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秦之有韩也,譬如木之有蠹也,人之有心腹之病也。天下无变则已,天下有变,其为秦患者孰大于韩乎?王不如收韩。”张禄继续建议着。
“先生,吾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柰何?”秦王问计。
张禄回答道:“韩安得无听乎?王下兵而攻荥阳,则巩、成皋之道不通;北断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师不下。王一兴兵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夫韩见必亡,安得不听乎?若韩听,而霸事因可虑矣。”
秦王点点头,“善。王稽,命你使韩。”
“诺。”王稽回应。
秦昭襄王四十一年(西历前266年),咸阳城外离宫,除说话的三人外,在场的还有蒙骜、蒙武、庸芮、中旗、熊完等秦王的一众心腹,黄歇自然也陪着熊完在场。
这五年以来,秦王为防范芈太后、魏冉、熊戎、赵芾、赵悝,在咸阳宫上朝的时间少了,反而时常与心腹在离宫办公。
而宋玉则成了黄歇为秦王安插在芈太后身边的眼线,但凡四贵与甘泉宫有什么勾结,黄歇都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设法进行应对,故而秦王愈加倚仗他和熊完,让他们也频繁参加这些会议。
熊完此前接受了秦王封的地,因此他具备楚、秦双重国籍。但黄歇不一样,他宣称效忠的是楚国太子熊完,而不是秦国昌平君熊完,因此他只是以陪同熊完的名义出席旁听秦廷的事,相当于是个顾问,国籍还是单一的楚。
张禄虽然这么久过去了还是个客卿,但秦王与他的君臣关系却越来越亲密,物质上的赏赐从未断过,其权力仅次于身为相邦的魏冉,早已有丞相之实,但这自然还满足不了他的欲望。
在权力的诱惑下,且见时机已然成熟,张禄终于大胆进言:“大王,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新城、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夫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新城、泾阳等击断无讳,高陵进退不请。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然则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制于诸侯,剖符于天下,政适伐国,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弊御于诸侯;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县(悬)之于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管赵,囚主父于沙丘,百日而饿死。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新城、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君专授政,纵酒驰骋弋猎,不听政事。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相邦之人者。见王独立于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
当张禄提到“社稷”一词时,并未避秦王名讳“稷”,实乃一语双关,祸归于社稷,同样也是祸归于赵稷。
秦王闻之大惧,认同道:“善。”
“大王,需要臣等动手了吗?”庸芮主动问起。
秦王没急着回答,而是转向了黄歇,“黄歇,你看呢?”
黄歇却自顾自地讲起了个故事:“魏攻中山,乐羊将。已得中山,还反(返)报文侯,有贵功之色。文侯知之,命主书曰:‘群臣宾客所献书者,操以进之。’主书举两箧以进。令将军视之,书尽难攻中山之事也。将军还走,北面再拜曰:‘中山之举,非臣之力,君之功也。’”
这说的是当年乐羊为魏国攻灭中山国后,居功自傲,而魏文侯让人端上来两大箧众臣弹劾乐羊的内容,乐羊看后才知全是魏文侯在后方为他抗下了各种流言的压力,他才能在前线放开了打仗,最终成就这样的功业。
秦王点点头,“很好,就这么办。庸芮、中旗,将你们这些年来收集到的罪证都带去给相邦、新城君、泾阳君、高陵君,若他们愿意离开咸阳并去到函谷关外,寡人绝不治他们的罪。但若不愿……蒙骜,寡人想你应该知道怎么办。”
蒙骜作揖,“大王放心,四贵门下的人早已都在咱们的监督之下,料他们也耍不出什么花样了。此事臣当陪同庸芮、中旗一同去办,万不一失。”
“还不够,当年相邦构陷孟尝君还有泾阳君私下救援孟尝君的罪证,我都已经备下,我的门客厉炎、轸云就候在门外。庸芮、中旗,你们走时找他们各取一份,就这么拿去离间相邦和高陵君吧。”黄歇补了一招。
庸芮和中旗相互看了一眼,还真被黄歇这话给惊到了。
“哈哈!黄歇啊黄歇,还是你有办法啊!只怕后边那件事,你也有参与吧!”提起这件曾令秦王头疼的往事,他不仅不再怪罪黄歇,反而还称赞了起来。
“若无泾阳君出主意,外臣自然也成不了事。”黄歇一句话便将主要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表示自己最多算个帮凶。
“很好。蒙骜,还有件事。”秦王还要补充,面色变得冷峻。
“大王尽管吩咐。”蒙骜表示。
“同时将太后幽禁在甘泉宫,不得再过问任何国事。”这是秦王的决定。
“诺。”蒙骜没有二话。
于是,在最快的时间内,秦王的心腹们架空了芈太后,不让她与外界联系。相邦魏冉自知大势已去,不想与秦王撕破脸皮,便主动交还了相印。
自此,秦王不仅借着芈太后的手腕除掉了淫乱王室的义渠君,还凭着自己扶持的势力将以穰侯魏冉、新城君熊戎、泾阳君赵芾、高陵君赵悝这四人为首的“四贵集团”彻底逐出了函谷关以东,其势如快刀斩乱麻,震惊列国。
其中,赵芾和赵悝的封邑分别在泾阳县和高陵县,都紧挨秦都咸阳城,秦王将这两块地直接褫夺,收归国有,赵芾和赵悝被派往边境戍边,形同流放。而且这两兄弟还被流放到不同的地方,赵悝也被改封到叶阳,但并未让他就封。
熊戎不一样,他的封邑在靠近楚国的新城,楚国又已经是秦国的盟友,暂时对秦国产生不了什么威胁。
魏冉的封邑陶则更远,多年的经营之下势力遍及周边各城邑,几乎在齐、魏、楚之间建了个小国。其实秦王完全可以将魏冉扣留在咸阳,派人去接收那块飞地归为中央直属,但他还是看在魏冉是血亲还有多年为秦国立下层层功劳的份上,让他回到陶,并叫县官给他配上牛车用来搬家。
这不配还好,一配竟配出了上千乘!到了函谷关,负责登记进出物资的关吏们检查车中宝器,竟意外地发现远远多于王室!看来小小的陶邑,又将出一个陶朱公一样的巨富,这已经完全称得上是富可敌国了。
当秦王得知这些事情后,不禁再次唏嘘,这样的人物继续留在咸阳实在太危险了,好在他五年前得到了张禄,解决得早,没有起过任何的正面冲突,他也终于可以回到咸阳宫光明正大地行政。
“此次妥善解决穰侯等诸权贵之事,乃诸位之功。其中,客卿张禄当居首功。寡人既已收回穰侯相印,当委国政于张禄,并封张禄于应,号为应侯。请接印。”秦王直接将张禄任命为新一任相邦,还给了块封地。
在商鞅制定的军功爵制中,由低至高分为二十等爵,即一公士、二上造、三簪袅、四不更、五大夫、六官大夫、七公大夫、八公乘,九五大夫、十左庶长、十一右庶长、十二左更、十三中更、十四右更、十五少上造、十六大上造、十七驷车庶长、十八大庶长、十九关内侯、二十彻侯。
岁俸以五十石为始、一千石为止,也就是说每上升一等即加五十石。彻侯级别最高,食邑一县,通常只有官至丞相或相邦的人才有资格受封,故而魏冉封穰侯、张禄封应侯。无论从官职还是爵位来看,张禄在秦国都已经是位极人臣。
“君王厚爱,信之任之,张禄忝为相邦,当为君王分忧。”张禄简单宣言过后,由宦者令那接过了相印。
“臣等见过相邦大人!”百官参拜新任相邦。
几番客套之后,张禄又再次提醒着秦王:“大王,张禄既已相秦,请大王继续加强臣所提远交近攻之策略,东伐韩、魏!”
秦王摆出了王者应有而却迟来了四十余年的高傲姿态,认同道:“相邦言之有理,如今你我君臣终于可以放开了去干!蒙骜!”
“臣在。”蒙骜出列。
“便依相邦所言,出兵讨伐此二国!”秦王下令。
“臣领命!”蒙骜回应。
退朝后,张禄特地走到了熊完和黄歇面前,邀请道:“楚太子、黄公,若无当初二位举荐,绝无今日张禄拜相!张禄已在荒居设享,请二位举玉趾降重!”
“一定!一定!”熊完答应着。
而黄歇却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没听到一样。
“太傅。太傅。”熊完叫了两句。
“哦……自然是要去的!恭喜相邦!”黄歇这才反应了过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去请其他几位啦!”张禄又忙着去告知王稽等人。
“太傅,这四贵都被你想办法逐出关了,还有何心事?”熊完边走边问黄歇。
于是黄歇问道:“太子觉不觉得,这张禄一上位便要攻打韩、魏,是不是过于着急?魏冉才走到半路呢,该是得路过魏国了,万一逼得魏王留住魏冉,再反过来对付秦国,岂不是自找麻烦?”
熊完听完,细细一想,才道:“太傅说得有道理,但张禄如此聪明,又怎会没想到这一层?”
“怪就是怪在这里,可我又说不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除非……”黄歇想到了些什么,或者说他一直就知道一些事,只是不敢多往深处去想。
“除非?”熊完问。
“算了,希望是我思虑过多。希望张禄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人,也不枉咱们为他做了这么多。”黄歇摇了摇头,决定不再去想。
再说魏国,闻秦且东伐韩、魏,魏王和魏相魏齐特遣须贾为使臣,来秦国求和。
这两人都知道秦王不太好说话,也自知国中并没有能像黄歇那样能说会道的外交家,但他们听说了秦国新上任了一名叫张禄的相邦,据说原先是魏国人,于是想从此找到突破口,让须贾到了秦国就直接先去找张禄,以庆贺为由上门送礼贿赂。
且列国之间本就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强国上任了一个新的相爷,弱国的使者再去强国出使,必要先带礼物去拜谒这位相爷,毕竟事先打个照面,往后也好办事。于是须贾的任务,就是先去拜访秦相,而后才是进秦王宫。
这须贾是谁?正是十三年前那个代表魏国出使齐国,因嫉妒门客范雎被齐王赏识,而在回魏国后向魏相魏齐诬告范雎勾结齐国的无耻小人。魏齐将范雎打了个半死,而后还丢在厕所里侮辱。范雎死里逃生,化名张禄,这才来到秦国出仕,谋取功名利禄,以至今时今日之地位。
由于整个秦国只有王稽、黄歇、宋玉知道范雎的真名与往事,再者范雎在秦国当客卿的这几年也几乎都是在幕后低调行事,因此那魏国君臣自然不知其真实身份。况且无论魏齐还是须贾,都当范雎死于十三年前,就这么傻乎乎地派了须贾带着重金直奔相府,也就是仇家的大本营。
而这一天,张禄自然是等了很久。从须贾接受使命由大梁前往咸阳那一刻起,为张禄潜伏在大梁的细作就早早地将这个消息往咸阳送。
须贾进入咸阳这天,早有准备的张禄换上了一身仆人穿的敝衣,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落魄地行走于街头。
“驭——”御者牵住了马,使马车停了住。
“怎么了?是马又病了还是车又坏了?”须贾不耐烦地拨开了马车的帘子。
“大人,有个人忽然倒在路前了,差点被咱们的马踩踏。”御者回答。
须贾看了看倒在路中间的那人,像个可怜人。麻烦真多,可毕竟现在秦强魏弱,也不好在人家都城多么招摇。
“给几个秦半两,打发了。”须贾再次不耐烦道。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范雎起身上前大声致谢。
须贾这才看清了范雎的面孔,用魏语大惊道:“范叔固无恙乎!”
范雎一见是须贾,也惊骇道:“是大人您啊!”
须贾下车,重复道:“无恙乎!”
范雎回答:“然。”
看范雎落魄成这熊样,惊叹之余,须贾笑问:“范叔有说于秦邪?”
范雎轻叹着摇头道:“不也。雎前日得过于魏相,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
范雎的回答中,避开了须贾,单说魏齐,这让须贾又更加放松了警惕,他只当范雎想装可怜从自己身上讨点好处,不敢再多提自己曾迫害他之事。也罢,都到咸阳了,就跟范雎打听点当地的情况。
于是须贾问道:“今叔何事?”
范雎再次摇头,惭愧道:“臣为人庸赁。”
须贾一听,不免心生恻隐。此人当年在自己府上当门客,也算是忠厚老实,有点才学,现在却因自己的嫉妒沦落至此,这辈子也算是完了!
“范叔一寒如此哉!”
须贾感叹完,从车上取出自己的一件绨袍赠予范雎,并带他回驿馆一同用餐。
范雎一阵狼吞虎咽,看得须贾越加哀怜,却不知对方为了这场表演,可是足足饿上了几顿,才来见自己的,演技直逼给吴王夫差当奴隶的越王勾践。
当然,也因为须贾完全是一根筋,这才被范雎拿捏得死死的。
见范雎吃得差不多了,须贾开始打听道:“秦相张君,公知之乎?吾闻幸于王,天下之事皆决于相君。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孺子岂有客习于相君者哉?”
范雎则告诉了须贾一个好消息:“主人翁习知之。唯雎亦得谒,雎请为见君于张君。”
须贾非常意外地大喜道:“此话当真?”
范雎认真道:“绝无半句虚言,相邦认得雎,又与雎同是魏人,雎当将您引荐于相府。”
但须贾这时又有些顾虑了,看着自己根本撑不起排场的马车说:“吾马病,车轴折,非大车驷马,吾固不出。”
热情的范雎又作揖,出了个主意:“您看,这一时间良马难求,秦国又配不到魏制马车的车轴,愿为君借大车驷马于主人翁。”
“你有这能耐?”须贾又惊又喜。
范雎自信道:“君且候之。”
很快,范雎独自回府取来了驷马大车,此时他已换上了一身干净但仍显朴素的衣裳,外披须贾所赠绨袍。
须贾只当范雎这是要带自己进相府,所以想穿得体面点,也没过多在意。
“范叔,你挺能耐的啊,你家主人是谁?就这么把车开出来给我用了,回头会不会难为你?”须贾看着精美的马车,还不知道往坏处想,只是一味称奇。
范雎解释道:“大人无需担心,我家主人一听是秦国使臣需要用,便挑了乘最好的。他自己先行前去相府等候,将会当面向相邦引荐您。至于他是谁,他说您去了便知。”
听范雎这么说,须贾反倒还觉得自己运气真好,这到了咸阳也太顺利了,哪有什么虎啊狼的,真是老天眷顾。
“这样,此次求和之事若是办妥了,少不了你主人的好处,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须贾还在自以为是着,当范雎这么殷勤是想巴结自己。
于是,须贾又让范雎充当御者,大摇大摆地将从相府开出来的豪车又开回了相府。
而到了相府,范雎连招呼都不打,便直接将马车开了进去,在场有认得范雎的人见此情形都第一时间避匿开来,毕竟人家相邦亲自给人当车夫,这谁敢说自己见过?可不能得罪相邦!
见此情形,须贾这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觉得大家应该是认得这车。但他现在身在相府,一切须得谨言慎行,也没敢去问范雎的主人什么来头,不过他估摸着应当是个大人物,说不定得是秦国的王子、王孙。
直到相舍门,范雎才停车。门前两名威武的武士,虽然见范雎亲自给人驾车,但他们职责所在,没人向他们问话他们是不得言语的,更别说离岗了,就这么依旧直直地管自己站立着,波澜不惊。
范雎下车,还是用客客气气的语气对须贾说:“待我,我为君先入通于相君。”
“劳烦通谒。”须贾对范雎又客气了几分。
眼看着范雎进门通报,须贾也就下车拽着缰绳,站门口静静地等着。只是就这么过了好久,也不见范雎或其他人出来将他请进去。
实在等不住了,须贾终于问起了守门的武士:“范叔不出,何也?”
那武士想了想,骇怪道:“无范叔。”
“就是魏人范雎,字叔。”须贾又问了问。
“也没有啊,府里上上下下我全认得,别说是什么范雎了,连个范氏的人都没有。”武士明确着。
须贾这会儿觉得太奇怪了,武士方才明明看着那个叫范叔的人走进去,怎么会说府上无范叔这人?
须贾又指着门内说:“乡(向)者与我载而入者。”
“哦——”武士这才知道须贾是在问谁了,回答道:“乃吾相张君也。”
须贾一听,这范雎原来就是张禄!又回想了下今天抵达咸阳后的一切经历,难怪可以这么顺利!惊悸之余,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无比愚蠢,原来这一路上是被范雎诓骗到这来的。
他已经来不及去细想范雎究竟是如何在这秦国出人头地的了,赶紧解下腰间的鞶鉴,脱光了华丽的赤芾,肉袒膝行。
“这位武士,请为我通报你家相君,魏人须贾毫无心胸且见识浅薄,特来向相君谢罪!”
那武士不太明白这一出,今日云里雾里的好一阵了,但同样的职责所在,还是没有多问便进去通报了。很快,武士传话出来,让须贾进去。
须贾膝行而进,终于见到坐在主席之上的范雎,他已换上一身华焕的秦国服饰,背对一张大气的帷帐,一手还紧紧捏着方才披过的绨袍。
黄歇、熊完、王稽、赵柱、蒙武、章华大夫、王翦、王陵、摎、张唐、庸芮、中旗等秦廷要员或范雎的好友全都在场,包括在魏国曾救下范雎一命且将其推荐给王稽的郑安平也是忽然出现在此,这些人前一刻还与各国正副使臣饮酒正欢,却被须贾的到来打断,大多人非常意外,都不知道这人是谁,犯了什么要命的罪。
“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贾有汤镬之罪,请自屏于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须贾顾不得脸面,主动开口认罪,还不停地磕头。
黄歇听出来了,这人便是早年迫害范雎的须贾。在秦国的这七年,范雎表面上乖得就像只猫,对黄歇客客气气、替秦王出谋划策、跟同僚们相处融洽……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做铺垫,现在他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终于可以毫无保留地表露本性。
“哼!”范雎先是冷哼一声,再道:“汝罪有几?”
“擢贾之发以续贾之罪,尚未足。”须贾不敢细说自己具体犯了什么罪,只是含糊地说明了自己罪责之多。
范雎听了痛快,开始慢慢帮须贾回忆,道:“汝罪有三耳。昔者楚昭王时而申包胥为楚却吴军,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包胥辞不受,为丘墓之寄于荆也。今雎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雎为有外心于齐而恶雎于魏齐,公之罪一也。当魏齐辱我于厕中,公不止,罪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罪三矣。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绨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
“秦相真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须贾只服秦相君子之德!谢秦相不杀之恩!”须贾继续磕头。
在范雎以绨袍之义为由饶过须贾性命后,开始对大家逐一道来那段屈辱的往事,并决定自己当恢复本名。在场宾客听完后,无不对范雎那些经历表示怜悯,而又对须贾怒目相对。
“相邦!此人所犯之罪,就是死个一百次也不为过!我替大王做主了,让我为相邦报这切骨之仇!”赵柱恶狠狠地拍案怒吼。
秦太子一死,赵柱说话更加有底气了,毕竟他现在在诸王子中最长,他的嫡妻又是身份最尊贵的楚国公主,且其养母燕姬仍深得秦王宠爱,这王位迟早得是他的。
“臣谢过二王子。但就这么让他死在秦国,太便宜他了。臣已经预先告知大王此人之事,大王让臣自行决定如何发落,他还有话要替臣传回魏国,当魏人知道这些年的兵灾很大一部分都是由他引起,自会去收拾他。”范雎辞谢了赵柱的好意。
“既如此,此人便交由相邦随意处置。”赵柱尊重着范雎的决定。
范雎调整了下表情,道:“各位贵客,请继续享用食饮。至于堂下的这个罪人,也会有吃食。”
这范雎说完,两名黥徒端上来了一槽草拌着豆的牲畜饲料,大把大把地抓起来塞进须贾的嘴里,就像平时给马喂饲料那样。
秦国那些臣子看得那叫一个大快人心,但包括熊完、黄歇还有一些他国使臣看来,范雎此举未免太过了,毕竟“士可杀,不可辱”,范雎自己也是经历过对方侮辱的,今日也这么反过来侮辱了对方,这比杀了那人还痛苦。以牙还牙,在这个时代并不值得提倡,相反,以德报怨才是道德准则。
黄歇想起了他与范雎初见时,讨论过的那些曾投身魏国却又终不得重用的名士的一些变态做法——乐羊食子、吴起杀妻、商鞅弃义倍信。他们为了功,可以不要名,甚至也可以不要子、妻、友,而此刻的范雎也纯粹只为复仇而生,化身为一只他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凶兽。
但话又说回来,这也都是须贾这小人自找的,多行不义必自毙。比起此前他无故施加在范雎身上的苦难,眼下这点确实算不得什么。而且须贾一看就是贪生怕死之辈,不然大可自尽了事,也没什么值得好可怜的。
“停,别把他弄死了,这条贱命还有用。”见须贾被喂得差不多了,范雎终于让黥徒停手,并向须贾威胁道:“这事还没完!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不然者,我且屠大梁!”
须贾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相府,上身光溜溜往驿馆逃回。
黄歇此刻意识到,这范雎看上去虽然狠辣,但做事还是极为讲道理和情面的,有仇报仇,该饶且饶。
当天,范雎又与大家痛饮,直到客人们陆陆续续离席,府上仅剩下郑安平、王稽、黄歇、熊完这四个对范雎相助甚多的老朋友。
看着今天范雎的大仇得报了一半,在场的也都是自己人了,王稽便开口向范雎讨要爵禄:“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柰何者亦三。宫车一日晏驾,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君卒然捐馆舍,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使臣卒然填沟壑,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宫车一日晏驾,君虽恨于臣,无可柰何。君卒然捐馆舍,君虽恨于臣,亦无可柰何。使臣卒然填沟壑,君虽恨于臣,亦无可柰何。”
范雎逐一看着眼前的这几个人,回想起这十三年来所有帮助过他的瞬间,不免感动地红了眼,道:“诸位且放心,我范雎,睚眦必报!”
听到这句话,黄歇终于反应过来,他从范雎身上看到的那只凶兽是什么了。
相传龙生九子,其中次子为睚眦,乃龙与豺所生,故而豺身龙首,嗜杀且好斗。此凶兽心眼虽小,但却恩怨分明,绝不放过一个仇人,也定不漏掉一个恩人。
范雎以此自比,既有表明报恩的心态,又有自嘲之意。他承认,自己是条为了复仇而起死回生的可怜虫,又需要从报恩中汲取养分,不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为何。
隔天,范雎进宫面见秦王,替友人讨要着封赏:“非王稽之忠,莫能内(纳)臣于函谷关;非大王之贤圣,莫能贵臣。今臣官至于相,爵在彻侯,王稽之官尚止于谒者,非其内臣之意也。”
“相邦,王稽这些年也替秦国立了不少功,若非此前穰侯尚在相位,寡人也早就想嘉奖他了。方今你贵为国冠,自然也不能亏待了王稽。宣王稽。”秦王觉得非常有道理,立时召王稽进宫。
于是,王稽被秦王拜为河东郡守,并准其三年之内无需向中央禀告政绩。
这个官职可不小,要知道秦国在前些年大量侵占楚国的土地并灭了义渠后,算上增设的郡,也不过就是十几个,一郡之守乃是最大的地方官了,下辖的县或者说城邑通常在十几个至二十几个不等,手底下光是常备军就多达数万。
同时,秦王又任魏国来的郑安平为将军。
范雎感到还是远远不够,于是散尽家财,以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力度去报答所有帮助过自己的人,此所谓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当忙完这一切之后,范雎终于亲自拜访了小孟嬴公主府,面见熊完与黄歇。
“范雎受二位大恩,无以言谢,不知二位有何用得着范雎的地方,范雎当效力,绝不推辞。”范雎作揖。
“相邦客气了,当初我君臣出手帮相邦,完全是不希望你这样的人才被雄主所错过。但我知相邦有恩必报,可我家太子荣宠正盛,暂且无忧。若来日有求于相邦,自不会与你客气。”黄歇言语之前把控得非常微妙,并未拒绝范雎的美意,又说明了他们相互之间是友人。
强大的复仇意志使得奄奄一息的范雎活了下来,这份意志早已远远超出他一展抱负的雄心。在他的努力之下,以一种神速爬到了秦国相邦的位置,彻底复仇不过只是时间问题,他现在什么都不缺,唯一需要的就是能够相互信赖的亲人和朋友,而这正是黄歇能给他的。
同时,黄歇也知道,范雎将用尽余生去报答秦王的恩情。
再说魏国方面,须贾回去之后,将详细情况告知给了魏齐。魏齐恐惧,知道魏国是待不下去了了,直接放弃相位逃去了赵国,投靠平原君赵胜。
赵胜的门客和朋友都不少,但总体质量不怎么高,与这个魏齐就有一些交情,于是还真敢私下收留了他。
如此一来,魏国只能回复秦国,说魏齐不知所踪。秦王一怒之下,让秦军拔了魏国郪丘。但魏国并没有因此而交出魏齐,秦王和范雎由此揣测魏齐应当是真的不在魏国了,只能继续派人打听。
而魏齐去赵国还真不是时候,因为当他到了之后,发现这个国家发生了一件大事——赵王去世了。
赵王何在位三十三年,期间任用廉颇、蔺相如、乐乘等王室之外的贤才,不断对外扩张,很大程度上延续了其父赵武灵王的卓越政绩,谥为“惠文”。
赵惠文王去世后,在以相邦赵胜为首的众臣扶持下,年轻的太子丹继位,次年改元。而此时蔺相如的身体状况也显现出了疲态,不久后便辞去了上卿之职。
秦王知道,他所想要的机会已经慢慢接近了,但还需要一个出兵的借口。
蔺相如的位置有了空缺,于是又出现了一个叫虞信的能人。他早年间四处游说,长途跋涉来见赵王丹时竟还穿着草鞋、背着斗笠。但才第一面,赵王便赐其黄金百镒,白璧一双。等到第二面,就直接封为赵国上卿,故而被尊称为虞卿。
范雎相秦的第二年,即秦昭王四十二年、韩桓惠王八年、赵孝成王元年(西历前265年),在范雎远交近攻的主张之下,秦军东伐韩少曲、高平,拔之。
此次赵国因为老国君新丧,审时度势之下,赵国君臣决定先不得罪秦国,因此并未出手相助。
但无论赵国如何避开锋芒,秦国还是找上门来了——
“诸位,细作回报,这魏齐此刻正藏在赵王的三叔赵胜府上,该当如何?”秦王问计于群臣。
“大王,臣计不如遣一使至赵,佯为好书遗平原君曰:‘寡人闻君之高义,愿与君为布衣之友,君幸过寡人,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庸芮想了个阴损的招。
“等赵胜来了,便留质于秦,用他来换魏齐。”秦王一点就通,显然是没少往这些方面想过。
“臣意正是如此。”庸芮轻笑。
秦王也觉得很妙,但他还是不免多问了两句:“可赵胜是与田文、魏无忌齐名的君子,手下门客众多,有那么容易被骗到秦国?就算扣了他,该不会又来一出当年田文所用的‘狗盗鸡鸣’逃遁吧?”
“哈哈。”庸芮先是忍俊不禁,再继续道:“大王切勿担忧,还请听臣讲个故事。”
“请讲。”秦王的膝盖稍稍往前挪了挪。
于是庸芮讲起了一段趣闻:“晋平公浮西河,中流而叹曰:‘嗟乎,安得贤士与共此乐者?’船人固桑进对曰:‘君言过矣!夫剑产于越,珠产江汉,玉产昆山,此三宝者,皆无足而至。今君苟好士,则贤士至矣。’平公曰:‘固桑来,吾门下食客者三千余人,朝食不足,暮收市租;暮食不足,朝收市租。吾尚可谓不好士乎?’固桑对曰:‘今夫鸿鹄高飞冲天,然其所恃者六翮耳。夫腹下之毳,背上之毛,增去一把,飞不为高下,不知君之食客,六翮邪,将腹背之毳也?’平公默然而不应焉。”
故事中晋平公泛舟黄河西段,至中流而感叹自己愿与贤士们共赏此美景。但船夫固桑却说于越的宝剑、江汉的宝珠、昆山的宝玉都不长脚,却都能归晋平公所有,如果晋平公真的爱惜贤士,那贤士都会自己前来投奔。
晋平公听完不乐意,自称门下食客有三千多人,还亲自为他们的饮食问题而奔波,这难道还不够爱惜贤士么?
固桑拿鸿雁打了个比方,其之所以能高飞冲天,靠的是强健的双翼,而腹背的羽毛是多是少则无关紧要,不知晋平公的食客都是长在了双翼上,还是腹背上。
此外,六翮指的不仅是双翼,也可能是在指代“三翮六翼”,也就是夏禹所铸九鼎的别称,即天下九州。晋平公是个虎头蛇尾的君主,晋国的羊舌肸、吴国的延陵季子、齐国的晏婴等名臣都不看好他。
庸芮评价着:“那赵胜什么能耐,别人看不明白,咱还看不明白吗?门下虽号称三千食客,但这三十几年来,有几个是成了大事让人记得住名字的?臣可是一个都不知道。这得有多少是滥竽充数的?《管子》有云:‘钓名之人,无贤士焉。’大王放出食饵,赵胜定然会上钩,届时也只能乖乖地被扣在秦国做客。”
在庸芮看来,赵胜不同于田文和魏无忌,是个彻头彻尾的沽名钓誉之辈,所谓的三千门客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因此他一定会上当,并且没有那个能力逃遁。
“好啊!还是你看得透!”秦王又奸笑了起来,再看了看黄歇,“黄歇,你觉得呢?”
黄歇拱手,顾忌道:“黄歇乃赵胜挚友,当避嫌。”
“你倒是实诚。”秦王也知道从黄歇这问不出什么,便对庸芮说:“庸芮,就依你所言去办。”
赵胜原本就畏惧秦国的势力,但一看秦王像当年致书孟尝君田文那样有心交好,再者赵国又在国君交替的节骨眼上,可不能给秦国什么出兵的借口,总之觉得不太好拒绝。
赵国新任相邦虞信知道魏齐就藏在赵胜府上,于是私下对赵胜说:“秦,虎狼之国也。昔孟尝君入秦,几乎不返。况彼方疑魏齐在赵,平原君不可往。”
赵胜有所顾虑,在朝会上与侄子赵王说起了秦王相邀之事。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廉颇上前说:“昔蔺相如怀和氏璧单身入秦,尚能完归赵国,秦不欺赵。若不往反起其疑。”
赵王觉得有道理,认同道:“寡人亦以此为秦王美意,不可违也!”
赵胜最终还是决定得去秦国赴约,临行前特地委托了虞信,希望虞信能帮着照应魏齐,虞信答应了。而后,赵胜才应邀去秦国见秦王。
秦王见了赵胜,客客气气地为对方摆下了丰盛的宴席,并让黄歇多陪赵胜说说话。
黄歇没对赵胜多讲些什么,但赵胜从黄歇的表现中品出了一丝杀机。可当他考虑到黄歇与熊完身为人质的处境,又并未去私下追问。
一连喝了几天,秦王终于找了个机会,先是举卮,再对赵胜提起:“寡人有请于君,君若见诺,乞饮此酌。”
赵胜这会儿还被秦王的热情蒙在鼓里,回应道:“秦王命胜,怎敢不从?”
于是秦王表态:“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范君之仇在君之家,愿使人归取其头来;不然,吾不出君于关。”
范雎小了秦王不少岁数,但秦王竟明言将范雎视为长辈来侍奉,比作吕尚、管仲那样的辅政大臣,这可是对臣子至高无上的评价了。
赵胜这才看明白了,原来自己此前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于是也表态:“贵而为交者,为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外臣所。”
秦王看这赵胜颇讲信义,还死鸭子嘴硬,强行逼迫也是没用的,反倒是会污了自己的名声,于是又遣使去赵王那威胁道:“王之叔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头来;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叔于关。”
其实无论赵王帮不帮着找魏齐,秦王都是赚的。说找着了,秦王帮范雎报了仇;说找不着,秦王有理由打赵国。
这新上任的赵王才二十出头,一听秦王把自己叔父给扣了,还说要动兵,这还得了?于是赶紧派兵把赵胜的家给围了!
可谁料那魏齐得知消息连夜出逃,去求见虞信,可是连着连累了魏、赵两国。
虞信与魏齐此前并不认识,但因为他答应过赵胜会帮着照看魏齐,又猜测这年轻的赵王应该是说不通了,于是竟然为此解下了相印,带着魏齐一同由小路出逃。
但与此同时,虞信又想到如今无论哪个诸侯国,恐怕都没有愿意为此而得罪强大而又残暴的秦国,最终还是决定去魏国大梁碰碰运气,想借着信陵君魏无忌的力量转而奔楚。
可这魏齐原本就是因为给魏国惹了大祸才出逃的,还连累魏国丢了一座城,危机好不容易转嫁到了赵国,魏无忌哪里还愿意再摊上这件麻烦事?况且魏无忌太了解魏齐了,一点能力都没有,凭着嫡亲的血缘关系当上的相邦,这些年将魏国搞得是一团乱。
可不接受,情面上又过不去,毕竟连自己的姐夫赵胜都愿意帮助魏齐,为此还甘愿被秦王扣留,而自己跟魏齐又是血亲。
就这样,魏无忌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不得不召集门客问道:“虞卿何如人也?”
当时一名叫侯嬴的门客在旁,对魏无忌说:“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夫虞卿蹑屩檐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再见,拜为上卿;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当此之时,天下争知之。夫魏齐穷困过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解相印,捐万户侯而间行。急士之穷而归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
魏无忌听完万分惭愧,立刻亲自上车出城郊迎。
但等魏无忌一行人到时,却发现魏齐因听闻魏无忌起初不愿帮助自己,已经怒而自刭。
赵王一听这事,命追杀的人取回魏齐的头颅,第一时间送去秦国换人。秦王得到了这颗头颅,又赠予了范雎,这才将赵胜放归赵国。
秦王欺人太甚,赵胜对此怀恨在心,他深知赵、秦之间难免一场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