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的弓箭手在陈到一声令下之后,随即开始向通道下方连续射击,这一次他们收到的指令是避免直中要害,所以都瞄准了胸口以下的位置,可曹军士兵一旦中箭,必然不会呆呆地站在原地,难以保证全都留下活口。
顿时,内门后传来了无数惨叫声和谩骂声,每一声都像尖锐的利刺不停地扎进了典韦的心脏。
“住手!刘玄德!住手!”典韦表情夸张地大吼,都快湿了眼眶,鲜血和唾沫横飞出来,他极力地要往前冲去,拉扯着铁链想凭一己之力把内门拉开。
陈到的神情宛如在看一场表演,竟然眉目放松,竖起耳朵听着曹军的惨叫,眯起眼睛望着典韦的歇斯底里。
刘备却表情凝重起来,将身子转了过去,他感到这些痛苦的呼喊不似他所期望的那般美妙,反而像一记记的重拳猛砸在胸口,使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刘使君,如此做是否过于残忍了?”几位原徐州城的士兵走到刘备跟前,作揖问道。
刘备侧了一下脸,望着这些跟着自己一路投了袁绍又来到阳武的将士,他们个个面容诚恳,希望原本仁德的统帅能够不要过分杀戮。
“刘玄德!我求你!我求你!”典韦已经冲到了铁链能拉扯的最大距离,双腿跪在地上,额头奋力敲打着地面,一个劲地叩头,溅开了薄薄的积雪,也溅出了鲜红的血液。
刘备昂起的脑袋慢慢地低了下来,余光扫到腰间的雌雄双股剑,令他想起了这把剑原先那位心怀仁德的主人。
典韦叩头的力道很大,通过铁链震荡着门把,内门已被拉扯得剧烈摇晃,似乎就快被拉开了。
陈到见状不妙,丢掉了水桶和乐进的头颅,一把从背上抽出长剑,瞠目切齿地对准典韦的脖子就要砍下去。
当典韦察觉到时,已来不及做什么反应,只得定在原地接受死亡。
突然,张飞迅速赶来,举着长矛一下挡住了陈到的砍击,武器间发出猛烈的金属碰撞声,看着陈到犹如恶鬼般的脸孔,张飞的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想象不到他居然会现出如此暴戾的模样。
“停止放箭!”张飞对着城墙上大喊,两眼却还紧盯着陈到。
“张将军。”陈到收起了那骇人的表情,也收起了长剑,向后退了一步,朝张飞作揖行礼。
城墙上的弓箭手陆续地停止射击,通道内的叫喊声还在持续,听起来大部分的曹军士兵还活着。
“翼德……”典韦抬起头看着张飞,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无论是感激又或责骂,似乎眼下都不太合适。
“叔至,留他一命。”张飞收回长矛,放松了表情。
“是。”陈到没有犹豫,一口答应,随后便往台阶走去,打算去城墙上查看通道内曹军的伤亡情况。
“叔至他……有些……”张飞走到刘备身边,轻声说道,同时向几位徐州士兵挥了挥手,示意离开。
“嗯,我也觉得他有些残暴。”刘备略略地抬起了脑袋,望着逐渐亮起和飘着雪花的天空,“曾经有羌人进贡了一只猛犬给大秦,名为‘獒’,凶猛异常、生人勿近,可一旦被某人驯服,便会对他极其的忠心耿耿,而叔至……似乎就有点像那獒犬一样。”
“那你呢?”张飞随即转移了话锋,侧过脸来,表情很严肃,语气中虽有责备,但却说得比较平缓,“听说你下令把西门的曹军给杀光了,还从善吗?”
刘备没有回话,转身看了一眼典韦,见他已趴在地上、唉声叹气,确定没有听到二人的对话,免得越发伤心难过。
“阳武的曹军应该都不会投降,你打算怎么处置?”张飞接着又问道,带着试探性的口吻。
“不清楚,容我想想。”刘备将双手摆到身后,往一边迈了两步,似乎暂且不愿意再多说什么。
随着天色越来越亮,雪也渐渐的小了,寒意不再那么明显,阳光洒下,带来了一阵温暖。
“刘使君,敌将张文远到了南城门。”一位袁军士兵跑到刘备跟前禀报。
士兵并没有像刘备和张飞那样轻声,音量比较大,被典韦听到了,他单臂撑起了身子,望着刘备和张飞的背影,既兴奋又担忧,兴奋是因为没想到支援这么快就赶来了,他觉得阳武还有希望,担忧则是由于如今刘备已经俘虏了大量的己方将士,且袁绍的军队不知何时就会杀到。
“嗯?带来了多少人马?”刘备早就预料曹操会派兵支援,但大批的军队不太可能一夜之间便迅速赶来,他并不显得紧张。
“回使君,没有军队。”袁军士兵作揖答道,“只有一辆轿撵跟随。”
“轿撵?”刘备不自觉地重复了一声,转头看向张飞。
二人四目相对地望了一会,突然都明白了,眉毛抬得老高,完全压抑不住兴奋的神情,没有交代,也没有使颜色,便不约而同地迈开步子朝南门跑去。
……
“你就是张文远将军?”一个阳武士兵弯下了身子,透过乐进在南城门上砸出的一个缺口往外看去,仿佛见到了天降的救世主。
“正是。”张辽跨下马,走到缺口处,蹲了下来,“辛苦你们了,我张文远一定会将你们救出来。”
“谢过将军!”士兵勉强地抬手穿过了缺口,作揖致谢道,“可将军无兵无卒,如何有把握?”
“放心,我带来之人可抵得上千军万马。”张辽面带笑容,神情和蔼又显得信心十足。
不过一会,陈到带着几十个袁军,手持武器打开南城的内门走进了通道,他们个个走起路来一副傲慢不逊的架势,胜利带来的膨胀感使得他们觉得自己好像高人一等;曹军士兵则都忍下了怒火,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都纷纷让出了中间的道路以供通行。
外门打开之后,陈到很轻蔑地瞟了张辽一眼,没有对话,径直走向轿撵。
“夫人,陈叔至特来迎你入城。”陈到走到轿撵旁,低头作揖地说。
“谢过陈校尉。”轿撵里传出了糜倩那轻柔的嗓音,与这战后的阳武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但却听得让人心旷神怡。
糜倩被两位侍女搀扶着走了出来,身上披着一件毛绒披风,这是曹操特意命人相赠的,好替怀有身孕的糜倩抵挡这寒冬的风雪,更为了让刘备觉得他的爱妻在曹营过得一切安好。
“糜夫人?刘玄德的妻室?”通道内的曹军开始轻声地交头接耳起来,目送着这位美貌的孕妇缓步从眼前走过,张辽则跟在了她的身后。
“倩儿。”刘备站在内门的入口处,平静地唤道,强忍着激动的情绪,不想在众人面前失态,只露着欣喜的表情,两眼不停打量着爱妻的上上下下,以及那已经鼓起的腹部。
张飞站在刘备的身旁,慧心地微笑,他看到的似乎不单是糜倩,更像是一位圣者前来,她的出现或许可以净化此城的蛮虐。
但令二人内心感到失望的是,即便无论再往城门外的远处如何努力地张望,也依然看不到关羽回来的身影。
“夫君,翼德。”糜倩双手抚着腹部,朝二人点了点头,神色淡定,不像之前在吕布那充当人质时的慌乱,已是一位识得大体的诸侯夫人。
刘备走上前去,抬起了胳膊,轻抚着爱妻的脸颊,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寒冬的空气很凉,却反而使得刘备感到了一丝心安。
“拜见刘使君、张将军。”张辽随后来到跟前,单膝跪到了地上,低头作揖,语气很诚恳。
“文远兄,多谢你一路护送我家倩儿。”刘备挪步走到了张辽跟前,双手要将他扶起来,虽然是敌将,但心里还是十分感激。
“刘使君稍等。”张辽没有顺势站起,却又将身子俯得更低了,“文远暂且不能起身,因为还有一事相求,望使君成全。”
“嗯?文远请说。”刘备收回双臂,直直地站着,心里已基本猜到了。
“文远安全护送了糜夫人,那刘使君便是欠我一个人情。”张辽字字有力,饶有气势,但并不让人觉得他是在故意嚣张,“还望使君能还一个给我。”
“那……你想要什么呢?”刘备一边问话,一边抬眼扫视着通道内的曹军,而曹军也都不再怒视,仿佛也因糜倩的到来而静下了心灵。
“文远恳请刘使君释放我阳武将士,让他们随我返回许都。”张辽换成了双膝下跪,上半身就快贴到了地面。
雪下得越来越小,云层散开,阳光照耀了整座阳武城,就连百姓们也似乎察觉到了事情有所转变,有不少人壮着胆子走出屋子,期待着结果。
刘备仰起脑袋,又一次望向了天空,即便不那么灼烈,可光芒依然使得他睁不开眼睛。
糜倩环视着四周,见到城墙上布满弓箭手,依稀明白了他夫君先前正满怀憎恨、随意践踏了他人的性命。
“倩儿,你觉得呢?”刘备维持着动作,只是稍稍动了动嘴巴。
“夫君,倩儿已经回来了。”糜倩温柔地说道,阳光洒在她的脸上,亮亮的,很美,“那……你呢?”
刘备依然闭着眼睛对着天空,咧开嘴巴,笑了。
……
大约两个时辰之后。
张飞站在城墙上,望着幸存的阳武将士往许都离去了,张辽带队骑在最前方,典韦则被两个士兵用担架抬着。
得知了关羽以留在曹营为条件交换了糜倩归来,也得知了关羽已娶了妻室,这两个消息使得张飞的心里像被掏空一样,越发地感觉不痛快。
“看来他暂且不会回来了,或许是害怕面对我们。”刘备走到张飞身边,轻叹了一口气,同样望着远去的曹军,微微眯起了眼睛,小声说道,“他的名字……好像很早就在哪听过……记不起来了。”
张飞没有任何回应,下弯着嘴角低下了脑袋,愤愤地盯着手中关羽的圣石,上面刻着“韩信”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