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姬,别闹啦。那可是秦国啊,寡人不能明着得罪。”魏王好声好气地劝说着。
可如姬却不买账,侧着身子没好声道:“大王啊,您可是魏国的大王啊。同样都是大王,不过就是去跟秦国要个奴隶,怎的就这么怕事?”
魏安釐王十六年(西历前261年),魏国大梁,魏王宫。
自如姬入宫服侍魏王之后,已有三年,颇受魏王宠爱,要什么就给什么。但除了一点,魏王怎么也不能满足她,那就是她一直哭着喊着要魏王替她报杀父之仇。
这仇人是谁呢?
当年如姬与父亲还生活在赵国时,秦国向赵国发兵,侵占了一些赵人的家园,这其中就包括如姬一家,后来父亲被奴役致死,她自己也与同时被掳掠来的赵国女子们献捷到了魏冉那。造成这惨剧的,正是秦国叶阳君赵悝及其奴仆。
虽然赵悝已经被秦王罢免,但俗话说打狗也得看主人,更何况那赵悝还是秦王同父同母的弟弟。秦强魏弱,想找他报仇,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就在去年,被罢免的赵悝终于能够从边疆回到封地,却在途中离奇身亡。不过如姬还打听到,那个奴仆还活得好好的,赵悝失势后他进了秦王宫成为寺人,服侍秦王去了,所以这事儿也难办。
“如姬啊,你这可是为难寡人啦。”魏王越加无奈。
“来硬的不行,那您就不能效法下秦穆公,用五张黑羊皮向楚成王换取百里奚?”如姬幽怨着。
“如姬,这秦王何等人物?他先祖做过的事儿,他自个儿会没读过?”魏王跟如姬越来越说不通。
“小童不管。不能为亡父报仇,您说小童在王宫中享受这些鲜衣美食,如何安得了心?如何对得起亡父?”如姬连问两句,眼眶又红了。
“别哭!别哭!看着寡人好生心疼啊!可不能这样,当年那周幽王为了博得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最后毁了周朝的根基。你要是继续如此,大臣们该逼寡人冷落你啦。”魏王面对着当他孙女都绰绰有余的如姬,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既然大王不能替小童报仇,还嫌小童是误国的妖女,不如将小童赐死,一了百了,省得让大王为难了。”如姬加重着语气。
“如姬,是寡人说错话了……”
“大王。”一名寺人来报。
“何事啊?”心烦意乱的魏王头也不回地问着。
“信陵君求见。”寺人这么禀报。
“不见不见。没见寡人正忙着么?”魏王拒绝了。
“可是,他说他是来见夫人的。”寺人告诉魏王。
“嗯?”魏王和如姬同时看向了寺人,也不闹了。
“如姬,见吗?”魏王请示着。
“见吧。”如姬撅着嘴点点头,重新整理了下情绪。
于是魏无忌来见,跟在后面的寺人手里还抱着一只木匣。
“无忌见过大王、夫人。”魏无忌作揖。
“自家兄弟,不必多礼。坐。”魏王道。
“谢大哥、夫人。”魏无忌入座。
“有几个月没见信陵君了,今日怎么想起来拜访小童?”如姬问起。
“哦,闻知近日夫人与大哥为报仇之事苦恼,特携礼相赠。”魏无忌给寺人使了个眼色,寺人立马将木匣呈到了魏王和如姬案前。
“报不了仇,就是抓了条龙给小童逗,小童也高兴不起来。不看不看。”如姬撇开头任性着。
“如姬,无忌也是好心啊,怎么可以这么说话?”魏王替弟弟说了句话。
“夫人,不妨先看看,无忌送的是什么。”魏无忌自信着。
忽然间,如姬觉得这木匣里装的物件绝不会简单,于是伸手去启开——
“这是……”如姬看完,说不出究竟是开心还是难过,激动得直接离席去跪在了魏无忌面前,“如姬叩谢信陵君!”
魏无忌怔忡了,赶紧起身去扶,“夫人!这怎使得?”
魏王一看木匣所盛之物,再看如姬的反应,瞬间就明白了。木匣中所装的,正是如姬口中那恶仆的人头。
如姬擦了擦泪,又坐回了主席,依偎在魏王怀里。
“大哥,你让我去办的事,难道从未跟夫人说过?那个叶阳君,不也是你去年叫我派人去毒杀的嘛,夫人也不知道?”魏无忌问向了魏王。
魏王即刻心领神会,道:“这仇不是还没报全么。寡人要是知道你已经办完了,必然是早早地告诉夫人了。”
如姬一听,万分惭愧道:“大王,原来您一直都有将小童的事放在心上,小童还这么误会您。”
“好啦好啦,都过去了,你可是我的夫人啊。”魏王安慰道,并感激地偷瞄了魏无忌一眼。
魏无忌轻点着头,然后道:“大哥,赵国和秦国去年因上党郡的归属关系而紧张,我准备去邯郸看看情况,会一会平原君,也能看看阿姊。”
“好。从宫里选一批礼物送去,替大哥问候阿姊。有劳你啦。”魏王将最后四个字说得别有深意。
魏无忌莞尔。
另一方面,这年同时也是楚考烈王二年、齐废王四年(西历前261年),黄歇继续开拓楚国在淮北的疆土——
“给我破城!”黄歇骑着战马,双手挥舞长戟,一股脑地冲杀到了齐国兰陵县的城门口。
城头箭矢用尽,而出城迎战的齐军主将被黄歇刺于马下,楚军个个蜂拥而上,城门已经开始松动。
“现在出降我当饶过全城性命!黄歇说话算话!可若等我们攻进去就不好说了!”黄歇毫无畏惧地对着城头呐喊。
“春申君息怒!我等即刻开城迎降!”
一支齐国的旗帜由城头丢了下来,原本激烈的战况由落旗处开始逐渐转为平静。
不多时,城门大开。
“传令:凡我楚军将士,不得伤害城中军民!入城!驾!”黄歇驶入兰陵。
进城之后,黄歇接收了官印和各类文件,对着黄陆离和江夏说:“这些你们收好,派人回郢陈通禀大王今日的战绩。”
“诺。”
“伯父,查到了,我军此次攻城之所以如此顺利,是因为城中主将离奇被杀,致使守军组织性下降。”弦展的儿子弦定来报。
“可有查明凶手是谁?”黄歇问。
“城中大乱,问谁都说不知道。我查看过尸体了,剑断而身首分离,必是一双绝好的吴钩交错所致。”弦定描述着死状。
“吴钩?”黄歇好像想到了些什么。
“父亲,这兰陵在属于齐国之前,也曾先后为吴、越两国的领土,有善使吴钩者也并不算什么奇事。”黄陆离这么告诉父亲。
黄歇揣测着:“我知道,只是说起这绝好的吴钩,让我想起了死在莒的淖齿曾持有的吴鸿、扈稽,淖齿死后一直没有下落。会不会正是被杀了兰陵主将的人得到,这里离莒也不远了。总而言之,此事不能掉以轻心,你们继续查。”
“诺。”
“叔父,信陵君来信。”这时英豪的儿子英杰进了来。
“嗯?是送到军营的?”黄歇有些诧异。
“不,是直接送到城里的。”英杰看着也有些迷糊。
黄歇接过书信,边拆边说:“这个魏无忌,就对我此番攻城这么有信心?”
在黄歇看过信后,开始动手解开甲胄。
黄陆离和江夏见状,即刻上前帮忙。
“父亲,这兰陵还没坐热乎,是要赶着去哪儿?”黄陆离问着。
“把兰陵守好了,清点人口、财物,安抚军民。备车,信陵君约我去邯郸。”
没过多久,黄歇来到了邯郸,直入相府,此时也是赵孝成王五年、秦昭襄王四十六年(西历前261年)。
“黄歇啊,你终于是来了!咱们三兄弟好久没齐过了!哈哈哈!”赵胜盛情欢迎着黄歇的到来。
“二位兄弟、公主。”黄歇对着赵胜夫妇和魏无忌作揖。
“什么叫三兄弟?你怎么把我给忘了?”孟姬对赵胜念叨了句。
“对对对,公主在我们之中是最大的,我们三个都得管你叫阿姊才对。”赵胜纠正着。
“唉。”魏无忌却叹了口气。
“怎么了?”孟姬问起弟弟。
魏无忌失落道:“没什么,只是我想起了田文兄长,咱们是因为他而聚到一起的,如今他走了应该也有十八年了,直到他生命最后,咱们都未在他身边送他。”
想到孟尝君田文,现场气氛瞬间冷凝。
孟姬这才注意到黄歇带来的年轻人,出口问道:“黄歇,你带来的这位是?”
“哦,忘了介绍了,这位是我与无忌的一位帝丘好友之子吕不韦,在邯郸经商。”黄歇介绍着。
吕不韦行礼道:“晚辈吕不韦,借宝地邯郸逐末,今日有幸拜会公主、平原君、信陵君。”
“原来是你们的老熟人啊,也快入座一叙吧。”孟姬邀请着。
赵人不太受礼法约束,追求生活品质,更喜欢从事一些利润比较高的职业,工商业和娱乐业都较为发达,这也是赵国富庶的一大原因。而农业总是被荒废,粮食不够吃的时候那都是直接由国外进口,因此在赵国并不会多么看不起吕不韦这样的客商。
入座后,黄歇回忆道:“的确有些年头没齐过了,那今日咱们暂且就先不谈国事,只管饮酒奏乐。记得与赵胜被迫离开邯郸去往大梁那年,我可是对丛台的酒念叨了整整三个月啊。”
“今日别的没多,酒给你管够!”赵胜说完,仆从们就将装满酒水的缶抬了上来,每个席位都摆上一件。
“有酒有肉,又怎能没有歌舞助兴?来人,都叫上来吧。”孟姬吩咐着。
于是乐器响起,十几名善歌舞的年轻女子跟着节拍有序地出现在了现场,挥舞着衣袪合唱道:
“椒聊之实,蕃衍盈升。
彼其之子,硕大无朋。
椒聊且,远条且。
椒聊之实,蕃衍盈匊。
彼其之子,硕大且笃。
椒聊且,远条且。”
舞者中为首的女子十五六岁,以轻盈的体态勾勒出一幅美好的画面,口中所唱正是《诗·唐风·椒聊》。
吕不韦经商十几年,几乎把所有国家的繁华城市都走遍了,见多识广,且为人风流多情,娱乐业发达的邯郸又盛产品相极好的歌女、舞女,他可是没少出入风尘场所,但今日这女子却让他看得如痴如醉。
可正当众人看在兴头上,那女子却忽然将眼中的柔情化为了寒冰一般的狠厉,伸手去拔下发髻上的弦纹玉笄,没等秀发完全散落,玉笄已然逼近主席上赵胜的眉心。
“咔。”
一声轻响,女子一阵错愕,她手中的玉笄竟被赵胜用一双玉梜牢牢地夹住,动弹不得。
此外,赵胜已经第一时间用左手将身旁的妻子猛力推开,而后在刺客肩上拍了一掌。刺客松手,弹出一丈之外。
等刺客按着肩膀欲起身,武士们已然将剑架在她白皙的咽喉之上。
“夫君啊,让你平时少招惹些歌女、舞女,你偏不听。看看,人家都找上门来了。”孟姬已经起身,看上去并未受到多少惊吓。
“公主,这你可就冤枉我了,我已经好久没出去找她们了。况且我找过的,肯定认得,这位明显不是。”赵胜解释完,又看向了刺客,“你与我又有什么仇怨?”
“哼。”刺客先是冷哼一声,“与相邦结仇的人可不比相邦用过的女人少,只怕相邦不会记得我。”
赵胜扬起了梜中所夹着的玉笄道:“我今日要是死在你的玉笄之下,你也总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刺客想了想,道:“相邦去年处理过一批本国的商贾,将他们的货物全部收归国有,这是断了他们的活路啊。那其中也包括我父亲,最终被债主们逼得自尽了,连我都被卖为舞女,供人取乐。”
“怎么又是个为父报仇的?能不能换个花样?”魏无忌无奈地嘀咕了句。
“嗯?”赵胜迷茫地看向了小舅子。
“啊没事……你继续。”魏无忌没想到赵胜耳力这么好,尴尬了一下。
赵胜又看回了刺客,简单说明了起来:“此事我记得,着实是抄没了不少货物。我去年都说了,不许与秦国通商,可总有人不听,只能依法办事。”
“我们都是正经经商!凭什么将我们的货物收走?”刺客不服气。
赵胜不慌不忙道:“那秦国有商人吗?我告诉你,秦国只有四种人——官、农、兵、奴。工与商,也都归官吏所管。去年因我国收取了韩王献给秦国的上党郡,秦国现在上上下下都在囤积粮食与兵器,或将与我国一战。此时你们不顾国法,竟与秦人交易,那些货物还以粟、药、盐、铜、马、车为主。你想过没有,到时候还不是拿来养秦军、装备秦军,好来打咱们赵人?我没直接把你老父关起来问罪,都是开恩了,你反倒主动上门跟我寻仇?”
“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我父亲被你逼死了!”
赵胜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理有据,但这似乎不妨碍眼前这个一根筋的女子恨他,后人所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大概也是这么个道理。
“你们这些只顾私人利益的奸商,怎么就跟你们说不明白呢?”赵胜无奈道。
“用不着跟我说了。我知道人人都说你是赵国第一君子,但你今日若是像赵襄子那样放过我,我来日必要再向你复仇!”刺客放下狠话。
“嘿!你这女子!说话真歹毒!”赵胜气得用玉笄指了指刺客。
“来啊!听不惯就杀了我啊!让全邯郸都知道你是个什么人!”刺客又吼了几句。
“赵胜,好啦,她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子,看年纪都差不多能给你当孙女了,别跟她计较。”黄歇劝解了句。
“是小女子不错,但绝不是什么弱女子。按我说你最好还是杀了她,此人留不得。”魏无忌再次想起了如姬,不禁一阵觳觫。
如姬为了报杀父之仇,先是打算委身于权势滔天的魏无忌,可谁知魏无忌是一个正人君子,根本不吃她那套,还把她给当成女儿来看待。于是她又将目标转移到了魏王身上,苦心制造了与魏王的相遇,成功被纳入后宫。
这给魏王当夫人没几天,便向魏王表明自己可怜的身世,然后求魏王替她杀了赵悝等人。
这事后来还是传到了魏无忌那,不得已,魏无忌设法替她报了仇。但魏无忌同时也在想,这女人心思太重,若是将自己的目的早些说出口,大概也不需要去服侍老态龙钟的魏王,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毕竟魏王这把年纪大概也是生不出娃了,而魏王一旦去世,没有留下后代的那些妾室可是要全部给他殉葬的。这样的女人,使得魏无忌这种光明磊落的大男子都得心生畏惧。
“杀吧!反正你也不是没杀过女人!”刺客再一次刺激着赵胜。
“你不要逼我好吧?我杀的那个妾室,是因为得罪了邻人!”赵胜也有些较真,似乎一心想要跟眼前的人化解仇怨。
见赵胜并不想杀刺客,吕不韦忽然上前道:“相邦,可否听不韦一句?”
“呼——”赵胜舒了口气,道:“你说吧,我听着。”
吕不韦开口道:“此女犯下如此重罪,理应处死。但还请相邦念在她年纪尚轻不懂大义的份上,卖给不韦吧。不韦愿以百金买下她,日日调教她,让她知相邦的苦心。”
“这倒是个新鲜事儿。”赵胜对此居然非常赞同,“但这赎金也太贵了吧?都够你买十个了。”
“不,我想她远不止这个价。相邦愿意百金成交,都已是让我赚了。”吕不韦却执意要多交钱。
“行,这百金收归国有,这女子你带走。押下去吧,别留在这扫兴了。”赵胜爽快着。
“赵胜!你会后悔的!就算我报不了仇也要让我的后代找你的后代报!”刺客被押走前最后喊着。
而后,酒宴继续进行,就在即将散席前,黄歇对赵胜道:“赵胜,今日还有一事相求,不知方不方便。”
“你我兄弟,还有什么是不方便的?”赵胜反问。
“我在秦国时与那王孙赵异人有些交情,想去看看他。”黄歇提出了请求。
“就这事啊?你想看他,我的人随时可以带你去聊城。”赵胜继续爽快着。
“另外,我听闻他在聊城过得不太好,想替他换个大点的宅子,还有是否可以偶尔让他出门走一走,他怎么说也是个王孙啊。”黄歇求情。
“是楚王或者华阳公主让你这么做的吧?”赵胜脸色变了变。
“算起来,他是华阳公主的庶子,那也就是寡君的外甥,自然希望他能过得好点。反正他都在聊城,也跑不了。”这是黄歇的解释。
“你都开口了,我还能说不好吗?让他三天出一次门吧,我派了那么多人日夜跟着他,他也没法跑的。”赵胜并不在意这事。
散席之后,赵胜的门客将黄歇和吕不韦带往赵异人住处。
这是一座老旧的宅院,并不大,只有两个仆从,而内外有二十个守卫,与另外二十个日夜换班。
“秦王孙,有贵人来看你了。”守卫对着门内叫了句。
穿着一身素雅衣裳的赵异人闻声而出,此时的他刚满二十岁,却已经在赵国为质九年,几乎占了目前的生命历程中的一半。
赵异人身材高大,五官秀气,颇具书生气,但看上去有些瘦弱,眼中并未有多少神韵。
他手里还拿着根柴火没来得及放下,问道:“您是……楚国的左徒?不……应该叫春申君或令尹了。”
“秦王孙还记得我?”黄歇问起,但不是很意外。
“春申君是可敬的君子,虽只在宫里见过几面,但异人一直记得您。”赵异人虽然落魄,但还是显得那么恭谦有礼。
黄歇上下打量了下,道:“长大了,不是很像你的父亲和祖父。”
赵异人轻笑道:“春申君说笑了,都说异人更像母亲。二位请坐。我这没什么好招待的,还请见谅。”
“你到现在了还没吃?”黄歇略微皱了皱眉头,看着那根柴火。
赵异人先是愣了会儿,再勉强着抿起一些笑意,并未多解释,只是点头道:“嗯。”
“来人,上吃食。”吕不韦叫了声。
两名仆从立刻将带来的食物一一摆到了案上。
“这不合……不合规矩吧?”看着一席好酒好菜,赵异人却怯生生问道。
“无碍,我们经过赵相允许的,你尽管吃吧。”黄歇说明着。
这时赵异人才开始慢慢吃,但吃了两口之后,又没什么心思继续往下吃,低着头不说话。
“秦王孙是有什么话要说?”黄歇问。
赵异人抬头,说:“离开秦国整整九年,也不知我母亲现在过得好不好,能不能得吃上这样的甘餐。”
黄歇慢慢道:“你放心吧,虽然你母亲夏姬不得宠,但在楚国时华阳夫人就是我看着长大的,人不坏,这你也是知道的。嫁给你父亲后,对你母亲等人都挺好。”
听过黄歇的安慰,赵异人舒坦了些,但还是问道:“真的?”
“你这孩子,我在秦国也住了九年,这些事还是知道的。管自己吃吧。”黄歇笑说。
得到了这样的答复,赵异人终于又继续吃了起来。
见赵异人又放下了一些戒心,黄歇看了看吕不韦,道:“对了,光顾着跟你说话,忘了他了。这位是帝丘来的商贾吕不韦,其父与我有交。看你也怪可怜的,让他跟你府上这些武士都打过招呼了,你以后要是缺什么,可以跟他要。”
“秦王孙。”吕不韦作揖。
赵异人忽然又警惕了起来,直接问道:“二位是想要些什么吗?”
黄歇和吕不韦相互看了一眼,禁不住同时一笑。
“吾能大子之门。”这是吕不韦的回答。
赵异人听完,一直写满苦闷的脸上也终于不禁一笑,“且自大君之门,而乃大吾门!”
可吕不韦却又瞬间不苟言笑,认真道:“子不知也,吾门待子门而大。”
赵异人一看吕不韦这态度,又想到是黄歇带来的人,终于感觉到对方不是在说笑。他也不问了,就等着吕不韦往下说。
看赵异人也冷静下来了,吕不韦继续说:“秦王老矣,安国君得为太子。窃闻安国君爱幸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能立适嗣者独华阳夫人耳。今子兄弟二十余人,子又居中,不甚见幸,久质诸侯。即大王薨,安国君立为王,则子毋几得与长子及诸子旦暮在前者争为太子矣。子傒有承国之业,又有母在中。今子无母于中,外托于不可知之国,一日倍(背)约,自为粪土。”
赵异人担忧道:“然。为之柰何?”
吕不韦回答:“子贫,客于此,非有以奉献于亲及结宾客也。不韦虽贫,请以千金为子西游,事安国君及华阳夫人,立子为适嗣。”
赵异人听完,恭恭敬敬地对着吕不韦顿首道:“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
之后,他又立即想到了黄歇,又对着黄歇顿首道:“春申君大恩,异人不敢忘。”
“秦王孙不必多礼。若华阳夫人的继子他日能为王,我们楚国也是能与你们秦国继续为姻亲盟友的,自然是好事一桩。”这是黄歇的说法。
“异人定当报答春申君。”赵异人强调着。
“另外,替寡君传句话,若是你能回秦国,好好对他留在秦国的那两个儿子——熊启和熊负刍。”黄歇也提出了个请求。
“那是自然。这两位也是我的表弟。”赵异人答应了。
很快,黄歇和吕不韦为赵异人置办了一处大些的宅院,但并不是特别大,以免显眼,并配了二十名仆从供其驱使。
吕不韦亲自掏了五百金出来给赵异人,让他在聊城尽情挥霍,广结宾客。
这应该是赵异人打出生到现在,最快活的一次。在他的印象中,他的父亲放浪形骸,有几十个妾室,而母亲是众多不受宠的妾室之一。父亲的儿女很多,这年四十一岁,而光是儿子就已经多达二十几个,等于是加冠前后至今平均每年要生一两个孩子。
受好战的戎族影响,秦人也极度崇尚武力。尤其是秦王室,与曾同样好战的楚王室世代联姻,也同时继承了蛮族血统。而赵异人生来体弱多病,性格又与母亲夏姬一样温和,因此总是不受父亲重视,也常被众兄弟欺负。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是草原上最基本的生存法则。
隐忍多年,这次让他等来了一个主动送上门的机会,哪怕他心里对吕不韦所言根本没底,但已经再也没有什么情况是比现在更差的了,有个寄托总比没有好,而且这一系列谋划对他来说根本不需要投入成本。
在安顿好赵异人之后,黄歇又去了趟吕不韦邯郸的家中,而就在两人单独会面之前,他沿路看到了十几个年轻貌美的姑娘。
“春申君啊,还是那几个老问题。首先,耕田之利几倍?”吕不韦问。
黄歇笑了笑,答道:“十倍。”
吕不韦再问:“珠玉之赢几倍?”
黄歇再答:“百倍。”
吕不韦三问:“立国家之主赢几倍?”
黄歇三答:“无数。”
于是吕不韦道:“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余食;今建国立君,泽可以遗世。愿往事之。秦王孙,此奇货可居。”
“哈哈哈!”两人同时一笑。
笑到后面,黄歇道:“你府上这些美姬,可是让我想起了田成子恒啊。”
一听这话,吕不韦霎时没了笑意,“春申君,此为何意?”
黄歇不紧不慢道:“不明白啊?来,跟你讲个故事,咱们从头开始。陈厉公有个儿子,叫陈完,但厉公死后却由其三弟陈庄公嗣位,庄公死后又由其四弟陈宣公嗣位。宣公后有嬖姬生子款,欲立之,乃杀其太子御寇。御寇素爱厉公子完,完惧祸及己,乃奔齐,齐桓公使为工正。陈完也由陈氏别族为田氏,成为第一任田氏家主。”
吕不韦脸色不太好看,道:“春申君说远啦,与我这府上有何关联?”
黄歇接着讲述道:“别急,后面还有。田氏第七代家主田恒,继为齐相,尽诛鲍、晏、监止及公族之彊(强)者。田恒与前几代家主一样,都有篡夺齐国君位的野心,欲分封子弟于全国各地,以缓缓取代齐国公室的势力,奈何田氏子弟人数远不如齐国公室。怎么办呢?田恒乃选齐国中女子长七尺以上为后宫,后宫以百数,而使宾客舍人出入后宫者不禁。及田恒卒,有七十馀(余)男。又过了三代,田氏代齐,被周天子任命为新的齐侯。以上所讲的故事,你应该不会没听过吧?”
听到了这里,吕不韦不再去回答或是提问,而是静静地等黄歇继续往下讲。
黄歇最后点破道:“原先的姜姓吕氏齐国总共传了二十世,我还打听到你父亲是姜太公第二十二世孙,可他却从不对人提起自己的名字。你今年三十一岁,也就是齐国灭亡后的第八十七年所生。我有理由怀疑,你们父子很有可能就是那最后一两代齐侯的直系子孙。只要将当年田恒的做法反过来用,你也可以将怀有自己子嗣的姬妾们送给秦王孙,而后继承秦国的王位。我说的这些,还有什么遗漏吗?”
吕不韦立刻起身,跪在黄歇面前认罪道:“春申君!吕不韦该死!”
黄歇却慢慢起身,将吕不韦扶起,道:“只要我能达到我的目的,谁坐在秦国的王座之上,我不关心。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跟我得是一条心,以后这种事,就别瞒着我了。没了我的助力,你如何能顺利达到你的目的?”
黄歇和吕不韦是合作关系,但共同扶持赵异人为新的秦王这是吕不韦主动找上黄歇的,他们谈好的,一个出权,一个出钱。
黄歇为的是能够更好地稳定楚、秦之间未来十几年的关系,以图再之后的合纵攻秦。而吕不韦自称此举是效法黄歇,为的是同样也能得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但实际上却是想让自己的儿子以秦国王子的名义,成为秦王。
可自认为算无遗策的吕不韦万万没有想到,这点小心思竟然完全骗不过黄歇的眼睛。
“谢春申君。”吕不韦恭敬道。
“好啦。你这些姬妾中,有已经怀上子嗣的了?”黄歇问。
“有两个已经确定怀上了。”吕不韦回答。
“这两个,不能送给赵异人。”黄歇这么说。
“嗯?”吕不韦疑惑了,刚才还说不介意自己在谋划什么,现在又变卦了。
“你想啊,你主动将已有身孕的女人送给赵异人,风险也太高了。万一被察觉,他便不会再听你的使唤,前功尽灭。况且,若生的都是女儿呢?”这是黄歇指出的两个不妥之处。
“春申君说的这两点,我都有考虑过了,但我只能放手一搏。”吕不韦也无奈着。
“若是将信得过的姬妾先送给赵异人,事后再与姬妾来个里应外合……而且如果第一次生的是女儿,还能有第二次、第三次……”黄歇保留着关键的部分没直说,但意思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楚了。
吕不韦即刻心领神会,佩服道:“还是春申君技高啊!”
“此事等你先去过秦国游说,能确定赵异人可以成为秦太子法定嗣子再说吧。”黄歇指示着。
“此行必要当面向秦太子正妻华阳夫人陈情,可如何才能接近得了华阳夫人?”吕不韦问计。
黄歇说出了下一步筹划:“寡君之三叔阳文君,死后留有两子一女,即伯芈、阳泉君、昌文君。在寡君与华阳公主双双入秦之后,他们颇受没有儿女在侧的楚顷襄王的宠溺。甚至寡君若未能在前年及时回国,阳文君长子阳泉君或将承袭楚国王位。在寡君与我先后回国之后,阳文君一脉自知与王位无缘,于是都去秦国投奔身为堂姊妹的华阳夫人。华阳夫人在秦国多年无子,故而与这些前来投奔的亲人感情甚好。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你到了咸阳,先以赵异人的名义往谒华阳夫人的姊、弟。尤其是那阳泉君,其人贪佞,伯芈又爱听他的话。”
“那我当复以五百金买奇物玩好,自奉而西游秦,求见华阳夫人姊,而皆以其物献华阳夫人。”吕不韦一点就透。
“好。”黄歇点点头。
在黄歇的指点下,吕不韦很快便来到了咸阳,求见华阳的娘家人,第一个见到的是华阳的堂弟阳泉君。
“你就是楚相来信中所说的异人的朋友吕不韦?”阳泉君傲慢地坐在主席上问,也不叫吕不韦落座。
并非所有人都像赵人那样对生意人友善,尤其是在并不重视商业的秦国。阳泉君虽然是楚人,但在秦国也待了两年,逐渐开始习惯当地的生活方式。
再者,阳泉君因堂姐华阳独宠于秦太子赵柱之故,在秦国也是享尽了尊荣。而华阳有二十几个庶子,平日里见到阳泉君这个名义上的堂舅即便不巴结,也不得不礼让三分,可赵异人在赵国已经当了九年的人质,秦、赵两国又或将于近期开战,因此根本不会被阳泉君放在眼里。
“正是。在下奉秦王孙之托,特携礼来求见阳泉君。”
吕不韦说完,一箱箱的财物被搬了上来,其中有几件玉器还直接被仆从呈到案前。
“呦。”阳泉君睁大了眼,仔细赏玩了起来,“这些物件,对王室来说不算多么名贵,但每样都集齐,还真得费一番功夫。”
吕不韦表示:“这还只是给阳泉君您的,秦王孙还让我为您的两位阿姊、一位少弟都带了礼物。”
阳泉君看见了吕不韦的诚意,也是个爽快人,将物件摆回案上,说:“你有什么话,说吧。”
吕不韦旋即转变了态度,沉声道:“君之罪至死,君知之乎?君之门下无不居高尊位,太子门下无贵者。君之府藏珍珠宝玉,君之骏马盈外厩,美女充。王之春秋高,一日山陵崩,太子用事,君危于累卵,而不寿于朝生。说有可以一切而使君富贵千万岁,其宁于太山四维,必无危亡之患矣。”
阳泉君听完这话不仅没怪罪吕不韦,反而避席,恭敬道:“先生,请闻其说。”
吕不韦继续分析道:“太子年高矣,夫人无子,子傒有承国之业,士仓又辅之。太子一日山陵崩,子傒立,士仓用事,夫人之门,必生蓬蒿。子异人贤材也,弃在于赵,无母于内,引领西望,而愿一得归。夫人诚请而立之,是子异人无国而有国,夫人无子而有子也。”
阳泉君听明白了,认同道:“然。”
吕不韦又添了把火:“异人贤智,结诸侯宾客遍天下,常曰:‘楚也以夫人为天,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
“好一个‘楚也以夫人为天,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斧扆之后细步走出一身着精细对凤绣纹楚服的贵妇,还带着浓浓的郢都腔调。
“阿姊。”阳泉君行礼。
“想必这位便是华阳夫人姊,卫人吕不韦有礼了。”吕不韦也行礼。
阳文君虽然比他大哥熊横小了十五岁,但熊横早年一直无所出,三十好几了才先后有了华阳、熊完这一女一子。而阳文君的三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最大,称为伯芈,与华阳同岁,但月份稍大了些。在阳文君被白起所率的秦军杀害后,俩姐妹在郢陈一起生活过五年,也正是她们由女孩转变为女人的这一重要时期,因此感情深厚。华阳会接纳三叔家的那两个堂弟,很大原因也是出于这个堂姐。
“你倒是说说,我该如何说服我那个妹妹。”伯芈对吕不韦的计划十分感兴趣。
当日,伯芈便带上两个弟弟前去秦王宫面见华阳。
“华阳,你还记得那个叫异人的孩子吗?”伯芈找机会跟华阳说起了赵异人。
华阳回应道:“阿姊说的是夏姬生的那个儿子吧,当然记得。我刚嫁来秦国时,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和子傒,两兄弟当着我的面打起来。他去赵国当人质有些年了,我那会儿还心疼了一阵。阿姊应该没见过他的,今日怎的问起?”
伯芈不急着回答,而是对着寺人吩咐道:“都搬进来吧。”
于是一件件精美的宝器呈现在了庭院,看得华阳琳琅满目。
“阿姊从何得来这些宝器?”华阳问起。
伯芈笑了笑,欣慰道:“都是异人从赵国托人送到我那,再请我帮他送来的。”
“啊?”华阳顿了顿,道:“他一个质子,怎么会弄来这么多珍奇?”
伯芈解释了起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异人在赵国有贤名,往来赵国的名士竞先与其结交,这九年下来他多少也有些自己的经营。搜罗到的宝器,自己不舍得用,分成了五份,我和两个弟弟都收到了,更多的那份托我送给他的生母,而比给他生母还多的那份,就在你眼前了。说是年幼时曾受你照顾,今年已加冠,也该尽孝道了。”
华阳不由地笑了,惊喜道:“这个孩子,我不过对他略施几次小恩,竟记挂到现在。虽然不是我亲生,不过看来也没算白疼他。”
见妹妹对赵异人的好感更进一步,伯芈乘胜追击:“吾闻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不以此时蚤(早)自结于诸子中贤孝者,举立以为适而子之,夫在则重尊,夫百岁之后,所子者为王,终不失势,此所谓一言而万世之利也。不以繁华时树本,即色衰爱弛后,虽欲开一语,尚可得乎?今异人贤,而自知中男也,次不得为适,其母又不得幸,自附夫人,夫人诚以此时拔以为适,夫人则竟世有宠于秦矣。”
听完了伯芈的这番说辞,华阳心里深感认同。
阳泉君又补充道:“阿姊说的是。那燕姬夫人,之前不过是大王在燕国为质时的妾室,也没生过儿子,于是她过继了已故唐八子之子为嗣,这个儿子现在成了太子,不也在好好孝顺燕姬夫人了。这些庶子,最懂得感恩。”
“那按你们的意思,我当尽早向太子言明,要过继异人给我建嗣?”原本一直因生不出儿子而苦恼的华阳,忽然又对生活充满了希望。
“可不得抓紧?”伯芈反问。
当夜,华阳趁着秦太子赵柱有空,也做起了思想工作:“异人质于赵者绝贤,来往者皆称誉之。”
“异人?我记得是有这么个儿子在赵国,谁生的?”赵柱临时有些想不起赵异人的具体身世。
“就是夏姬生的那个。”华阳提醒着。
但赵柱还是努力地想了想,才道:“大概有点印象了。你怎么说起他来了?”
华阳边哭边说:“妾幸得充后宫,不幸无子,原(愿)得子楚立以为适嗣,以讬妾身。”
“什么?你想要异人当嗣子?”赵柱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
“对,这孩子孝顺。”华阳夸赞着赵异人。
“异人……可以是可以,但是他在外边为质啊,国中诸公子有二十几个,你喜欢哪个挑哪个也行啊。毕竟嫡母过继庶子,可是件大事啊。”赵柱略显为难。
华阳却开始闹腾:“不!我就要异人!都说了他有贤名!我就要他!我就要他……”
“好!好!好!夫人夫人,咱们就要异人。”赵柱哄了几声。
“你说的?”华阳向丈夫确认着。
“我——秦太子——赵柱说的。”赵柱强调着。
“那你刻玉符,约以为适嗣,这事才算定了。”华阳进一步提出了要求。
“好,我现在就当着夫人的面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