵国当地向上党输送大量军资。”
廉颇点了点头,“我此次带了五万,那咱们目前大概控制兵力二十万。不过上党山地不便于骑兵作战,因此我带的这五万几乎都是徒兵,那些骑兵需要随庞煖将军留在北方抵御匈奴,咱们才能在此安心与秦人作战。”
郑脩回应:“应该的,将军周到。”
廉颇一如既往地冷静道:“走,带我去长平看山势,开始加固防线。之后,就看秦军几时会有异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