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味如何?”
那人坐在太师椅上,默默盯着眼前的老人细细吸吮每一块油乎乎的骨头,老头子品尝的很是认真,将每一丝肉都啃得干干净净。
轻轻拭去手上油污,孙赉咂咂嘴,说道:“倒是极为入味,唯独这只鸡还是太过稚嫩,嘬起来太过稀松,实在是不算好吃。”
他当这那人的面,将自己选择的这么一只极为讲究的烧鸡批得近乎一文不值,而那人也没有丝毫气恼的意思,他更多是反复推敲着这位老人的一言一行,最后,他也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虽然他并没有切身实地的品尝那只‘长河仲’,但当初挑选之时也确实只找得一只还算像样的雏鸡,年岁上让人不知是否该选用这么一只鸡。
那人突然开口说道:“长河仲的上品本就是细腻雏鸡,若是能配上一味鱼脍,想必滋味便是要好上许多。”
孙赉诧异地瞧了那人一眼,语气之中多出几分试探,说道:“世间配得上长河仲的鱼脍却是少见,倒是潭州盛产的上等鲈鱼倒是绝佳,若是能有这么一味金齑鱼脍佐食,当得上这世间最上乘的享受。”
那紫衣人右手微颤,险些将手中杵顶着的长剑摔在地上,最终也只得讪讪叹息说:“这种吃法搭配简直闻所未闻,只是这么一道金齑鱼脍实在是难得,我等不一定做得出。”
这倒是天大的麻烦。
孙老头展颜一笑,提点道:“你这般大的客栈,一道金齑鱼脍如何难得住,若是怕做得不地道,倒不如去找个手艺地道的厨子替你做了,不过多花些钱两罢了。”
这算是甚么馊主意,哪家客栈会找外面的厨子为自家的客人侍候膳食的,若是伺候舒服了,好处都归了人家,若是一个不得劲儿,保不齐还得收点牵连。
但这个人却觉得这个主意聪明极了,他越想越觉得这个‘厨子’至关重要,若是真能找来这样一位厨子,想来那道金齑鱼脍便不再是问题了。
但唯独有一点麻烦……
想到这么完美的计划竟然还有一丝瑕疵,那人只能极为惋惜地舒一口气。
“老前辈的本事见地却是难得,只是有一点还望指教。”
那人说得极为客气,在这般天时仍能让老头子饶有兴致的坐在那里听着。
迟疑小会儿,那人才坦言道:“能有这样一道菜点缀自然是极好,只是这菜若是找一个手艺精湛的厨子,只怕没有几个人付的出那么多钱。。”
这似乎是问到点子上了,孙老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无论是烧鸡还是鱼脍终究是一道菜,若是人人都吃不起,那便只能当个不顶用的噱头。
噱头这东西看似有些用处,可对于一家这样规模的客栈而言,这两道菜的噱头可谓鸡肋,增之难见奇效,减之也无伤大雅。
孙赉环视四周,悄悄将那周遭陈设打量一番,指着房梁上一处极为隐秘的‘叁’字印记,调笑说:“这客栈的账面紧凑,可谁让你们东家有钱呢,如何会请不起一位厨子。”
那人却又摇摇头,叹道:“我们这客栈乃是天底下第一品的客栈,若是要请外面的厨子,自然也是要第一品的厨子。”
这话在理儿。
那人接着说:“可这能做好这么一道金齑鱼脍的第一品厨子却不好找,若非要说,却要往京州寻去。”
孙赉接着点头,金齑鱼脍本就是先朝天子所食之物,后传至民间,却也极少有能烹得其味的好厨子。
京州乃朝廷的底子,甭管是哪行哪业的把子手,若是寻到了京州保不齐便要泯然众人矣,天底下的能工巧匠单是京州便足足占了三成。
“可这京州的买卖贵得很,潭州虽然富庶,却也不是回回都能顶用的。”
那紫衣人似乎极为惋惜,言道:“更何况那些在京州尚为第一品的厨子,若要做得此等珍馐本就不能急,时间一长,便付不起那般多的银两。”
“付不起?”
孙赉顿时一愣,目光呆滞地望着那紫衣人,迟疑再三,沉声问道:“天底下的金银,竟还有你们付不起的买卖,你们去京都寻了哪家的厨子?”
那人干咳一声,说道:“若是想要给自家的客栈添作招牌,自然是要寻最上等的厨子。我们寻得京都第一品的红案师傅,一手三十年的刀工可谓是冠绝天下。”
“谁?”
天下第一红案师傅?
这个消息的重量远远超过了他的肩膀所能承受的极限,只是听到这句话瞬息,惊呼之声便已然开口。
但那个人只是默默点点头,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老前辈如今的失态。
深深喘息,孙赉又问道:“能请出这样的师傅自然是再好不过,不过人家那边恐怕不会便宜了事。”
“所以才说支付不起,”那人说道:“那一位的价码太高,可我们却又不得不去找他。”
说到这里,那人深深叹一口气,说道:“那一位太贪了,现如今却是成了个麻烦。”
两人面面相觑,对此仿佛讳莫如深。
又过半响……
孙赉微微舔舐自己发干的嘴唇,低声问道:“要价多少?”
“十万雪花银。”
“值!”
一句简单明了的肯定,孙赉稳稳当当坐在胡椅之上,十万两白银的价码虽然是极高,但若是真能请动那一位,确实是极为合适的买卖。
谁知,那紫衣人摇摇头,左手伸到面前,竖起一根手指,道:“每月十万。”
他疯了!
这是孙赉刹那间的想法。
每个月十万两白银的供奉,这个价码简直不能称之为昂贵,而是荒谬!
便是这些年朝廷调度给梁州赈灾的粮款,虽然多少有梁州本是藩王封国的缘故而削减,但总体上每年也不过二十六万两白银,纵使如此,上上下下的官吏捞得盆满钵满,照例能剩下不少来赈济灾民。
那一位红口白牙嘴唇一碰,竟然就要每个月抽走十万两白银。
如此骇人的数量,也难怪就连这些人都难以承受。
“这买卖不做也得做,”那紫衣人言道:“倒是您这又是一只鸡下了肚子,可那金齑鱼脍还远在京州,可有甚么其他能招晚辈去做得,自请吩咐便是。”
孙赉当下一琢磨,却又笑道:“你家客栈本是待客之地,哪有这般让客人使唤主人的道理,老头儿还能有几分福禄,自然也是要看主家的意思。”
“这卓上兴事,无非酒肉。”
那人扫一眼桌上摆着的鸡骨头,笑颜道:“这鸡肉自然算得珍馐美味,可若是有肉却无酒,其中滋味便要少上三两成了。”
这话说得亦是十分在理。
孙赉点点头,示意那人接着说下去。
“天底下的酒不在少数,其中的极品自然也不算少。”
那紫衣人说道:“只是天底下的各式美酒虽然滋味绝佳,却不一定能配得好这么一只鸡。”
“言之有理。”
孙赉称赞道:“这般好的烧鸡,却是不能随意寻得一味美酒便糊糊涂涂地饮下。”
一说到珍馐美酒,孙赉便好似将所有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他饶有兴趣的问道:“那你觉着,想要配得上这一只烧鸡,应当饮哪一味酒最为合适?”
那紫衣人倒也是颇有酒性的人物,同样煞有其事地分辨说:“若是绍兴花雕,酒性柔和,其色橙黄清凉,其香馥郁芬芳,其味甘甜醇厚,若是以一道烫干丝相佐,想来是绝佳的滋味。”
这人又说:“若是能逢得好时节,一味秋露白下肚,再配以西蜀常见的小食‘青玉糍’,想来也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享受。”
这两味酒,一者为陈,一样为新,虽然滋味相却甚远,却能佐食养人,若是真能那般吃得,倒也是这天底下难得的神仙日子。
那两道食,一者作淡,一样作浊,虽然油性千变万化,却都下得了酒,倘若真是那般尝着,却也是这天地间绝妙的富贵享受。
话锋一转,那紫衣人却又叹息道:“只是今日要以酒佐肉,这烧鸡油性大得很,若是以醇香之酿相佐,两味争主,只怕还要将这滋味再降上三分。”
孙赉点头,不由觉得这人说得对极了,虽然两人年岁相差甚远,却总有着一种生而为知己的感觉。
天下珍馐,君臣佐使。
万般滋味,莫负如此。
无论是一道菜还是一桌席,若是那千般滋味分不清主次,那自然要失却好多滋味,一道菜、一桌席也就是这般废了。
油者,添香。
可若是为油性极重的菜式添糯性极重的酒,反而会让人生腻,唯独是那些甘洌清澈的酒才能配得上这样的菜肴。
“故而,”那紫衣人笑道:“若想将这一味烧鸡的滋味彻底尝得,非得是搭配世间头一品的酒浆。”
孙赉同样笑了,他似乎明白了紫衣人的想法。
酒浆酒酿,自古以来,浆为甘洌之淡酒,若是要佐食重口菜式,自然选择这些清口的酒浆更为合适,这一味烧鸡也不会例外。
“那你觉得,这世间哪一味酒浆最为合适?”
孙赉一双眸子绽放出骇人的精光,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片摄魂夺魄的威势之中,在这一刻,宛如睡狮初醒!
“太清红云。”
紫衣人笑道:“这世间唯独这一味太清红云能与这只烧鸡相得益彰。”
双眼微眯,展露出一个颇为单纯的笑颜,那紫衣人仿佛未能感受到那骇人的气息,对那几乎凝结为形的饿狼同样视若罔闻。
“老头子人生地不熟的,哪里能寻得这一味太清红云呢?”
这声音仿佛九幽地底的恶鬼,偏偏却碰到了这么个愣头青。
紫衣人面不改色,从袖囊之中抽出一支结结实实绑着的画卷:“这天底下最绝的太清红云便是此处,前辈若是想求得这一味,却要费些心思了。”
言罢,紫衣人站立起身,转身离去,屁股下面的太师椅却未挪走。
仔细打量,那背影早已湿漉漉的。
孙赉同样站起来,瞧着远去的背影,叹一句:“还真是老了……”
言语之间,刚刚的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