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阳郡城,古城西坊,一条犹如盘龙一般蜿蜒的青石街道横巷而至,在这条宽敞的市坊街巷尽头,却有一座巨宅,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
这座宅邸几乎占据了这条街道自那转折之后,数十丈长短的横巷。
乌黑透亮的大门周边挂着红彤彤的大红灯笼,虽说距离年关尚有三两月,但此刻门檐两侧也都贴好了新春的对联。
大门的两旁蹲踞着两座高低甚于成人的石狮子,这样精致而又大气的石狮在不少达官贵人的府邸门口并不罕见,只是在这三阳郡本不算富贵的城西市坊之中,就显得有些特别了。
明眼人一瞧便晓得,能在这栋宅邸之中居住的,想来也不会是寻常人家。
天色已临近黄昏,冬日的残阳将门口两尊石狮子的影子长长地拖到了东边。
这座宅邸的主人应当是非富即贵,而此刻这里却早已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两扇漆黑的大门此刻也是向外敞开着,门庭两侧站立着一排排身着素净衣衫的婢女,这里来来往往的虽然有不少是普通商贾,但更多的却是虎背熊腰的彪悍人士。
一眼望去,这里聚拢了城中大半的武林中人。
说不是久居于此的熟客,只怕任谁也想不到在这般地段能建起这么一座堪称皇宫寝殿的宅邸,更不会有人想到,这样一座宅邸居然会是一座客栈。
但它偏偏就这样作为一家奢华到不可思议的客栈屹立在三阳郡城之中,而且据说这家客栈已经在这座郡城之中盘踞了至少数十年,从来没有哪怕一个不长眼的混蛋敢在这里撒野。
这里的掌柜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无论是整编满员的骑兵还是大批大批的衙役都会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需要的地方。
这里到底有多么豪奢,也许有人能够将之描述,但这些人中一定不包括三个人,一个大和尚,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姑娘。
他们只知道这座宅邸的规模远超常人的想象,无论是马场还是戏台都是现成的,这里虽然是揽客的客栈,但却不是那些提供卧榻的居所。
宅邸内部的景致总会让人眼前一亮,人工修筑的流觞曲水蜿蜒纵横,洁白的石板雕作了拱桥与凉亭,这里到处都是郁郁葱葱,行路间点缀的火盆与灯笼照耀其间,不时能瞧见来往住客流连于花海之中,亦有不少年岁不小的老人在这些凉亭吃茶对弈。
普恒不得不承认,俗世之人在很多地方比出家之人更具创造力,只是这份创造力并没有带给天下多少值得纪念的幸事。
逛完了这园林格局的小半,便七扭八拐得转到一处庭院,这庭院不算大,屋内陈设简约却又精致,一间别院亦有三五间卧房,显得倒是大气。
屋子里自有早早等候在此的伙计拾掇干净,他们亲自给这里掌了灯,顺便将一壶新沏的茶端到了三人的面前。
屋里通着一条细长的铜管,只要拔下塞在上面的木塞子,清澈甘洌的泉水就会顺着铜管的口径流个不停。
他们仿佛已经替这里的住客想好了所有可能的需要,以至于没有任何麻烦是需要再过多考虑的。
屋里甚至悬挂着一只铜铃,只要轻轻拨动,那么无论何时都会有麻利的伙计赶来。
这一切的一切都绝对值得上那高达一两黄金的昂贵日价!
普恒靠在中堂窗边,手中轻轻捏住一只素白茶盏,这里的守卫同样了不得,自从走进那横巷巷口,这一路上便见多了行色匆匆的彪形大汉,这些人虽然都穿着长衫,瞧着打扮活像个跑堂的伙计,可一个个都是目光凝练、精神饱满,显然都是手底下有些硬本事的练家子。
说句实在话,这些汉子单拎出任何一个,只怕对上三五个精兵还是拿得下来的。
孙赉没有喝茶的意思,当然,他现在对于酒仿佛也没了兴趣,老爷子一个人逮着一只被细致灼烤入味的肥硕土鸡慢慢啃着,或是说他在慢慢咀嚼着。
没有任何残渣,哪怕是最坚硬的骨头都在那看起来苍老发黄的稀松牙齿之间被研磨碾碎,他吃的很慢,两只手上都是油乎乎的。
此刻这屋子里白亮如昼,在厅堂的中央悬挂着一只宛若水晶一般的琉璃灯,单单是这样一盏琉璃灯,若是放到外面去,便不知是多少人要为之家破人亡。
三个人虽然都在厅堂之中,但他们都知道,这一切不会太久。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不知是过个多久,那只肥鸡还未啃完,这厅堂中央便摆出一张太师椅,在那张椅子上坐着了却是一位看起来斯斯文文,好似一位将要中举的秀才公似得中年人。
他穿着一身绛紫色的绸缎长衫,颔下留着长须,手中挨着一柄简朴的长剑,他双眼犹如电光,全身筋骨浑然一体,虽然不似那些护院汉子般精壮,但那腰板身段却也是挺直的。
若是这样一个人走在街上,决计不会有任何人去注意他。
兴许会有些小偷小摸的‘三只手儿’会对他身上这身看似价值不菲的衣衫感些兴趣,但左右不会对他这个有什么兴趣。
在他将那圆形令牌展现在三人面前之前,他们也有这样的感觉。
或多或少,他就像是这世间最恰到好处的‘普通人’。
人们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全身上下都透露出酸儒味道的书生秀才会是杀人如麻的屠夫,更不愿意相信他是一位跺跺脚便要惹得三阳郡城都要颤抖三分的武林健者。
但,不相信不意味着就不是。
孙老头默默拆一只鸡翅膀,油乎乎的手拽着这根翅膀,径直往那人身前杵。
“好吃吗,这家的笨鸡很是地道,不柴也不糯。”
孙赉把手往嘴角一抿,满不在乎地唑一口手指间留存的香料滋味,声音显得极为平淡,就像是真的只是在讨论一只被肢解的烤鸡。
那个紫衣秀才看起来也只是品味一只可怜的笨鸡,那根鸡翅膀只是让他平静的面孔之上多出一张咀嚼着的嘴巴,他很认真地品味着这份不算难得的美味,最后极为中肯地评价说:“这笨鸡已经入了味,自然是上等的珍馐。只是可惜这只鸡还不够肥,若是能在养上几年,想来这滋味便会好上许多。”
他叹一口气,似乎极为可惜:“这只鸡想来也是养了好些年,如今还没肥足便被草草杀来烤着吃,着实是可惜了,这心急的人往往是吃不到甚么好东西的。”
孙赉极为赞同地说道:“这倒也却是那么个理儿,须知这天底下多得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人物,着实是可惜。”
但他说着,又扯下最后一条鸡腿,在手中轻轻晃荡两下,便又被他塞进了嘴里。
品着笨鸡的滋味,孙赉又道:“这世间的道理往往不是那么容易说得通的,不过这有的吃总比没得吃要好得多,好东西谁都想吃,可有些人还是要先考虑能不能吃得下、吃得消。”
那人不说话了,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老头子在那啃食鸡肉,一只鸡便是吃得再慢,也终究会吃得完,在场的四人都知晓这只鸡已经下了孙赉的肚子。
“孙前辈可吃得饱了?”
那人瞧着孙赉擦拭着手上油污,嘴中却是极为客气地劝道:“若是一只鸡不够,便应该再吃一只。”
“有道理。”
孙赉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却又问道:“我吃得这只鸡并非是自己所养,若是我再吃一只,又该是何处养得的?”
这似乎也确实是个大问题,那人竟然被这问题问住了。
思索半响,那人略有些迟疑地问道:“若是说这世间的鸡鸭,秦州盛产的紫羽假凤当得上世间头一等的鸡,滋补养人,想必滋味应当入得了口。”
孙赉瞥一眼那边思索着其间深意的墨玉同普恒,却只是摇摇头,叹道:“紫羽假凤确是世间罕见的异禽,若是拿来煲一碗参汤,想来很是滋补,但紫羽假凤肉质细嫩易焦,却着实不当的架在火上烤来食。”
又是沉吟,那人再说道:“西蜀多山少土,山禽多以山中毒虫为食,平日餐风饮露,最上等的铁爪红号称斗鸡之最,滋味也是极为上乘,想来烤着不易焦糊。”
这话说得极为地道,谁知孙赉还是不满意,又摇头说道:“铁爪红肉质劲道,若是作了烤鸡只怕难以入味,便是你拿刀犁出十数道痕子,也终究不顶用。”
通州的金斑眼、燕州的雪中白、邓州的赛飞雁、幽州的血喙褐、泸州的翠林竹……
中原十数州郡有名有姓的禽鸡仔仔细细数了个遍,但无论是那一种,孙赉总能找出这一味禽鸡的毛病,活像是这一道烤鸡竟然倾尽天下也难以做成。
更令人费解的是,那人不但愿意陪着孙赉为了他这今晚第二只烤鸡细数天下名禽,更是将他每一道禽肉滋味品相一字不差地记在了绢帛之上,仿佛是生怕让这些禽鸡上错了菜式。
直到最后,那人迟疑着问道:“算来算去,这天底下有名有姓的禽鸡也就是这二十来种,总不济是要再寻一只笨鸡来吃罢。”
这话说得好似在理,可惜孙赉还是叹息道:“潭州的笨鸡自然不错,但天底下会养笨鸡的人却是极少,却是笨鸡便越是要聪明人来养,只是聪明人养的鸡我们还买不起。”
言语之间,似乎颇为惋惜。
那人细细思量,仿佛确有其实,也不得不附和说:“的确如此,潭州本是富庶之地,那些养好笨鸡的人往往不会轻易卖掉,纵然他们卖掉,也不是咱们能随意买来的。”
话锋一转,他又问道:“天底下的名禽您都不甚满意,唯独看上了买不起的笨鸡,今夜您又能那什么来果腹呢?”
孙赉朝着那人咧嘴一笑,反问道:“不知,你对梁州的长河仲怎么看。”
那人愣了一下,却也随之微微一笑,想来今晚这只鸡便是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