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玄装醉表演着,陶醉着自己的机灵,但新郎和并骑老者根本没看他半眼——甚至连余光都不舍得用,径直来到茶棚左右分开,轿子靠前停住后,整个队伍也停了下来。队伍里除了新郎和最后面那骑马的汉子瞧着茶棚里的“捕快”,其余所有人都瞧着那老者。
“冒犯各位,实在对不住,都回去吧!”老者一摆手,那些人如临大赦,抢着向南奔逃,逃向正是开封城北门。
这群殴的架势再明白不过。路上行人也是见多识广,加紧脚步躲开,茶棚老板畏缩在棚角瑟瑟发抖,只有那紫衣女子仍若无其事的喝着茶,面上充满柔光——好像盼夫归来的新娘。
刘玄趴在地上,听到“劫匪”放走迎亲队伍,不觉震惊不已,琢磨这些人绝不是劫匪,难道之前的推断全错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中原三劫,只可惜不是杰出的杰,而是劫匪的劫。”
这软轿中传出的浑厚声音,刘玄听了如五雷轰顶,立时明白过来:茶棚里的三只禽兽……三只捕快才是劫匪,为方便办事,劫匪冒充捕快也是常有之事。
他侧着头,吹乱几片飘向自己脸面的雪花,痛恨自己判断失误:真捕快办案通常都会刻意隐藏身份,怎会“三只”都露出腰牌来?
“看装束,六位绝非官门中人,不知是哪路英雄?二位在小轿中不嫌挤么?”长臂汉子缓缓说着,长身走到棚檐下盎然而立,其余两个汉子肃然随恃。
“六位?”怎么会是六个人?刘玄目光掠到那紫衣女子时,瞬间明白过来:她和新郎官儿是一伙儿的。
“好眼力,不愧是天官劫冷冲。”轿子里那声音依旧厚重,如从木桶中发出一般。
冷冲朗声长笑,指着刘玄道:“哪里,是这位小兄弟告诉在下的,只不过在下信了。”
刘玄恨不得上去薅乱他的头发,撕烂他的嘴巴……但事已至此,再装下去岂不更让人笑话?他坐起来抻抻胳膊,啐了一口,指天骂道:“都他妈三月了,还他妈下雪,一下就他妈是三只,这老天爷当真他妈作死。”
他妈?三只……
“果然如此,满机灵的一个小……小无赖!”轿中人半夸半损的说。
“你知道他来报讯?”未等刘玄反击,冷冲先已开口。他目光如电,在新郎、老者和年轻汉子脸上略过,凝视轿子片刻,忽又转到那新郎面上。
新郎微笑拱手示意,冷冲也微微点头。
这时那轿中人回答道:“他绕道过来和你说了话,至于说什么我猜不出,但我的朋友应该都听到了。”
他说的那朋友,自然是紫衣女子。冷冲也不回头看她,道:“我当然知道,但只要不是官府衙门的人,就不是我冷冲的对头。”
“不愧是冷冲,光明磊落。”轿中人道,“咱们交个朋友!”
冷冲姓冷,面色变得比天气更冷,“在下从不和藏头露尾之辈交朋友。”
话音刚落,那轿身前后摇摆几下,突的向后移动丈余,帘子掀动,一名身材魁硕的女子拉着一个侏儒男子走了出来。
刘玄看得目不转睛、目瞪口呆……那女子耳朵像蒲扇,折过来能把大脸遮住,身后背着一副刀剑。那男子还没小马的屁股高,腰间插的一对儿判官笔,几乎与他等身。他眼球凸出来,比鸽子蛋还大,好像要把口鼻挤得无家可归,满脸就剩这双大眼球。
刘玄从没见过比他们更奇特的人,更没见过如此奇妙的组合,活像一头骆驼屁股后面跟着一只绵羊,不对,是两只绵羊并排在一起才对。
他想笑却又不敢,因为他知道奇异的人必有奇异的本领。
果然,连冷冲这样的老江湖也惊呆了。他似乎早知道世上有这么两个人,但又绝没想到眼前会是这两个人,缓缓道:“原来是‘并世无双,天龙地凤’贤伉俪。二位不在塞北享福,不远千里来到开封,就是想与在下交个朋友?”
没人知道“天龙”和“地凤”的真实姓名,甚至连他们自己可能都忘了。江湖上响亮的从来不是名字,只有绰号(古龙语)。
天龙一拱手,道:“中原三劫,不官不劫,不贪不劫,不富不劫。这些年大案累累,是以金国朝野震动。三年前金国刑部衙门不仅悬赏白银万两,而且命神捕丁布义追拿你们。三年过去,冷兄的两个兄弟虽折了,你却始终安然无恙,当真叫人佩服。但所谓天网恢恢,是以鄙夫妇不揣冒昧,一来交个朋友,二来也为你指条明路。”
冷冲嘿嘿一声冷笑,道:“贤伉俪名头响遍江湖,在下早有结识之心,却未曾想二位竟与衙门搭上了线,这可与在下道不同难以为谋了。”
天龙哈哈笑道:“神捕丁布义不仅武功高强,而且江湖地位尊崇,鄙夫妇虽自知愚鲁,还不至于寄人篱下,祈人衣食。”
“即是江湖同道,为何坏我好事?”
“丁布义何许人物,冷兄是否小看了他?”
冷冲身子一颤,道:“难……难道他已看穿我的计谋?”
“我们既然来了,冷兄还没想明白?刘员外家中藏有一颗奇宝夜明珠,冷兄寄箋留书说要趁员外公子大婚之夜盗取,又故意传出风去,让他们以为你声东击西——偷夜明珠是假,而绑架员外公子来交换夜明珠是真。刘员外是开封府台大人的老泰山,府台大人自然将你的行踪告知丁布义,他怎么能不来抓你。”
“笑话!”冷冲道,“我明知他要抓我,又何必事先告知,自寻死路?”
“自寻死路?嘿嘿……”天龙诡秘一笑,“也确然如此。你的两个兄弟被关在东平府大牢,丁布义派重兵看守,正面救人自是绝无可能,是以你连环用计,欲将他们调离东平府,暗中联络山东泗水帮,约好时辰让他们去劫狱,我说的对么?”
冷冲全身一震。
他在刀尖上打滚多年,早把性命置之度外,只是自己精心的布局竟被人完全看破,两个兄弟已命悬一线,叫他如何不又惊又忧?当下黯然道:“你们都知道了?”
“不仅如此,你在这里的布置也堪称险绝。”
“险绝?”
“对,即冒险又绝妙。你即已将丁神捕引来,当然还要把他稳住。你扬言要偷盗夜明珠,却又让他们不意间探知你要掳劫大婚的刘公子。普通人一定会信以为真,若不派重兵保护,便只能暂缓婚事。刘员外要顾忌府台大人的颜面,岂能轻易更改吉日?这一点你也算到了。但你要骗的不是普通人,而是名震天下的丁神捕,他的想法自然与众不同,他看破了你声西击西的计谋,最终掳劫刘公子才是真。其实刘公子和夜明珠都是幌子,你要把丁神捕拖住才是最终目的,对吧!”
冷冲仰天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看来我已完全败了,只可惜还不知道错在哪里!”
夜色早已来临,茶棚老板张起的两盏防风灯兀自在风中摇摆,雪花像夏日的蚊虫乱舞。
天龙拿出一大锭银子给了茶棚老板,说今天茶棚他们包了,让那老板先回去。那老板千恩万谢,接过银子撒腿就跑。
天龙笑了笑,道:“天官、地煞、人面,中原三劫虽金兰结义,但向来都是单独办事。丁布义只用一年便将他二人捉获,但三年竟不能将你拿住,岂能不对你处处留心?”
“他了解我比我了解自己还多?”冷冲有些不明白。
“或许是的。”天龙解释道:“他遍寻与你相识之人,打听你的事迹,又反复研究你犯案的所有卷宗,对你的行事风格自然了如指掌。天官劫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匪侠之名天下皆知,怎会去做鼠窃狗偷之事,以致令名损折?是以他断定你绝不会偷盗夜明珠的。”
冷冲不屑的说:“这一点不足以窥破全局。”
“当然不止这一点……现在可以请我们进去坐坐么?”
“请。”冷冲侧身肃客,众人走进茶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