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传来积雪落在地上的声音,很快,很决绝。
方才女子似盛了万千星辰的眼眸中多了一丝惊愕。她的情绪向来冷冷清清,甚少波动。但这回……
拜他为师?半个师父?
孙南枝想起孙娃娃时常亲切又语重心长的笑容,眼神中的期待瞬间敛回,恢复往日的冰冷:“不行。”
孙娃娃武艺虽然普通,但她是师父养大的,她再如何渴望武艺的提升,也不能背弃师门。
那行为很让人唾弃。
段离燕好看的唇角轻轻扬起。孙南枝见过冷冰冰的他,见过覆着面巾的他,却没有见过笑着的他。
仿佛在某个春日的午后,一缕春风带着花香,轻轻地拂过榕树垂下的万千枝条。枝条舒展着,生长着,在蓝天白云间摆动着。
孙南枝怔了怔。
而后就悻悻了:这段王爷,心太黑,太奸诈!明明不能教授她武艺,还骗她做他的劳什子心腹!
她几乎没有生过气,绝美的面容除了冷冰冰还是冷冰冰,如今情绪波动,整张脸忽而变得生动起来,仿若牡丹初初绽开时惊心动魄的娇艳。
段离燕的眼皮却是飞快地敛下,看向地面。却是看到二人的膝盖因为无意而靠得有些近,对面姑娘的膝头上,娇嫩纤细的手指白里透红,此时正倏然收成拳头……
方才有些旖旎的车厢中空气在波动。
孙南枝强大的气息压抑不住地流转在空气中,让人有些窒息的感觉。仿佛无数柔韧的枝条泉涌而来,紧紧地箍着人的喉咙。
段离燕身体底子的确有些不好,当下竟是有些受不住。
他暗暗心惊,赶紧圆场:“若不拜师,也有别的条件。”
孙南枝眉头一挑,收敛了气息,段离燕这才喘过一口气来,却是缓了一息,才道:“若是有一日,我让你杀死我的时候,请你不要犹豫。”
这算是什么条件?将他杀死?杀死他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可她还没有学会他隐匿气息的功夫……
段离燕紧紧盯着她。
鬼使神差一般,她应了:“好。”
段离燕的神情却丝毫没有的放松。
他从腰带上挖出一个细白的、似拇指般大小的瓷瓶。
“我的身体素来不好,是以自小王府中便有大夫替我调配药丸,随身携带,以备在关键的时候救命。后来我却发现,每次吃这个药丸,我的气息便会变弱,仿佛是死去一般。”只要是活人便会喘气,而只有死人才会无声无息。
以前他的声音只是冷,在此刻,他的声音忽而变得凉薄起来。
“对不起,我骗了你。没有什么神秘的武艺。”
年轻俊秀的王爷手掌上放着那小小的瓷瓶,他的手指很长,手指头圆润,可掌中有厚厚的茧子。他握剑,也握笔。
孙南枝望着那小小的瓷瓶,樱唇亦微微勾起。
原来如此!她为了能如何更好地收敛气息这事,这几日都没有睡好。她就说嘛,明明段王爷武艺瞧着没有她高明,怎地会比她更好的收敛气息呢?果然另有内情。
不然,也试试?她伸手要去接过那小瓷瓶。王爷的手比她的更快,他手指合起,将那小瓷瓶握紧:“小枝,这药,是毒药。”只有毒药,才能让人的气息变弱。
既然是毒药,可你为什么要吃呢?孙南枝静静地望着段离燕。她开始同情这位年轻的王爷了。身边没一个可信的人便算了,祖母还要派人陷害他。简直是四面楚歌,孤立无助。做王爷如此凄惨,还不如不做。
段离燕自是不省得孙南枝是如何想的。
他的唇边掠过一丝苦笑:“因为只有吃了它,在黑夜里,我才能出门。”他说完这一句,却是沉默了,并没有将话题再继续延展下去。
外头裘三问:“大爷,我们去何处?”
段离燕将小瓷瓶照旧塞进腰带中,声音淡淡:“茶楼。”
他没说哪家茶楼,裘三却是明白了。他心中暗暗揣摩,那日周六公子死的时候,这位贵人,应当是在二楼雅座上的那位罢。今儿这位贵人,倒是没有带那两位随从,而是换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贵人们的侍卫,可真是不一般啊。
不得不说,便是汴京城里的一个跑腿,脑瓜子是分外的好用。只裘三为何如此落魄呢?
马车开始驶动,车厢内一阵沉默。
孙南枝向来是不怕沉默的,她喜欢安静。但……段王爷离她实在有些近。她仿佛都可以感受到他冷冷清清的气息了。她不由自主地想往后面缩一缩,但她的性子向来是不委屈自己,况且,段王爷骗了她,她大可以理直气壮地鄙夷他。如此想着,孙南枝便恢复冷冷冰冰的神情,安之若素地眼观鼻鼻观心。
她安之若素了,段离燕悄悄地往后头挪了挪腿。裘三雇的这辆马车,实在是,太局促了……幸得孙南枝身上没有普通女子的那些个脂粉味,不然他也忍不了那么久。况且……从他的视线看去,可以看到孙南枝额头的美人尖上乌黑柔亮的头发。她似乎很不耐细细地绾发,而是草草的在头上绾了两个发髻,其他的头发则柔顺地垂下来,披在肩上。两个发髻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只两根青色的发带。便是这样,亦无损她清尘脱俗般的容貌。她的额头很光洁……
段离燕猛然移开目光,落在窗纱上。马车已然驶离了冷清无人的巷子,进入有些热闹的街道。窗外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很有汴京的特色。
原来与女子近距离相处的时候,也没有他想象的那般不堪。
还能接受。
他原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法靠近女子了呢……这倒是一个好的开端。或许……不不,他已然身患奇毒,还不知性命何时了了,就不必再祸害别人了。
段离燕悄悄地,将自己的腿努力地往后头缩了缩。
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载着各怀心思的男女,驶到了茶楼。
死了一个周六公子的茶楼,生意并没有冷清,反而越发的热闹了。里头的客人,都在兴奋地谈论秦家七郎与周家的那点事儿。
“原来秦家七郎是前朝秦家的遗孤。啧啧啧。”到底是畏惧,那人只敢感叹了前面一句,后头那句他则看着众人,一副“我不说,你们也省得”的神情。果然,周遭的人颇有领会地点点头。只要天下还太平,起势的人没有掀起风浪,脖子上的脑袋很安全,人们就会津津有味地将事儿翻来覆去的说着。
说书的程老头照旧一壶热茶,一把折扇,唾沫横飞地说着。
他胆子也大,说的是某个朝代,一股前朝的势力造反的事儿。
不过他说他的,人们窃窃地讨论着眼前发生的事,茶楼里照旧热热闹闹。
程老头十四岁的孙子程涛正心不在焉地站在看台下,自从上回阿翁差些被官府捉去后,他就被父亲明令看着阿翁,省得阿翁又糊里糊涂被人捉去。程涛正无聊地往嘴里扔了一粒瓜子,忽而有人轻轻一拍他的肩膀:“程小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