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清风楼中清风客
作为秦州与雍州间的主干道,惠阳道自唐王朝时便已存在,在群山湾绕间峰回路转,百折千回,总计有两百余里,道宽两百余尺。
俯瞰之下,观其如白练飘扬,连绵不绝。
惠阳道上,过往的马车多如牛毛,除却历历寒刀刮过耳边的声响,最多的便是马鞭破开落雪的噼啪声,其次便是骏马扬首的阵阵嘶鸣。
这是有马有车坐的侠客商贾,至于那些坐不上车,骑不上马的穷苦人们,就只能把身家性命倚仗给一根四五尺长的木棍,于徐徐细雪中拖着身子缓慢赶路......
满天雪絮之下,只见两道身影乘着风雪,肆意策马飞驰在惠阳道上。
“你要是再敢拿我作赌!我一定杀了你!”姑娘如同银铃般的声音,裹着风雪的犀利传至男子耳边。
而她身旁同样的策马男子,却将其恶狠狠的恫吓当成耳旁呼啸的风雪,悠然将之一并抛之耳后。
姑娘自是黎央,男子自然是陈守拙。
话说陈守拙如愿以偿的拿到银子后,便带着黎央在城中一处官家马厩里,敲晕了马厩亲兵,明目张胆地牵出了两匹马。
至于是否合乎道德律法,陈守拙可不管那么多,道上有的是人想取他的小命,兴许躲在牢里还能再安生一点。
半柱香后,最终两骑踏雪出城……
不知过了多久,陈守拙才接过黎央在雪中尘封已久的恫吓,简单回了个嗯。
旁的黎央虽得到了陈守拙看似肯定的回答,却仍然兴致缺缺。她叹出一口浊气,却不待白雾雾的热气在空中随风消散,亦或是被骏马昂首冲散,又开口问道:“打听不到我爹怎么办?”
“不知道。”陈守拙如实道。“一路带你去鬼市找你爹,已是仁至义尽,若查无此人......”
“那时你便干你的老本行去,本姑娘自己会找。”黎央没好气地打断道,朝露似的眼眸里却划过了一丝落寞。
“驾!”陈守拙只手挥舞马鞭,身体前倾贴住马鞍,沾着雪絮的衣袂不尽飘扬,笠下眸光清幽无波。
一人一骑,既落魄又潇洒。
......
三日后,长安城。
广纳天下浪子侠客的清风楼内,一位手持折扇,身着素色长袍的说书人言语间口水四溅,丝毫不拘小节。纵使如此,却也不影响周围一圈的听客们仰起脑袋津津地听着。
仔细看去,又发现听客中,才赶至此地儿歇脚的黎央以及陈守拙也混迹在里头,不过二人为了不扎人眼,就挑了最边的一圈,端坐下来竖耳细听着......
“说这前朝之长安城,乃隋人宇文恺,结城中之六高坡运乾坤六爻之象所设而成。
卦象九二之位,是旧朝天子所居。
九三之位,是朝臣理政值宿之皇城。
至于九五,则建玄都观兴善寺以镇之......”
哪知说书人忽的住嘴,笑道:“且容在下一饮茶水,缓些再续。”
系刀汉子率先叫嚷道:“说书的,你该不是编不下去,找个理儿下台吧!”
有一便有二,又一人附和道:“是啊说书的,看你跟这儿讲几年了,总不能一直有东西给你拿来卖吧!”
“就是!说书的,实在不行就下了吧!别自己个儿找罪受咯!哈哈哈!”
听客们一嘴夹着一嘴,众说纷纭,而说书人反倒不急不缓,轻摇着脑袋振振有词道:“非也非也。”
语罢,他拿起身旁的小紫砂壶,没有摆出世家豪门的穷讲究劲儿,只拿壶嘴儿对着嘴,满不在乎的往里灌。
一阵酣畅过后,说书人咳嗽一声,又徐徐叙道:“可自隋末起呀,这玄都观旁所对而出的一处洼地竟愈渐深陷,以致成了个地下极乐世界!
诸位都知,本朝沿袭前朝宵禁森严,可纵是煌煌长安,他也有些无家可归之人不是?又说了,有办这早儿生意的商贾,他就有办晚间生意的不是?
这些人呐,便不知从哪寻得了这洼地内的一方入口,嘿!便一合计这进了这洼地,里头呀,实在不得了!传说雾气缭绕,寒风习习,跟阎王爷儿呆的阴曹地府有得一比!
道里啊,就传开了有这么个地儿,里头什么都能买,上自外邦朝贡植之物,下至女子闺里的贴身物件,凡是能报出名的,市面上有的没的,那儿都能找到!都有个价!这!便是鬼市!”
说书人眉宇飞扬,讲得周遭听客们一愣一愣,一时辨不清这说书人是胡谄还是确有其地。
黎央双手捧着碗,一动不动,脑中对说书人所说的那一方地下世界也构思了一个模糊的大致轮廓,她收回心神,问道:“那老家伙说的,就是咱要去的地儿?”
陈守拙点了点头,又开始摩挲着腰间的唐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黎央将茶水一饮而尽,抵挡不住心中的好奇,红唇翕张,又问道:“那,那个地方和他说的大差不差?”
被黑巾遮挡住面庞的陈守拙,眼中溜过一点精芒,像是笑了一下道:“更甚。”
黎央神色飞舞,难掩心中期待,笑嘻嘻地催促道:“那还等什么,走啊!”语罢,她牵起陈守拙很是粗糙的手,像个傻丫头似的一个劲儿往外跑。
陈守拙先是一怔,而后一把甩开黎央白皙的娇手,似乎很是抗拒。而他也无法解释这股尤然心生的抗拒到底是因为什么,毕竟在陈守拙的意识里,有些事就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相似。自己虽道不清其中利害,但心下却知不可为。
黎央心下有些失望,但并未表现出来,反而忿忿嚷道:“本姑娘让你占便宜了你还不乐意!谁稀得呀!”
陈守拙不知怎么解释,也没有解释的欲望,只说了句跟着,便自顾自朝着南边走去了。
黎央自然知道陈守拙在领路,收拾了心情后,又满面浅笑地跟了上去。
陈守拙领着黎央来到一间成衣铺前,扫了眼遍身苗族打扮又银光闪闪的黎央,沉声道:“你自己去挑,银晃晃的……惹眼。”
陈守拙说罢,从怀里缓缓掏出钱袋丢给黎央,而后心无旁骛地挑了个靠近店铺的地方盘腿坐了下来,整个人倚在墙边,拉下斗笠遮住眉目,像是在歇息。
黎央翻了翻白眼,看着头顶洋洋洒洒写着:瑶台月下的牌匾,迈着细碎的小步子走入店门。
成衣铺占地并不大,长宽大概有个十五步左右,所以可以一眼看清店中的景致。
掌台的是个貌美丰腴的女子,脸上抹着胭脂,举手投足间都可见其端庄文雅,而女子旁边,还有个不与人腰齐的小丫头。
没见过什么世面又童言无忌的小丫头,一见着满身苗族服饰的黎央走入,就瞪大了眼睛,两只娇滴滴的小手急着扯住身旁女子的衣摆摇动着,轻声道:“娘,这个姐姐是神仙嘛!怎么五颜六色的呀?”
女子俯身轻声说了些什么,又满面歉意的朝着黎央道歉道:“孩子家的,不懂事儿......”
黎央边笑着边挥挥手,示意无妨,趁着女人安顿小丫头的时间,在成衣铺里转了转,又时不时抓起一两件衣服摩挲着材质。
安顿好小丫头后,女子便从后头搭着手朝黎央走来,笑问道:“店中可有中意的衣裳?”
“你......推荐一下?”黎央略显尴尬道。
依托父亲的缘故,从小在族中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黎央,从不用自己挑衣裳,只需翘着腿都有人送来。
也因此,“初出茅庐”的她在许多事上都显得迟钝。更何况这是她第一次踏足苗疆十万大山以外的地方,对于众多世俗琐事,算得上是“不谙世事”。
“您看这个,这是......”女子抓起一件又一件衣服,细细为黎央掰持着,阵阵名稠丝缎的雅称听得黎央是一阵云里雾云。
好在,在女子的倾心推荐下,黎央最后随手挑了件的男子样式的素色冬袍,上头还绣着白鹤儿立足的模样。而袍子也正巧不大不小,刚好能盖住黎央身上惹眼的苗族服饰。
黎央坐在铜镜前,缓缓摘下了头上的银冠,披散着三千青丝,眼神迷离,没多少心思道:“这个可否先行放在这儿,待过几日再来取?”
女子欲言又止的踌躇神色被黎央尽收眼底,蓦然开口道:“不白放,不白放,这里还有些铜子可以给你,但是一定要看好它。”
女子嗯了一声,从黎央手中接过银冠,将之暂且放在柜台上,而后又从柜台上取来一根木簪,为披头散发的黎央挽起发丝,簪了个云状的高髻发饰。
黎央笑意盎然,看着铜镜里一身中原扮相的自己,一连眨了数次眼,摆了好几个俏皮动作,满意地道了声谢谢。
黎央支起身子,在柜台处结了帐款,欣然步入铺外。
“阿嚏!”黎央哆嗦着身子,来到陈守拙旁一脚踢醒了他。
“喂。走了。”
陈守拙对于黎央的新打扮没什么看法,甚是淡漠,只手扶回斗笠,支地起身后,又自顾自地走在前头带路。
在陈守拙的带路下,不知不觉间二人又来到清风楼前。清风楼内,茶客们七嘴八舌依然尚在。只是早前唾沫横飞的说书人已经走了,兴许是赚足了钱,正闭着眼惬意的醉倒在哪儿个姑娘的温容乡里呢!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历尽五代十国仓促间更迭的清风楼,打着广庇天下寒士的旗号,是不少往来长安之人心中的上乘落脚地。
不过掌柜的,却向来只卖茶水,不售酒水。
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还是一窝蜂的往里钻。
或许是清风楼掌柜生性温良,容易收揽人心,又或许是因为掌柜夫人的倾城容颜,谁都想跑来一睹真容,又或许是因为说书匠陈弃文的一字一句,一扇一袍能牵动人心吧。
但总归是这三人撑起了清风楼,虽然谈不上日进斗金,但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陈守拙和黎央又挑了先前坐着的地儿坐了回去,黎央双手端着茶水,仿佛若有所思,陈守拙眼神平淡,盯着唐刀一言不发。
“姓陈的,干嘛又回这里?”黎央探过脑袋狐疑道。
“半夜而合,鷄鸣而散,才是鬼市。”
“意思是时间还没到?”黎央问道。
陈守拙点头嗯了一声,又一本正经道:“宵禁依旧森严,晚上少不了上房揭瓦,你……”
“嘻嘻,月黑风高杀人夜嘛,我懂得。”黎央坏笑道。
……
时至李唐倾覆四十载,大宣建国一十三年余,诸事悉照旧制,略有小异。