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金御堂发生了一件事,二十二年后,决定了齐德旺和曹盛才二人的各自命运。
那天夜里下着大雨,近三更时,城里枪声大作,天刚擦亮,大门口就传来急促地敲门声音,进来的两个人都是枪伤,一个是去年国民革命军北伐时,在这里养过伤的裴排长,伤在大腿上;一个是城里的学生叫梁广善,伤在肩膀。齐德旺给二人处理完伤口,看着二人苍白的脸,用眼睛请师父拿主意,金掌柜顿了一下说:“让他们先住在你俩的屋里吧,等等、看看再说。”
没有过早饭时间,县长冯驷和警察所的苟所长,带着十几个警察和当兵的就来了,问昨晚有没有人来看过伤?一辈子不会说谎地金掌柜,嘴里直打“窝窝”,前言不搭后语地慌忙应付。冯驷好像猜出来些什么了,用埋怨的口气说:“不该管的闲事别管,私通共匪株连九族,那可是个死罪!要是真有个什么……”他用威严的目光扫了下屋里,继续对金掌柜说:“我们是熟人,知根知底,真要是遇上啥事随时找我。”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曹盛才去关门,扒着门缝看了一下,回来慌忙说:“没有走远……他们没有走远,都在门口……”说话时上下牙碰的“答答”响。金掌柜颓然坐在椅子上,悔恨地叹了口气说:“完了,说不定这次真的要连累上官司了,我当时也是左右拿不定主意。”
齐德旺安慰师父说:“两个大活人在咱这是瞒不住的,早晚得见官,不过……”齐德旺停了停又说,“不过冯县长给咱留的是话里有话,好像他也不想把这事染到咱们身上。”金掌柜也醒悟了过来,赶快进屋里包了十块大洋,急急说:“这得给冯县长送去,要不然这事恐怕不会了。”
“你们谁去说事?”金掌柜看着他们两人问。曹盛才直往后缩,两眼盯着地上不敢抬头。齐德旺接过钱袋子掂量了两下说:“我去,五条人命最少也得五十块大洋,少了恐怕他也看不到眼里。”其实这张窗户纸早就让县长看破了,只是当时屋里人多。金掌柜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说的是说的是。破财免灾,是理、是理!转身又进屋拿了四十块大洋给补上。”
大门外,冯县长正面坐在一把椅子上,目不斜视,头顶上的那把黑伞很大,可裤腿仍然被打湿了许多。齐德旺请县长进来的借口是,金掌柜请县长进去喝杯茶,等雨下的小一点了再公事。冯县长走到大门口,用拐杖用力地敲了敲石台阶,大声对众人说,都给我精神点,那两个受枪伤的人说不定会来这里,除非他们不想活了。回身接过苟所长手里的伞对他说:“行了,你就守在门口,有情况随时鸣枪,没有我的话谁也不准撤,明白吗!”
冯县长坐在八仙桌前刚品了一口茶,金掌柜就把钱袋子递了过来,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冯驷把钱袋子掂了下推到一边说:“你这是干啥?无功不受䘵,这钱不明不白地,好像我是来要饭吃似的。”金掌柜喉咙里的话在嘴里乱打转转,就是不知道该不该吐出来。冯县长又说:“抓剿共匪是上面的天字号令,谁也不敢有半点懈怠,你我都是明白人,让他们进来里外查一下,大家都落得干净,否则……啊,明白吗?”眼看着这事就要“搁登”住,齐德旺捧了个小木盒子从走里间走出来,双手献给冯县长说:“师父的意思是说,县长大人带领官兵们在外维护治安,一旦碰上个损伤磕碰,把这些止痛止血药预防备用,因为太贵重,怕人多口杂引起误会,所以……”
金掌柜看到那个盒子,心头不禁猛的又是一紧,那是十六两上好的大烟膏子,且不说是配药用的极品,倘若县长借此再冠以私藏烟土,岂不是罪上加罪?脸色顿时刷白。
齐德旺自从冯县长一落座就“哈欠”连连,再看脸色蜡黄眼神无力,就断定其是个瘾君子,所以才大胆以此解“难”。
“至于这点心意……”齐德旺把钱袋向冯县长面推了推说:“父母官为民解忧,殚精竭虑、劳苦费心,我等进点微薄心意,以谢平安。”冯县长顾不上钱袋,拉开盒盖用力嗅了几下,立刻满脸堆笑地说:“如果是这样我就不推辞了。”顺手把钱袋子装入官服衣兜,直了直身子,又一本正经地说:“我冯某人保一方平安义不容辞,职责所在。”冯县长顾不上喝茶,立时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交代道:“这两三天不要出门了,外面乱,省得是非,到时候……”
冯县长走后,外面的兵也撤了。齐德旺回到堂前,咚地一声给金掌柜跪下说:“徒弟冒失,望师傅恕罪。”金掌柜把齐德旺扶起说:“何罪之有?危急之中你救了五条命还保住咱这金御堂,当老朽感谢你才是。”齐德旺说这是师父的大量,也是冯大人的宽宏念旧。曹盛才撅着嘴嘟囔了句:“这下可好,老母猪拱住了萝卜窖,以后就不会有个完。”
裴排长没有伤到骨头,但大腿上的肉被子弹穿了个酒盅大小的洞,尽管上面缠了根从衬衫上撕下的布条,血还是不停地向外流,浸湿了半截裤腿。金掌柜赶忙让曹盛才抓了只活鸡过来,用热鸡血清洗涂抹了伤口,敷上蒲黄炭粉止血,然后让齐德旺用桑皮细线把两边伤口缝合,再涂以秘制的创伤膏。这才长长出了口气说:“不碍事了,少则一个月,多则四十天就能恢复如初了。唉!你们这些年轻人整天打打杀杀的,父母在家能不心疼?”
裴排长说:“即便是腿折了拄着拐杖也得上战场,这仇不能不报,你们知道他们杀了我们多少人?说好了一块闹革命,建立一个强大的中国,没想走到半道说翻脸就翻脸,他们还是人吗!”曹盛才感兴趣地问:“不是说国共合作北伐胜利了吗?怎么你们自己人又打起来了?”裴排长苍白脸上显出愤怒:“老蒋翻脸了,过河拆桥。几万人血流成河……”金掌柜连忙制止:“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咱这药铺只管治病救人,其他的一概不敢过问。”说完看了曹盛才一眼。
梁广善伤的是右肩头,血倒是没有流多少,只是“跳弹”飞起来把锁骨给打折了,整个膀子肿的厉害。金掌柜叹了口气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恐怕得一阵子才会好,不过这右膀以后恐怕是出不了大力了。”梁广善听了沮丧地说:“老先生得想办法救救我,革命尚未成功,我不能先废掉一只胳膊。”
“我尽力、我尽力,即便是痊愈了,也怕不能和以前那样灵便了。”金掌柜说着给他打了固定夹板,又安慰道:“你年轻,身子骨硬实,注意休息保养……”没等金掌柜说完,梁广善就说:“我家有钱,只要你能让我尽快好起来,花多少钱都行。”金掌柜摇了摇头说:“傻孩子,这不是钱的事。我只是提醒你这段时间别再出去风火了。”梁广善急得直拍自己的脑袋:“不行,不行。我得赶快好起来。”
处理好两人的枪伤,金掌柜开始难为了。说:“不是我要撵你们,一直在城里呆着毕竟不是个长法,刚才你们也都听到了,说不定哪一会就又给他们碰上了,那可就更麻烦了。”说着又犹豫起来。“要说现在你们俩谁都不方便,可是……”接着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裴排长说:“老先生不必为难,我们想办法出城,不能再拖累你们了。”说着咬着牙站了起来。梁广善没动,说:“他们的人刚走,是不是再等等……等等再说?”金掌柜安慰道:“不急不急,他们得了好处,这一时半会儿不会再过来,办法总会有的。”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
齐德旺把金掌柜请到院子里,低声说了自己的想法。金掌柜虽然不完全赞同,但也没有其他办法,勉强地点了下头叹了口气说:“也只有这样了,这世道乱成这样,咱是哪头都不敢得罪呀,不过得和盛才商量商量。”
第三天,城东门大开,一街两行人头攒动。往前看,一溜串拴了四五十个“叛党”分子,背后插了“亡命牌”,白底、黑字、红叉,至于谁“叛”了谁,人们并不关心,关心的是这阵势;往后看,一大群子男女老幼跟在后面看热闹,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是土匪,有人说是兄弟反目,也有人说是打了败仗的叛军。城中富豪们大多绑了个罗圈椅当轿子,这样视野开阔也更能引起人们的仰慕,被人抬着一步不落地跟在后面,不知道是兴奋还是遗憾,一路上嘟囔着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见的感叹:“从光绪到宣统,第一次看砍掉这么多的项上人头。”
“闹腾吧,让你们还闹腾不闹腾了!”
“这一下天下该太平喽……”
孩子们举了个纸折的风轮,从前面跑到后面,被大人一把扯过来踩在地上踏碎,训斥道:“滚一边玩去,别跟着快死的人后面转,晦气!”年轻人看法不一,时不时相互还“咣当”一两句,一个说:“义和团绝了种,民国政府照样废了皇帝。古人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个说“三纲五常,洋教在黄帝脚下毕竟兴不起来,斩草除根乃国之大善。”有两个教书先生看法倒一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下之定律也。”
齐德旺赶着骡车,一行五人夹在人群中间向前移动,倾城都在看热闹,谁也不在意他们。
出了城门,岔向枪毙人的乱滩路上没有人管,但向东的道上却有官兵把守着,盘问着每一个过路人。冯县长不在,是麻团长带着一帮子在设卡。麻团长叫麻淦,可能是命里缺水,父母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在家他排行老二,也有人叫他麻老二。他是冯县长的得力干将。麻老二个子不高,长的精瘦,人们背后都叫他“麻秆”,麻秆从小拳脚上有点工夫,时不时好露上一手,少不了跌打损伤,自然成了金御堂的常客,金掌柜对他也不薄,捏拉按摩,膏药涂伤也从不收钱。麻秆见金掌柜没有同行,便问齐德旺车上拉的是死人还是活人,故意找乐子问:“不会是共党漏网分子吧!”
齐德旺说:“看您团长大人说的,俺小药铺哪里有这个胆,不是四乡的人来寻医问药,俺还真不敢接,俺不想活了还是药铺不想开了?”麻秆让人把被子掀开来看看。齐德旺把人拦住对麻秆耳语说:“这病不好,我看还是……”麻秆赶忙退后一步,捂住鼻子连连挥手,他知道“不好”这两个字的意思,不是痨病就是黑死病。
曹盛才家住的地方很僻静,在伊河北岸一个靠阳坡叫曹家湾的村子里。曹家院子很大,尽管大门楼斜着要倒的身子,但能看出曾经有过的辉煌,左右两排瓦房露着顶,椽子和檩条横七竖八地落了一地,夕阳透过倒塌的墙头,照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似乎这里从来没有来过人。上房的茅草屋里连张床也没有,全部家当收拾起来也装不满半骡车。父亲曹继业天生残疾,半边胳膊腿不听使唤,对眼前来人视若罔闻。曹母人很利索,说话也很是精明,冲着儿子就喊上了:“好事没有见你回来,家里有啥没啥的你问过没有?俺老俩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你倒给家里引来了两张嘴……”她叫苦是为了让别人听,也是为了让他们多付一些钱。
“你看看这哪像个家?俺俩就他这一个顶梁的娃,长出翅膀飞了就不回窝了,他爹又是个这样……”说着瞥了盛才一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曹盛才不耐烦地说:“行了,别叫穷了!”说着把金掌柜准备好了的一包钱扔给他娘。曹母抓过来捏了下,破涕为笑,说:“孩子领回来的就不是外人,只是家里这样子,怕难为了两位兄弟。”齐德旺从怀里拿出来两块银元,双手递给曹母说:“一块是给两位兄弟买两只鸡鸭补补身子骨,一块是孝敬您二老的,不够我和盛才会再送过来的。”曹母忙说:“多了多了,这足足够买一头猪了。”
回城的路上,曹盛才说,他不是曹家的血脉,曹家原本是大户,曹家爷爷在十里八乡是有名的豪门大户,后来染上了大烟瘾,一切都毁了,没有等家产败光就走了。养父出生时家境正盛,三岁时得一场大病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还能继什么业!养母比养父小一轮,进门时还不到十六,是爷爷用二斗小麦换来的,花轿一落地,奶奶就把娘叫到上房,悄悄地对娘说,知道娘受委屈,奶奶在院里院外偷偷埋了几罐子东西,到明儿足够她盖上两三所院落、置上个百八十亩地的,看养父病怏怏的样子也怪可怜,活一天是一天,等她把养父伺候到老了,自然会有人告诉她“财宝”埋藏的地点,至于这个人是谁?曹家奶奶没有说。“如果不是这样,她能守住这个两三亩地的空院子到今天?说不定说走就走了。我下面还有三四个妹妹,能走的全走了。她一个女人守着一个残废人,有些事情……我常年不愿意回家,就是要落个耳根清净清静。”曹盛才说话声音不大,但能听出他对这个家的冷漠和鄙视。
没过半个月,裴排长和梁广善被“清乡队”,五花大绑押到了城里,但他俩打死也不肯说是谁帮疗的伤,后来听说有人劫了法场,也有人说是梁家出了大价钱给赎了出来的,反正以后两人就没有了消息,冯县长也没有再追究。
不过有一次冯县长酒喝多了对别人说,要不是金掌柜对他有再造之恩,早把这事给抖落出去了!冯县长说:“他们不说就没有人说了?曹盛才家的那老俩,一拍桌子啥都往外倒!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你以为我糊涂啊!”
冯县长说的再造之恩,还得从好几年前说起,别看冯驷长的是相貌堂堂,可床上那点事就是不行。头一房整天哭哭啼啼,后来跳河自尽了,也有说是跟人跑了,反正没有打捞到尸体。上任后娶了第二房,但仍三年不孕,闲来偷汉子被冯驷给发觉了,但冯驷并没有声张,和平常一样若无其事,他觉这事不可让外人泄漏,一个堂堂县知府,戴了绿帽子还到处招摇,还不让民众耻笑死,只是吩咐下人把人给看紧了,心中暗等待机会,非除了这个小婊子不可!尽管如此,冯驷不敢儿戏,觉得都是自己无能造成的,求到金掌柜,只是有些事难以启口,金掌柜碍于面子也没有刨根问底,只是开了个方子交代说,先抓几副药补上一阵子,等感到身子有了起色,自有后方给补上。结果冯驷“雄风再起”,虽然没有添丁加口,但也觉得和以前相比大为不同,只当感恩戴德,从此底气十足,来日方长嘛!还专门给金御堂送了大匾:“妙手回春”。
裴排长和梁广善这件事过后,人们吵吵了一阵子,也就被遗忘了,这一页也就算掀了过去,不过等斐、梁二人几年后再回来,可就是惊天动地的事情了,当然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